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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101.第一百章 聚散匆匆

书名: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字数:4974 更新时间:2024-10-11 13:48:58

“您就该多穿红, 瞧这多鲜亮,人的气色也好。二少爷买的这套首饰跟这旗袍也很配,只可惜, 昨儿不知是您结婚。”奉珠在我发髻两侧, 插上红玛瑙珠花, 戴上两串同质地的长耳坠子, 笑盈盈对着镜子里的我说道。

听罢, 我细看了一眼,只见长长亮红色的珠串,轻荡出闪闪的弧线, 将粉面含春的面庞,多添了一份妩媚, 镜中自己的脸颊隐隐露出了梨涡, 这是振兴送的第一件礼物, 当时我嫌它太过鲜艳,他面不改色回说, 让我留着当新娘时戴,今早特意让奉珠寻了出来,偿他的心愿。

心里甜甜地再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珠花,瞥见奉珠夸张的笑脸,谑道:“奉珠姐姐别急, 再过三天姐姐就可以套上那件压箱底的衣裳了, 一定会比我更鲜亮。”

奉珠红了脸扭过身, 边走边啐道:“也不知谁急, 就听见鞋声在外响个不停, 我也别杵在这儿碍眼了,赶紧着放人进来吧。”

我含笑缓缓站起身, 习惯性轻撩耳边的碎发,黛青色的人影来到身旁,侧目对望,竟真个有一会不见,如隔三秋之感,两人俱是怔住。稍后,振兴托起我的手亲了亲,眼眸仿被我的红衣渲染,腾起一簇火苗,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微拧着眉头说道:“老婆,干嘛戴这么俗气的耳坠子,晃得眼烦。”

闻言,我先是一怔,随后暗乐,佯装不满哼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忘了当日巴巴的送我,说要留着现在戴?”

振兴瞅瞅耳坠,眸光收紧,绷着脸将我拉入怀里用力抱住,与他的身体紧紧相贴,夏衫料薄,能清楚感知他高涨的情潮,瞬间红了脸。“买这坠子的是个傻子,还有,把你的那些个旗袍收起来,这半年用不着,今儿就算了,爹还等着。”

耳畔传进从牙缝里蹦出的话音,顷刻平息下心里掀起的浪花,垂头静默了片刻,我半是愧疚半是歉意地取下耳坠,捏在手里,碍着自个的身体,圆房还要等个大半年,光想着让振兴开心,反是为难了他。

坠子刚捏紧,圈着自己的手臂一松,振兴抱起我坐下,握住我攥着耳坠的手,低柔说道:“韵洋,方才是我过了,咱俩能名正言顺守在一块,我很满足。过一天,你就好一天,很好,韵洋,不能再好了。”

我的眼眶一热,轻喃了一声振兴,将脸贴上他的颈窝,满腹的话语,不知如何说起。

“老婆,咱们走吧,这回子是想背啊,还是想抱?”振兴轻摇摇我,逗道。

闻言想起清早的情景,笑容重回脸颊,我偏过头,学着他前面的口吻回道:“大白天的,你的人都在这儿,你今天先扶我,明天背我,后天抱我,过一天,让他们习惯一点。嗯,很好,就这样,不能再好了。”

“都说老婆不能宠,一宠就上天,我倒想看看你上天的模样。”振兴微挑唇角,举起自个右手,神态自若地在我面前,展示着五指山。

我含笑拍掉他的手掌,“一山还有一山高,还有尊大佛等着咱拜呢。”

蓝家最大的佛,蓝鹏飞,在我们冲喜后没多久,大夫称他手术极为成功,脱离了险情,现闭门养伤,家里的新媳妇见面礼因此免了,避开了刻意的场面生出的难堪。振兴挽着我慢步走进蓝鹏飞的房间,柳姨穿着一套枣红色的大褂长裙在外间等着。

我和振兴行过礼,我改口称了一声妈,柳姨先看了看振兴,收回目光上下瞧瞧我,一改往日对我说话的尖利,悠缓说道:“韵洋,你嫁给了振兴,咱们也就不说两家话了,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吧。”

自己和柳姨之间过节虽深,但她的所作所为我能理解,从旧日的憎恨到现在的妥协,都是做母亲为孩子打算的本能态度。我再行一礼,诚恳喊了一声妈,应了声我会的。柳姨听后抽出手帕抹抹眼角,拿过旁边丫头手上的紫砂茶盘,递给我,说:“你们爹还在里面等着,先去敬茶吧。”

我接过茶盘端到里间,蓝鹏飞身着灰色丝质便衫,端坐在红木镂雕镶着大理石的太师椅上,翻看着一叠散着墨香的简报。他见我们进来,让我把茶盘放到几上,指着简报说:“这些报馆都还算给面,杨家控制的喉舌也没怎么张扬,你们这事算是了了。”

振兴接过简报与我一同翻阅,报道大都瞄准着蓝鹏飞被刺一事,对我和振兴的婚事多是几笔带过。依着靖义,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搞臭蓝家的绝好机会,如此的轻描淡写,想必是有靖仁的相帮,看来风暴真的烟消云散了。想到靖仁,浮现出身穿戎装的笑脸,愧疚再度盘亘在心。不到半刻,手指被大手有力握紧,我回神侧视邃目,里面带着超强的力度,眼里的黯然化作一缕笑意,扣紧十指,相偕向蓝鹏飞鞠躬道谢。

蓝鹏飞单手一摆,退掉平素的蔼然,一脸正色道:“成了家,你们俩该安下心打理家里的正事。杨家对咱家没死心,爹接到消息,他们私下授意总统,要解除我的东三省巡阅使一职,你们有何应对良策?”

振兴敛眉沉思片刻,回道:“不如咱们像南方的几个省,宣布东三省自治。”

蓝鹏飞颔首转向我,“韵洋呢?”

靖义出此招,无非是乘蓝家新败,制造内乱,振兴的办法,无疑是最为可行的,既堵了外界干扰,又防了祸起萧墙。我点点头,“儿媳同意振兴的看法,只是这自治得三省议会批,上次就是那些人闹事,他们一直嚷着分省自治,就怕他们乘机添乱,反砸了自己的脚。”

蓝鹏飞再次颔首,“韵洋虑得极是,振兴可有解?”

振兴微一沉吟,回道:“那就让他们息了声,咱们先让大家知道自治的好处,分治的坏处。”

蓝鹏飞拿起紫砂茶杯,在手中转转,半闭起双眼,“这自然是,可有具体的办法?”

“就从韵洋要办的大学入手。”振兴平稳回说。

我讶异地望向振兴,长目甚是平静地回瞧,自己即刻蹙眉暗忖,少时明白了振兴的意思,不再言语。黎先生向政府申请游说建学,迟迟没有下文,向政府纳税却无实质的好处,不如拿这钱为乡民服务,这就是自治的好处。而三省分治,谁也没有能力办起一家像样的大学,学校如此,其它更是,只会弱小自己。这个切入点很是精妙,不空洞,乡土教育,本就带着温情色彩,容易调动大家的情绪。只是,办学被用来为政治服务,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

“很好,这事就这样办,韵洋想必也明白。校址听说已经定下,这两天赶紧筹备,开个发表会,咱家这一仗,就由韵洋出面打头炮。”

“爹,韵洋的身体……”

我轻摇振兴的手,点头道:“儿媳自当尽力。”

蓝鹏飞面色恢复和蔼,“振兴,你该明白,这个家要靠你们两人撑着,该谁做的事,就要去做。”

振兴脸绷得紧紧的,低声回道:“儿子明白。”

蓝鹏飞扳扳扶手头上的龙珠,面色更加和悦,“你以前不是常说咱家军队这不完善,那里落后。爹不是老古板,只是纸上谈兵,终究靠不住。打完这场仗,想必你的心得会更多,认识也会更深,爹想派你去日本考察,短期学习三个月,就像你说的,咱家也建一个完整的体系,不光陆军、海军,还要加上空军。这次英国虽帮了咱,他们那几家还是站在杨家那边,山本答应跟你一同去,助咱游说他们政府财力技术上的支持,咱家能不能打个翻身仗就看你的了。”

“儿子可否带韵洋一起去,这样会多些助力。”

蓝鹏飞和煦地笑道:“方才让韵洋出面发个言,你都不舍,随你远洋颠簸,不更辛苦。你专心学点真本事,韵洋在家静心养病,两不耽误,有什么不好?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扛起这个家,不容易。”

汽车在狭窄的土路上慢行,一片汪洋,逐渐现于眼端。振兴关掉引擎,打开车门,携着我走到湖畔。脚下的土地,就是选好的校址,南滨浑河俯城郭,北畔南湖依昭陵,环境清幽葱茏。悠悠的凉风从湖面吹来,芦苇翠绿,烟波浩森,势连天际,水鸟嘎嘎地轻飞浅舞,遨游于碧水蓝天之间。

侍从在湖畔高地的一片白杨林下铺好布单,摆上食物饮品退下,我静静靠在振兴的肩头,毫无焦距地遥看前方。蓝鹏飞的安排,无可厚非,还顾念了我的身体,可就如昨晚的婚礼,似骨鲠在喉。不到一天,新婚的喜悦和伤别的愁绪,大起大落,跌宕在心,不及转换,堆积到一处,竟有些恍惚。

抬手轻捋耳边的碎发,手上羊脂龙凤玉镯,沿着手臂滑了一寸,侧瞟一眼,放下手横隔胸前,抚镯细看,雕工精美的龙凤头中刻着一个寿字,柔和润泽的玉质,柔润着眸底。这是清早振兴送我的礼物,他亲手套上时,幽深的目光牢视玉镯,郑重,静穆,轻柔,套上的仿是一世的心情。

“一世”,心里暗念着窝进坚实的胸膛,振兴未像平日伸手托住我,只静静地坐着,斑驳的阳光投在他的身上,伴着哗哗叶声,忽左忽右,金属的流光也随之晃闪,五彩斑斓。过了半晌,他拿起身旁的啤酒瓶,就着瓶子喝了一半,将瓶子扔向远处,所飞之处洒下的酒滴激起飞蛾一片。情定初振兴曾说,婚后到塞得港去度蜜月,今早他说跟蓝鹏飞商量,争取一周的时间,带我到旅顺去度假。结果却是,一天的休假,一周后的分别,对于向来言出必行的他,郁闷可想而知。

“韵洋,我是不是很窝囊?”振兴又拿起一瓶喝了一口,恍如自言自语。

我收起眼里的怅然,直起身拿筷子夹起一片凉拌桂花肠喂给他,柔声回道:“你又不是最窝囊的,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呢,你这算什么?”

振兴未必想要我回答,我的答案更非他所要。果然,他眯起长目,斜瞄了我一眼,咽下食物,垂眸不语。我又夹起一块酒糟去骨鹅掌,塞进他的嘴中,问道:“你刚才吃了些什么?“

振兴抬眸瞧瞧我,嘴唇微启,复又闭上。我笑着侧搂住他的肩头,道:“你还没气糊涂,是长久,不是花酒哦。”

振兴峻眸聚起一丝儿笑意,放下啤酒瓶,伸手揽住我,解开军服上面几颗纽扣,靠到树干,“韵洋,你要这么多心眼儿干嘛?多到爹非要把你当枪使,想护都护不住。”

我捋捋振兴的短发,回道:“那你干嘛那么大的心眼?大到爹都按捺不住,雄心勃勃的,他老人家以前可只想着守成呢。”

对视片刻,两人同时失笑,振兴抓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是为了某人。”

我随着拾起一块石子,对振兴摇摇头,“你这口号不响亮,瞧我的,某人为我,我为某人。”说罢,举手作势抛出,石子滑进振兴敞开的前襟。

振兴扫了扫我得意的笑脸,掏出石子抛抛,“嗯,有气势,不愧是蓝家少夫人,后天办发布会条幅可以用上,家乡育我,我为家乡。”

“好,主题明确,简练上口,不愧是蓝家少夫人千求万请的校长。”我笑着附和完,倒了一杯西瓜汁,再递给振兴一瓶啤酒,碰碰杯,敛笑说道:“既为某人,善始善终,忍者无敌!”

振兴拿起酒瓶在眼前晃晃,放到一边,揽住我,沉默半晌,低缓说道:“为人处世之道,我最不怕的,就是忍。”话音稍事停顿,“可是忍的结果,偏偏负你最多。韵洋,委屈了你。”

“说你变黏糊,你还不认,都是咱俩的,这话是谁说的?”我横了振兴一眼,揪住他的耳垂,“你要真负我,我决不会手软。别忘了,你还立了文书呢。还有,赶紧把老婆的敬酒喝了,别这么不给面子。”

振兴瞧瞧我,忽地摇头笑出声,探手拿起我给他的啤酒瓶,大口喝光啤酒,抹抹嘴唇,将空瓶轻轻抛向身后,稍抬俊脸,微眯邃目远眺,穿透树叶的光柱正好洒落他的脸上,强烈的光差衬托下,越发的棱角分明,蕴满刚性的力量,“韵洋,等我……终会有那一天!”

回凝长目,里面飘动的白云,飞翔的鸟雀,触动心扉,我抬起食指,在振兴额头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信,覆上嘴唇,柔柔吻了一下。振兴放低手臂,改为横抱,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良久,俯脸额头相抵,轻蹭两下,回吻我的额头,吻得温柔,专注,虔诚,深情……

心底凝堵的别绪,被这犹如贯日之吻击散,随着泪珠滚落出去,夏日的熏风迅速风干脸上的泪痕,我伏到振兴的背上,柔声笑道:“咱们去选会场吧,这可是你老婆首次亮相,不能马虎。”

振兴噙笑再蹭了蹭我的额头,利落地背起我,迈开大步,行走在平芜荒野。相叠的身影,在萋萋芳草中缓缓移动,时明时暗,时长时短,唯一不变的,是两人的紧紧相叠。

两天后,校址发布会顺利召开,我作的‘家乡育我,我为家乡’的演讲,登上地方报纸头版,矛头明指政府的无能,暗中宣扬自治,引发各界讨论。振兴负责施压造势,五天后,三省议会通过自治的议案,蓝鹏飞被推选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比政府下发解除蓝鹏飞巡阅使的免职令,早三个小时。

忙碌的日子,总是飞快,一个星期转眼即逝,分别的一刻终是来临。

站在卧房窗前,门口围满了人群,人群中高大昂然的身影,与我遥遥对望。没有下去,没有陪在人影的身旁,只因他说,想看到我站在房间窗口的模样,其实我知,他不愿因我在外失了男子汉的刚强。紧紧握着手腕上的玉镯,眼前早已模糊,努力回想七日前的清晨,人影跑向我的情景,努力还原那时甜蜜的心情,努力展露出那一瞬间的笑靥,尽管人影进了车内,尽管汽车扬长而去……

窗纱悠扬地在身后伏荡,一起一落,轻触脊背,恍如清晨抚慰自己温柔的大手,“妈妈,二叔走了,你干嘛还在笑呀?”

庭葳站在窗台上,伸过柔软的小手,抹着我的泪水。我抱着小人儿,含泪微笑回道:“你二叔他知道,妈妈笑,他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