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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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叶知秋
叮铛的有轨电车, 高雅的法式洋楼,飞扬的梧桐枯叶,串连起霞飞路迷人的风情。十一年前初到上海, 它还被称作宝昌路, 后和瑶歆通信, 提到其改名为霞飞, 一位法国名将的名字, 但方方正正的汉字落到眼里,幻出的却是与洋人无关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意境,大气里带着妩媚, 当时便生出莫名的好感,并因此顽固地以为, 上海诸多洋文音译的路名中, 最有韵味的首推此名。
汽车在霞飞路的一个弄堂口停下, 红砖砌成的高大宽敞石库门上,白底坊匾写着渔阳里三个大字。下车踏上铺垫着梧桐落叶的人行道沿, 宽大的白色呢子大衣即刻摇曳在秋风之中,拉住白色帽檐,环视一眼四周,弄口边有一个小烟纸店,黑洞洞狭小的店内摆满了看不大清的小货品, 身穿灰色夹棉长袍的店主, 热心地跟一个女客兜售零食, 目光不露痕迹地瞟来, 一身黑色西式装扮的小唐警惕地靠近我, 挡住投来的视线。
手拿卉琴一年前写来的信件,走进窄小的弄堂, 里面是一排排两层楼房,底楼外到处是拉着晒衣的麻绳,花花绿绿的衣物迎风飘舞,发散着秋阳烘过的干净香气,三三两两老人在衣物的缝隙间,晒着太阳唠嗑,一些孩子穿梭其间,嬉闹着在布单上投射自个的影子,不停变换身姿。二楼阳台蓄着暖暖的光,晒着家制干菜,摆着各色盆栽,再上面开有老虎窗的瓦屋顶错落有致,西洋建筑和中国特色,自然融合一起,有着别样的生气,也是上海特有的生气。
对照信上的地址来到渔阳里六号,在门前伫足片刻,吩咐小唐回车等我。他压低嗓子回道:“少夫人,这儿好像不太对。”
“咱俩是生人,别人看两眼也是常事。你跟着,我怕徐太太不自在。”其实,我正是察觉此处的异样,方有上面的对话。这栋房子不像其它的住家,衣物都晾在二楼和亭子间,一楼门窗紧闭,也许,这里是鸿铭组织的联络点。
小唐垂下头,望望鞋尖,再扭头朝两边瞧瞧,拉拉礼帽檐,大步退到离我五米远一处凹进的墙角。水灾之后,我对小唐或多或少有所保留,他有严格的纪律要求,疏远,不光是自保,亦是对他的维护。
敲响大门,过了半分钟,里面一串急促的皮鞋声停在门口,又过了半分钟,大门咯吱一声拉开一尺宽,探出一张意想不到熟悉端正的面孔,左右瞄了瞄,亲热招呼道:“韵洋,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一个人来的?快请进。”
咏梅快速把有些发愣的我拖进大门,拉上门闩,握住我的右手摇摇,“韵洋,什么时候到的上海?”
扫量一眼灰暗的室内,里面排满了课桌,好像是个教室,两头设有楼梯,不少年轻人忙上忙下,楼梯踩得咚咚作响,一股久违的混合了多种味道的气息溢满屋内,积极、向上、朝气、阳光……我知,多种味道混合的气息,叫做信仰,心潮起伏地攥紧手袋,那是自己也曾短暂拥有过的,信仰。
“上午到的,我二姐明天回来。”
“哦,我记起来了,群生好像说过,你是来找梦泽的吧,我去帮你叫他。”
咏梅说罢,不等我做答,便转身快步上楼。我直直望着快速上移的暗影,有些发蒙,不明白为何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又非假期节日,怎么会聚在上海,难道是……
我忙赶到楼梯口,想要喊住咏梅,但已不见她的身影。一个胳肢窝夹着宣纸和红纸卷,手拿墨盒和毛笔的青年从楼上下来,看看我和善询问道:“同志,你是来帮忙的吧?会剪纸吗?”
这里分明是在准备某个重要会议,不想给梦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缄默地摇摇头,回身找到一空桌椅上坐下。“会写字吧?”那人锲而不舍过来追问。
我迟疑一下,点点头,那人笑着说:“看样就是,来,我这儿有几份提要就由你负责誊写,一式三份。”
那人不容分说放下笔墨,将宣纸铺到课桌上,自口袋里掏出几张信纸递来,我的目光在信纸上停留两秒,不知怎的,眼眶发起酸,赶忙掩饰地接过信纸,像旧时帮梦泽抄写研讨会通知纲要,度量文件的长度,目测宣纸,排过腹版,提笔蘸满墨汁,本能按照老习惯,模仿梦泽的楷体字,一丝不苟地抄写起来。
“你的字写得真漂亮,哎,跟安委员的字很像啊!……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想不想调到咱们团中央来?”那人在一旁摊开红纸卷,拿着剪刀剪裁成一尺见方的方块,边做边说。
“小严,你搜罗人的本事真挺大的。韵洋,梦泽马上下来,咱们到边上等等。”
咏梅笑吟吟地来到桌前,玩笑式打断小严的问话,拖着我来到透有缕缕阳光的绿色百页木窗前,面色严肃地问道:“韵洋,你知不知道自己抄的是什么?”
处在半游离状态的我,蓦然一惊,连忙半举右手,小声发誓,“咏梅,对不起,不要怪小严,是我没有解释清。我不是有意破坏你们的制度,我保证不会泄露我所看到的、听到的。”
咏梅拉下我的右手,诚恳说道:“韵洋,责任在我,是我破坏制度在先,如果不是我存私心放你进来,就不会有这事,我会向组织坦承我的错误。”
刚才,我抄的是梦泽提交给他们组织的全国代表大会,就国民问题及与并入广州政党的议案提纲,此等机密外泄,处罚肯定很重。我暗地咬咬唇边,咏梅所谓的私心,一定是担心梦泽要是知道她拒我于门外,恐会勾起旧怨,影响他俩的感情发展。“咏梅,我不是来找梦泽,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我是来找卉琴,你放心,我……”
咏梅拽住我的手,目光调向我身后的楼梯,面带微笑说道:“梦泽,韵洋就交给你了。”
回过身,一驼色身影翩然行来,明眸在暗淡的室内,依然闪亮照人,半米远处修指伸出,亲切唤声我的名字,有力地握过手,领我上楼问道:“你是来找赣清,还是鸿铭两口子?”
梦泽三言两语,解除了我的难堪,眼里冒出惊喜,“他们都在这里?”
“都在,鸿铭家还多添了一口。”梦泽唇间露出一弯雪白,微笑回道。
我再度惊喜询问详情,得知卉琴上个星期生下一个女儿,兴奋地疾步上了两阶,犹豫地停住。振国死于两月前的日本关东大地震,一般才得孩子的人家,最是忌讳戴孝之人来访,而且,关于我是灾星、祸水的蜚语,近日成了一些小报的噱头,卉琴他们应该有所耳闻。在蓝家,蓝鹏飞曾出面替我撑腰,说是敌人分化和离间的伎俩,但他却借宽慰丧子之痛,将庭葳留在了奉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国人惯用的处世哲学。
“韵洋,这一屋子的都是无神论者,卉琴见到你,肯定很高兴,她住在顶头的厢房,我已经派人通知了。我和赣清有个会,估计还得半个小时,开完咱们再聊。”
顾虑被梦泽一句话打消,可咏梅的暗示在前,实在不便过久停留,忙回说见过卉琴就会离开。梦泽投过炯炯有神的目光,“韵洋,国内的政治斗争,你的经验丰富过我们大多数的同志,赣清昨天还提到,想找你探讨一下某些议案。”
闻言,诧异地回望梦泽,驼色服装蓦地触及旧忆,思绪翻转,回到八年前的重逢,一时慨然无语。“行吗?”磁音打断追忆,身着同色衣衫慷慨激昂的翩翩少年淡去,换成坚毅成熟有如石刻的面容。岁月嬗变的痕迹,是如此清晰明白地刻在彼此的身上,我,似荒原经霜的秋草,奋然苦挣搏疾风,摇落一地沧桑;而梦泽,如高山之巅的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开张博大宏远。纵观历史,但凡成大事者,莫不是虚怀若谷、胸藏万壑、心怀天下,此刻,我真真切切感知到一点,亦是父亲当日对梦泽的评语,堪当国之大任,成就,不可限量。
“相互学习,等会见。”我伸出右手,和声回道。相生之路,本是我所追寻的,连番至亲你争我夺的厮杀之后,黯淡疲惫的心灵,终见一线光亮。
敲过卉琴的房门,里面轻微响动后,一位留着学生头眉眼娟秀女孩打开木门,乌黑的眼仁在淡蓝莹亮的眼眶里轻转一圈,偏偏头,一副好奇研究的模样,“你就是韵洋?”
我被她的可爱神态逗笑,点头承认。那个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侧垂脑袋笑笑,右脸颊露出一个小酒窝,“卉琴姐他们都这样称呼您,您别介意。我姓高,单名洁,三点水的洁……”
“小洁,让韵洋进屋再聊。”卉琴压着嗓子在里唤道。
小洁缩缩脑袋,吐吐舌头,悄声说小孩在睡觉,侧身让进我,朝卉琴挥挥手,蹑手蹑脚退出关门离开。卉琴住的厢房面积约三米见方,红漆地板,一张双人床紧靠里墙,占去房子大半面积,旁边放着一张摇篮,挂着绿格窗帘的窗前,摆着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搁着一个煤油炉,小火炖着鸡汤,白雾缭绕,咕嘟咕嘟地散出诱人的清香。
看过沉睡的孩子,坐到木床边,握住卉琴从棉被中伸出手,无声对望。卉琴的头发剪到齐耳,头上缠着布带,旧日消瘦的脸颊丰腴不少,肌肤细嫩饱满,吹弹可破,黑葡萄的大眼,多出一道神韵和辉泽,是为人妻和为人母的神韵和辉泽。我用力紧紧手掌,轻声说道:“祝贺你,卉琴。”
卉琴眼圈发红,咬着嘴唇,摇摇相牵的手。女人刚生完孩子,情绪容易波动,怕勾起卉琴的旧伤,我打趣道:“这西施陡然变杨妃,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卉琴轻啐一口,“这两祸水的名号我是一个都担不起,那白纸黑字的,现不有专属人了吗?”
卉琴爽直性子依旧没变,我抿唇笑笑,“怕不怕我这祸水?”
卉琴冷眼瞅瞅我,“你有三个头,六只手吗?”
我故意瞪瞪眼,“凡夫俗子,有也是瞧不见的。”
“大概还有九只尾巴。”
“自然少不了。”我笑着歪倒在卉琴身边。
卉琴伸手挪开掉到两人脸间的呢帽,“我只知道,你帮过我,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鸿铭上次罢工能安然无恙,也有你的功劳,就行了。”
我帮卉琴拉好被子盖紧,“功劳簿也别乱记,鸿铭的事我是无功而返,那是肖先生舆论造的好,要谢就谢他。”
“我可没乱记,肖先生是早谢过了,你也要谢。”
我愣了愣,想起卉琴知道我和靖仁微妙过往,忙解释说杨家掌权的是靖义,与靖仁没多大关系。卉琴横我一眼,“我可一字没提什么靖仁,瞧你急的。算啦,反正这坛醋不该我喝,我记着你的恩就是。”
“是,不喝醋,喝鸡汤不?我给你盛一碗?”我有些挂不住脸,赶紧讨好改话题。
“我才喝了,喝多了涨奶,孩子太小,吃不了多少。在这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你算是我娘家人,陪我说会话吧。”
卉琴拉住我,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我拍拍卉琴的手,塞进被子,“什么算是,本来就是。话又说回来,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这儿的人看样子都挺热心快肠的,比家里强。”
卉琴嗯了一声,问起老家的情况,我把能说的都一一细说了一遍,卉琴听完,停了会道:“那个家呆着都不易,更别说当家。韵洋,有件事本不该再提,但我应该让你知道,大表哥的事,我不怨你了,特别是看到安梦泽后,我能理解你那时的心情。”
卉琴说到不该再提,我便知晓她要说的下文,往事于我,已如竹影扫阶、月穿潭底,尘不动、水无痕,但于直性子的卉琴,恐是心头的刺,喉中的骨,不拔不行,不吐不快,也就没有岔开话头,静听卉琴的坦诉。
卉琴说完,释然地深呼吸一下,冲我一笑,“你倒是和他越来越像。”
我回笑道:“是要我泪流满面,还是把臂言欢?”
卉琴哼了一声,笑嘻嘻说起一桩振兴的秘事,“嫁给他后,我就有些怀疑他喜欢你,后来你去了法国,他常常苦着一张脸,一次他喝多了,睡得很沉,我忍不住翻看他的皮夹,还真找到一张照片,可看到照片上的人,我就傻眼了,你猜是谁?”
我笑了,“是个男的?皮夹里一定还有面镜子。”
卉琴看看我,也无声笑了起来,“可不是,直到大前天,我才揭开这个谜底,还是你了解他,我当时以为那是他死去的情人,还曾想,这样子的人,即便是个男人,也确实难忘的紧。”说着,缩缩肩头,做出一副恶寒样子,“这种怪招都想得出,你也猜得到,真是绝配了。”
我忙伸手捂住嘴,把笑声封在里面,泪花却从眼里笑出,混着五味,轻柔地滚落,为孤傲的振兴,静静流淌……
回到车上,已是华灯初上,侧头空望阑珊街景,浮光掠影贴着眼膜横飘而过,脑海被梦泽和赣清的谈话占得满满的,容不下一丁点外物。原来梦泽要探讨的是我抄写的内容,他们组织成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广州政党,采取党内合作的形式,建立联合战线,以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国民革命的重要任务。
这个决定实在大胆,但对弱小的共产组织确是一个务实的决定。上次铁路罢工失利后,国内的工人运动低迷不振,共产组织也受到严酷打压,使得尚在萌芽状态的组织,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梦泽提出,依中国社会的现状,宜有一个势力集中的党为国民革命运动之大本营,中国现有的党,只有广州政党是一个比较革命的政党,因此,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议决定中国共产组织须与他们合作,成员也应加入进去。文稿中说,‘我们加入别的党派,但仍旧保存我们的组织,并须努力从各工人团体中,从别的党派中,吸收真有阶级觉悟的革命分子,渐渐扩大我们的组织,谨严我们的纪律,以建立强大的群众基础。’
要执行这个决定,须有着决然的信心和坚定的信仰,不然,不光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果,真能行通……文稿里第一段文字如霓虹灯不停闪烁,‘目前政治的争斗,自然只是国□□动--排除外力及军阀的运动。’
诚然,目前的社会如梦泽所说,统治中国的是封建的军阀,不是资产阶级。我明白军阀政府名为独立政府,实则事事听命于外国列强,是他们的经理人,也了解财政、交通、工业几完全操于国际帝国主义者之手。所以,我能理解梦泽提出的半殖民地的中国,应该以国民革命运动为中心工作,以解除内外压迫。故而,我赞同了这一决议。但是,蓝家归根结底还是一家军阀……
我闭上眼睛,梦泽他们释放出合作的善意不假,难道,他们是想让我转化蓝家人的思想?几要消失的一线光亮,复有乍现,梦泽他们并没提出反对资产阶级,给合作留下余地,这样的方针广州政府若能能接受,蓝家又有什么不能?这并不妨碍振兴和我的目标。蓝家是该有所改变了,家天下也许能凝聚一方势力,但放之全国,便显得狭隘和制约,和杨家没有丝毫的差别,唯有用思想这个武器装备自己,树立起一个明确的目标,才有可能凝聚大多数的力量,聚起散沙一般的国人,蓝家有这个基础,也有这个实力。
车窗轻微砰响一声,我睁开眼,小唐解说是落叶,默然片刻,问道:“小唐,你效力蓝家是为了什么?”
“吃饭。”
一叶知秋,民生,是国人生生不息奋斗恒久的固定话题,那就从民生入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