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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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第一百二十章 杀机暗藏
寿堂顶头的墙面挂着绣工精致的巨幅寿帘, 两旁贴着黎先生邮来的亲笔手书的寿联,下设一明代年间的柏木拦格香案,摆着香炉、寿蜡、本命延年寿星君的神码儿, 还有厚厚供案用的黄钱、纸元宝、千张, 正前方的地上铺着一块三尺见方红毯, 原是晚辈拜寿时跪拜用的, 因寿宴省了拜寿之礼, 成了虚设,只竖了一只话筒,全场的焦点落在了香案前两米处的主桌。
主桌在座的除了远山, 都是大伯一辈的人物,左右前三桌是直系的亲属和重要友人, 分别由大伯的三个儿子作陪, 我和振兴被安排在左侧的一桌。十人的桌子, 做了八人,身着红丝绒旗袍的瑶歆和一身墨绿色缎面旗袍的雁遥窃窃私语, 远晋手拿酒瓶给穿着青色西服的靖仁斟酒,仍是一身黑色西服的群生,同坐在他身边一袭玉色旗袍的毓枝闲谈,正和远祺碰杯的一戎装将领见我过来,放下手中的杯子, 拉开身边的空椅, 豪爽地招呼道:“三表妹, 你这个大忙人自家忙不够, 还忙到金陵来了。我特意留着这个位置, 咱们好好说会话。振兴,你没意见吧?”
说话之人正是几年未见, 今早才赶到金陵的会凌,他是作为大姑妈家的代表前来贺寿。我快走几步,笑着坐下,“大表哥吩咐的,振兴哪敢有意见,他还欠着大表哥天大的人情呢。”
现年四十五岁的会凌,军帽沿下的鬓角有些斑白,他暗瞥了一眼靖仁,眼里满是不屑粗声笑道:“我可从没把那笔人情算在你们蓝家门下,真欠情的那家贵人,大概是早忘了。”
上次肖杨大战后,杨家明升了会凌的官职,暗地却是处处戒备,部队调守太行山,把守通往山西的要道,看似委以重任,实是放逐。坐在斜对面的靖仁,像是没听见会凌的讥讽,和悦地朝我和振兴微笑致意,我蓦地一凛,有些恍惚于拂来的春风,暗算大伯的幕后之人真是他吗?诡诈的借刀杀人之计,倒更像靖义的手法。扫扫满桌的佳肴,空空的胃一阵痉挛,拿起的筷子放回原处,若真是靖义,发生的事情,可能只是华丽大餐前的开胃小菜……
坐在振兴另一边的瑶歆拿着筷子朝桌上指指,“韵洋,菜不合胃口吗?”
我含笑小声解释道:“哪会,这可是地道的京苏菜,我府里的厨子做不出这味儿。是我一到宴席上,就会失了食欲。”
在蓝家的几年,越是大宴,越是事多,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这个习性。“这儿不是蓝府,来,尝尝京苏鸭包翅,金陵元子,芙蓉鱼片……”瑶歆起身亲手给我夹了一碟子的菜 。
道过谢,远晋拿着酒瓶过来替我们斟上,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转拍会凌的肩头,“会凌兄,咱不说好了,今晚不发牢骚的,该罚酒一杯。”
会凌一口气喝下满满的一杯,抹嘴道:“得了,你这小子忙你的去,我有三表妹陪着,担心个啥?”
远晋又安抚了两句,朝一旁的侍者使个眼色,侍者立刻举手做了一个手势,不到一分钟,厅侧舞台的歌乐息止,喧哗转成交头接耳的议论,汇成嗡嗡的低浪。远晋走到大伯的桌前,向席上的长辈问过好,躬身请大伯离席讲话。
乘这当口,我悄悄在振兴腿上写了一个义字,打了一个问号。振兴微一沉吟,夹过一个酱鸭肫,放到我的盘中,同时投过一道幽沉的眼波。肫,谐准音,果真如此。我默默夹起鸭肫看了看,难怪两位堂兄面对几家势力有恃无恐,让人误以为靖仁领头,是为了降低我方的警惕度,招式灵活多变的靖义,会如何执子?
主桌忽然传来争执声,我抬眼望去,见同母亲坐在一起的大伯母在向大伯抱怨,细听是大伯母想给大伯敬酒,被远晋拦下,故而话音带着强烈的不满,“老爷,妾身还没给您敬酒贺寿呢,这谢词怎敢当得。”
大伯面色有些僵硬,今晚不光省了拜寿,也省了敬酒,众目睽睽之下,大伯母口吐此言,实不便拒绝。瑶歆拿起远晋放到她手边的酒瓶,寻了一个干净的高脚酒杯,快步走到主桌,斟上酒,双手递给大伯母,道:“婆婆您别气,是远晋不懂事,婆婆跟爹结发五十多载,这酒该敬,也该喝。”
大伯母愣了愣,瑶歆状似轻声提醒了一下,大伯母像是有些激动,右手颤抖地接过酒杯,杯子微摇,她用左手罩扶住宽大的杯口,走到大伯面前,一字一句说道:“老爷,祝您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闻言,心底有丝莫名的不祥之感,挺直脊背,侧望无波的俊颜,嘴唇正欲开启,手指被刚劲的手掌握住。我瞬间释然,与邃目同望前方,见大伯双手接过杯子,递了递,貌似拱手还礼,举杯欲饮之际,振兴猛地抬起右手,比划了一个手势,戏台的大锣跌倒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众人反射性的寻声瞧去,包括一脸骇然的大伯母。大伯旁的侍者,颇为隐蔽地迅速换上一杯酒,大家再回观,大伯正缓缓饮下换过的红酒。
大伯将空杯还给大伯母,大伯母看看空杯,再看看大伯,嘴角忽地抽搐起来。两人互视片刻,大伯由远晋陪着走到话筒前,拿出手稿,大伯母茫然地抬起左手,将左手的小指伸到嘴边吮了一下,未几,人噗通栽倒了地上,紧随着瑶歆失态的喊叫,安静的寿堂轰地炸响,一袖带红十字标志的军医即刻上前,片刻后,对大伯报告说:“夫人是太过激动,引发了心脏的旧疾,暂没大事,卑职请督军准许,抬夫人下去医治。”
我双手绞着手帕,看着大伯母用担架抬下,不知是生是死,前面的几桌,大家都坐着没动,只有母亲和瑶歆跟了下去。我怕扰乱振兴,狠下心坐在椅上,大伯母的图谋是毒死大伯,并让大家误以是远晋栽赃大伯母他们,自己妄想一步到位。此计不成,后面肯定还有更厉害的花样等着。
扩音器里响起大伯的声音,见他神色如常地念着讲稿,感谢大家的莅临,难过地扼腕一叹。夫妻反目常有,可仇恨和漠视到如此地步,实乃少见,可这,却眼睁睁发生在自己的亲人身上。静雅说,女人有时比男人更薄情,男人的薄情,是一弹流水一弹月的放任逍遥,女人的薄情,是情到浓时情转薄的痛定绝然。可说到底,女人的薄情,还是因为男人。大伯母的心一定早已死掉,死在大伯春秋未老的某个时候。
大手轻轻拉开紧扣手腕的手指,握在掌中,心底难言的兔死狐悲之情,涌上眼眶,牵手之时,谁不想是一生?大手紧了紧,传递过温温的脉流,我闭闭眼,挤掉那股酸涩的哀伤,回握住坚硬的手掌摇摇,今晚,还长着。
大伯解下腰间的佩剑,在雷动的掌声中,交给远晋,寿宴的重头戏算是完成。远晋意气风发地回到座位,两个堂兄过来,面容带笑向他道贺,兄弟三人推杯换盏,聊的好不亲热。会凌喝下一杯白酒,压低嗓门谑道:“三表妹,这叫不叫物以类聚?”
大伯家的人,俱是善于左右逢源,不像远山和会凌这等性直的北方汉子。我悄声回道:“这样也好,总比哭丧着脸,或是拔刀相向要好吧。”
会凌不以为然自斟上一杯白酒,“遇上不爽的,拔刀子单挑,比这娘们似的强颜欢笑要强。”
听到强颜欢笑,联想到大伯母,叹了叹,道:“人家那是笑里藏刀,不比你那明晃晃的刀子差。”
“这倒是,可惜老哥我现在是既忘了拔刀单挑的本事,又学不会强颜欢笑,算是废了。”
我拿筷子头敲敲会凌的酒杯,“大表哥,通常人说,人生两大唏嘘事是美人迟暮和英雄末路,你一不是美人,二没末路,两样你一样不沾边,有什么好颓丧的?法国有个大思想家说过,几个苍蝇咬几口,决不能羁留一匹英勇的奔马。大表哥,人的际遇很难预测,自己不要看死自己。”
会凌怔了片刻,仰靠椅背放声大笑,“三表妹还是当年的三表妹,这次送老哥我什么赠言共勉之?”
我微忖片刻,郑重念出李白的一句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好,有气魄,这句赠言我喜欢。”远山站在远晋身边,倒掉杯里的红酒,满上白酒,举杯道:“会凌兄,来,为这话咱俩干一杯。”
会凌起身,豪气地端杯和远山的重重碰到一起,一同一饮而尽,相互亮亮杯底,同时纵声大笑,我不由随着莞尔,所谓英雄本色当如是。
大伯头等大事告一段落,我还有件未了事,邀振兴起身一起向远晋敬酒道贺后,我在群生和毓枝身边停住脚,顺道跟群生干了一杯,闲聊了两句,转头夸了夸毓枝的装扮,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吹笛子的那位先生今晚也来了,就在后面门边右手的那桌。”毓枝一脸惊喜地扭身朝后望去。今早我以游河遇旧友为由,央瑶歆给映飞补发了一张帖子,简单介绍完映飞的情况后,问道:“黎先生认识他,要我让黎先生帮你引见吗?”
毓枝羞红了脸,手指轻划桌面,垂眸不语,我作势告辞离开,毓枝轻轻拉住我的手,“蓝少夫人,他……我……”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我了解过了,他的心情和你一样。”
毓枝抬头正视我的眼睛,我诚实地回望着她,毓枝眼里的羞怯渐退,燃起希翼之光,“那就麻烦蓝少夫人了。”
回到座位没多会,群生和毓枝相携出外透气,远祺探头隔着会凌对我说:“小妹,还是你有本事,说得郭小姐心花怒放的,看来咱家不久要办喜事了。”
会凌好奇地询问起事由,远祺即刻展露出大律师的良好口才,滔滔不绝大事渲染起来。我有点尴尬埋头吃饭,纸终是包不住火的,这事儿到底是自己拆了大伯的墙脚。振兴夹过一块盐水鸭,莹黑的眸光带抹笑意,“慢慢吃。”
我咀嚼着鸭肉,蓦地一笑,事儿要瞒过振兴不容易,我耳语道:“鲜活的鸭子才会飞呢。”
振兴剑眉轻挑,夹过一块板鸭,霸气地放到我的碗里,我怔楞片刻,原来振兴不光知道大伯想要烹煮的鸭子被我劫飞了,还知道梦泽来了,难怪昨晚听完映飞之事,他依旧拧着眉头。我默默夹了一块板鸭放在碗里,偏头轻问道:“这叫什么?”
振兴嘴角微弯一下,邃目调向前方,继续他今晚的职责,我瞄瞄碗里的被比作鸳鸯的鸭肉,莞尔出声,他肯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