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本书由零点看书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102.第一百零一章 于无声处
“当当, 当当……”清亮的钟声,伴着阵风不绝于耳,振兴走后, 我寻出梦泽送的铜钟, 悬于窗棂, 因含着祝福的钟声, 极似等的发音。对镜理理换好的水蓝色西式套裙, 戴上白纱手套,走到窗前,静望摇曳的小钟。梵钟虽小, 可上面的图案、铭文,铸刻异常精致, 玉柱体的吉语, 正面写着平安吉祥, 后面是国泰民安。
伸出食指轻叩,和着空灵不绝的音波, 合手默念一遍吉语。这已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课。日去月来,振兴离去已两月有余,书信电文频频,字里行间,暗含的离愁变成昂扬的雄心, 有夫如斯, 我也将精力投入理家和建学。头次, 等待不再空乏。
梳着发髻的奉珠, 拿着纱帽走来, 她和小唐还是留在我的身边,没能脱离出去。蓝鹏飞在我提到对他们的安排, 只说了一句,不要轻易让知道太多秘密的人离开自己的掌控,于是,我放弃了原先的打算,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俩。事后我向小唐道歉,他只宽厚地笑了笑,想来,他早已看透。
奉珠帮我戴上纱帽,上下打量一番,赞道:“那个杨家三少寄来的药,还真管用。”
此话如同我叩钟,成了奉珠最近每日一言。婚事传开,外界的责难蜚语难于幸免,不多的祝福中,其中一份来自靖仁,寄来专从美国购来的特效药,作为新婚礼物,包裹里还附有一张双人合照。紧随蓝家,杨家亦传出喜讯,靖仁同高战魁的二千金高玲玲订婚,照片中的女孩,笑容干净明媚,观之可亲,容貌上堪称良配。
走出卧室,迎面墙上挂着群生的贺礼,我的那幅肖像图,我恬然一笑。“每次您瞧见这画都要笑,是画这画时,出了什么乐子吗?”奉珠忍不住一旁问道。
“我是笑二少爷的呆”,振兴看了这幅画,必会明白战后重逢那晚我的问话。
奉珠不解嗤笑道:“这也不知谁呆,您还是快下去吧,您娘家人还等着您招呼呢。”
一句娘家人带出嘴角的浓浓笑意,我向奉珠敬礼喊了一声“是”。经过紧锣密鼓的规划,大学的奠基仪式今日揭幕,不少外地的名流文士前来捧场,包括黎先生和群生。黎先生新近重又返京担任京大校长,群生受聘上海美校并兼西洋画系主任,两人于昨日抽空赴约。而有着剑桥学历,在老家长期从事工程设计和教育的顾家明,被我聘为工学院的院长,也于昨日赴任,参与学校创建,晓霜和李嬷嬷一同前来。随行的还有一位意想不到之人,远山。经过时光的打磨,练就一身圆融的远山,见面的第一句话,口吻极淡,含意深长,“九妹,我是来履约的。”同时交给我一张大额支票。
居住督军府的亲人只有远山,我让小唐事先帮家明在府邸附近寻好宅院,黎先生和群生俱是文化界名流,拜访者甚众,他们为了方便,投住旅店。下到一楼,奉庆快步迎来,介绍起情况,“少夫人,苏督军同督军在会客室商量事,黎少爷来了,二小姐在花厅里陪着。”
我颔首道谢进了花厅,一幅绝美的画面映入眼端,脚步顿住。幽谧的室内,明澈的阳光从敞开的巨幅玻璃窗斜倾而入,微粒在流光中浮动,带出画布的质感,背景匀柔而蒙幻。一身白色西服的群生手拿画板,侧坐在窗前圆椅上,中分微曲的头发搭在额角,露出光洁的额头,清目被光色染成淡金,专注地对着茗萱勾勒素描。平日活泼好动的茗萱,身着月白色水纹及膝,滚着蔚蓝色滚边绸旗袍,短发绑着同色发带,纹丝不动坐在沙发上,墨玉的眼眸,微弯的唇角,含羞带涩,甚是婉约可人。
不想破坏这样的场景,正要撤回脚,群生停住画笔,冲我扬脸微笑道:“小妹,自己家还要人请吗?”
我碎步过去站在一旁问起黎先生,群生边画边回道:“父亲一大早被徐老先生请去品茗,他们会直接去校址。”
话没说两句,便被茗萱娇声打断,直说群生由她来招呼,让我去忙家事。“事情要等到现在抱佛脚,岂不晚了。现在我的大事呀,就是陪我哥。”我伸手搭在圆椅靠背,逗弄回道。
茗萱瞪起眼,脚在地板上跺跺,群生眉眼带笑瞧我一眼,转望茗萱和颜悦色地说:“蓝小姐,你是要我重新构图吗?”
茗萱听了,迅即摆回适才娴静宛人的模样,我忍着笑对群生说:“我也不打扰你了,完不了工,怕是会误了你的火车。”
茗萱眼睛复又瞪圆,撅起嘴喊了声嫂子,作势要与我纠缠,我笑着指指腕表,“萱妹,只剩十分钟了,要抓紧哦。”
缓步离开花厅,笑中含忧,茗萱,群生,往日总觉隔着山水,说笑也不甚在意,眼见方才的情景,两人之间不知会画出怎样的轨迹。或许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又或许……,门厅穿梭着搬运典礼物件的人群,终止自己的暗想,各人有各人的路,缘深缘浅,重在各人。
我褪去虑色,敲门进了会客室,浓烟呛鼻,我拿帕罩罩鼻端,望向云雾缭绕之处,蓝鹏飞和远山对坐沙发,俱是穿着长衫,一青一褐,捧着茶杯,拿着烟斗,神态平和,论着象棋。
我上前对几细瞧,雪玉棋盘上,摆着一副象牙茜色填金浅刻福寿纹象棋,虽未完局,从面上看,应是和局,心下了然。杨家先败了肖家,退了蓝家,远山的压力可想而知,即使杨家眼下的目标在南边。振兴与日本的商谈还算顺利,不日就会订下合约,远山必是闻到风声,也想从中谋求援助,现下两人只差捅破那层窗纸。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扉,伸手轻挥,不为袅袅浓烟,实想挥去一丝儿的涩意。窗外聚着一干人群,吆喝着拿着条幅锹铲摆弄,转念一想,没忘记誓约已是难得,自己面对现实,何尝不是妥协再妥协,不论亲情,在有限的空间,实践着自己诺言的远山,怎能不帮。
我转身拿起青花瓷茶壶,给他俩续了茶,笑道:“三哥,你也有无法将死的时候?”
“九妹,别这么急着埋汰娘家人。”远山挑眉接过茶杯放下,朗声回道。
“远山,韵洋是说你藏着真功夫,要是你使出看家的海底捞月,老夫这将,就没活路了。”蓝鹏飞吸了一口烟,随着话音缓缓吐出。
“总司令太自谦,小侄的将,还怕总司令的三进兵呢。”远山拿着棋子轻敲下棋盘,谦和回应。
“爹和三哥就把自个的本事留着,一起对付那个白脸将吧。时辰到了,咱们也该动身了。”
“白脸将?!”两人互视一眼,少顷哈哈大笑,推子起身。
“总司令,咱苏家的宝贝被您挖走了,这笔账,小侄一直还没敢讨呢。”
“这账就让振兴还你,他那笔买卖,一人也吃不了那么多,自个妻舅不顾,顾谁?”
谈笑间,又一个苏蓝同盟正式建立。
盛大的奠基仪式举行完后,随之而来的又是送别。日暮里,吼声远去,白烟散尽,身旁的茗萱,哭得是柔肠寸断、粉泪盈面,我拍拍茗萱想劝止她,不想她抱住我的肩,哭声更是凄凄,蓦然想到自个曾经的伤别,叹口气,断肠人的良药,莫过于宣泄。
一辆火车呼啸着驶进站台,接站的人群被持枪的护卫隔得远远的,如此扰民,不易久留,我吃力地携着茗萱转过身,小唐见状,上前接过茗萱,我轻揉发酸的肩头,缓步随在他们身后。车上下来的人群,纷纷从两旁快步绕过,忽然前端一个手提行李的米色背影,落入我的视线,微微一怔,几疑是自己的幻觉。闭上眼睛再睁开,熟悉的身影仍在人流之中,翩然醒目,不是梦泽还能是谁。
梦泽因为枪伤,他的组织派了另外的同志前往广州,群生昨日提到梦泽,说他作为中国代表去了俄国参加共产大会,没想会在此处碰到。声音在喉咙里踌躇翻转之间,人影消失于一个转角,暗添些许怅然,在奉天,相见争不如不见。
第二日下午,汽车准时停在义学楼下,我躬身下车,空中厚积的墨云急速翻腾,不时划过隐隐的电光,天与地的距离,从未如此的接近,空气仿佛被压缩,呼吸不复往日的顺畅。
奉珠中午诊出喜脉,我放了小唐的假,让他陪着分享奉珠的喜悦。独自缓慢爬上三楼,拭去额角的汗珠,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大学筹备处设在我办公室的隔壁,房门开着,想起有事要跟鸿铭相商,便转身进去。里面没有开灯,幽暗的室内只有一人坐在鸿铭的办公桌前提笔写字,细看那人,身着宽大长衫,蓄着浓须,理着平头,带着黑框眼镜,面容生疏,想来是新近雇来帮忙的,大学开工,招聘了不少人手。
那人见我进来,停下笔头,我和气地问道:“这屋里的人都上哪儿去了?”
那人低声回说大家去了我的办公室,说话间,一道超强的闪电映在玻璃窗上,照亮了房间,也将低头预备书写的面孔照的雪亮,竟似曾相识。随后爆响的雷声,恍去心神,我哆嗦着捂起耳朵,见那人抬头瞧来,自觉失态放下手告退,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果然,要找的人都在我的办公室,正围坐一起商讨着施工的安排,仅卉琴一人在里面来回转悠,似在收拾着物品。她一见我,忙拉着我到房间的角落,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韵洋,我们预备后天走。”
虽知鸿铭离期将至,可他说帮我找的接替之人却迟迟没有出现,鸿铭做事素来扎实,这样不负责任,实在不像他的所为,便同样悄声询问道:“怎么这么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他组织里的事。”
共产组织纪律一向严密,我不便多问,想到梦泽那样高层人员的突然现身,看来是真有事,不禁蹙眉叹道:“鸿铭找的人没来,你们倒要先走了,让我上哪儿变出个人?”
卉琴瞅瞅我,捂嘴谑道:“蓝少夫人要找人,还怕找不着?”
听卉琴的口气,似乎有了接手的人,我回瞅瞅她,哄道:“好姐姐,你明知我心有病,还要让我急,是不是人来了?”
卉琴面颊陡然浮起红云,“瞧你叫的,怎的那么黏糊。”
听到黏糊一词,让我突地发笑,反谑道:“你也别心虚,叫声姐姐,脸红成这样,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卉琴啐了一声,走到她桌前,朝我扔了一个本子,抱起装着杂物的小纸箱,挤挤眼,说:“我有什么好脸红的,走了自然有来的,他们有正事和你谈呢。“
送卉琴离开,回屋同大家商量完校舍施工里的一些问题后,我单独留下鸿铭。不等我开口询问,他递过一份材料,“韵洋,接替我的人来了,这是他的简历。”
看了一眼材料,我抿抿嘴唇,材料上的人名叫孔林,安太太的娘家姓孔,孔林必是梦泽的化名,自己是万万没想到梦泽会接替鸿铭,来奉天从事地方工作。我放下材料,垂眸沉思,往后几年,蓝家卧薪尝胆,重心回收,本地的管理不会像往日那样松弛,共产组织本不合法,梦泽留在此地,定是危险重重。
“鸿铭,这样会不会冒险了点。”我捏捏眉头问道。
“先前预备接替我的人最近出了点状况,正好他从俄国回来,要路过咱们这儿,上面就让他暂时代下。韵洋,我这个位置,对他是最合适的掩护,属于蓝家的势力范畴,又远离蓝家的主枝,最危险的,也是最安全的。”
“可他跟别人又不同,你也知道,万一有什么事,我想护都不好开口,而且难保不会有人拿他做文章。”我幽幽叹口气,苦恼地回道。
“放心,有你在,他不会有事的。”鸿铭面带笑容,语气笃定。
我看看鸿铭的笑容,默叹一声。诚然,万一有事,振兴会因我善待梦泽,可也必会伤害到振兴,“如果拿我过去的感情,和现在的感情作交换,会是对我们三人的伤害。鸿铭,你想过没?”
话音尚未落地,一道骤亮闪过,进而惊雷爆响,雷霆万钧,震得房屋都似为之摇动,顷刻间,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落到窗扉,玻璃上瞬时淌起一道道蜿蜒的水流。
连串的响雷息止后,鸿铭双手揉搓两下,低声回道:“韵洋,请原谅,是我忽略了蓝振兴的感受。我只想着临时接手,梦泽最为合适,所以请求组织发了调令。不过梦泽只是暂代,估计就是两三个月,问题应该不大。”
两三个月?我再揉揉眉头,无奈暗叹一声应了,“既这样,筹备处还是搬到督军府吧。小唐和家明都认识他,小心为是。”
鸿铭推了推眼镜,“我觉得没必要,你突然把筹备处移走,反让人无端猜疑。顾先生你不用担心,他是自己人,梦泽现就住在顾家。至于小唐,我认为他靠得住,至少不会挑事。”
“家明也是?”
鸿铭微微颔首,我犹豫了几秒,“那就这样吧,明天下午开大会,你的解职令和他的任命书一同下发。还有,你给他换换妆,戴个眼镜之类的,掩饰一下。”
“这个你放心,我们有准备,一般人绝对认不出他。”鸿铭面上恢复和煦。
我怔了怔,“隔壁的那个,是他?”
先回应我的,又是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