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多年，魅园风貌依旧，不，应该说更胜当年，各色灯火装点其上，杏花粉姣幔帐缱绻风中，楼上楼下更有牡丹，芍药修饰的娇糜异常，更有丝竹之音绵绵如耳，这魅园便犹如九重天外的仙楼一般。如游魂般的我极不适宜的突兀出现在此，干枯苍老，衣衫褴褛，更是血迹斑斑，任锁骨处皮肉向外焦翻着，骇人异常。

问天闻讯赶来，见到我时，怔在当场，他又怎会想到，几年未见我已狼狈到这步田地。

他上前紧紧抱住我，忍不住轻声抽泣：“依如，我错了，我不该勉强把你带回来，反害了你。”

此刻的我便真如孤魂野鬼般，里外俱是冰冷的，无论如何是感受不到暖了，魂散了，心散了，神也是零落的，声音仿若大漠中留在沙上的字，顷刻便会散去：“我要去见他，总要体面些。”

天微亮之时，一乘红呢软轿停在魅园，三爷一进门就向我一躬到底，“王爷听闻王妃殿下到了秋国，特请殿下去庄上小住几日。”

我默默点头，平静道：“有劳三爷稍等，我去交待几句。”

言罢来到问天和花蕊面前，勉力挤出个笑容，无力道：“问天，此一切皆是我的命，你切勿责怪自己，我走之后好好照顾花蕊。”

一旁花蕊双膝跪倒，手紧紧抓住我的裙摆，神情悲切：“就让花蕊陪在小姐身边吧。”

我心中酸楚，其实我又怎舍得和她分开，可前路如何，早已心知肚明，又怎能连累花蕊和我一起受苦。踌躇万分，实在难以取舍。

却听问天长叹道：“依如，不日我便会远游，恐无力照顾花蕊，不如就让花蕊仍陪在你身边吧。”

哀莫大过心死，此刻他心中的苦凉，我感受的真切，对这里的一切他已是意兴阑珊，我又何必强留，何况能潇洒而去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看他，目中含了我仅存的暖意：“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问天从袖子里拿出个药盒放于我的掌心，“依如，这些戒烟丸恐是我为你作的最后一件事情，你好自珍重。”

我接过药盒，回身几步上轿，危坐其中，心中煎熬--多年未见，秋莫离，他会以怎样的样貌出现在我面前，对于落魄于此的我，他会怎样斟酌。还有，我的安儿，秋莫离如何对他，是否能让我们母子相见？前路俱是暗淡无光，再无阡陌可行。

惴惴不安的，随着三爷进入秋国，但见秋莫离正坐于三层高的汉白玉高台之上，身着明黄色飞龙在天锦袍，一笔金龙簪固发，人虽清瘦了几分，可是却凸显的一双凤目愈发的凌厉铮铮，仿若经天山圣水淋洗过无数次的巨阙剑锋，目光到处俱是所向披靡，眼角处虽多了几分细纹，反显出几分神秘清远的气质。于我不同，岁月于他只留下美好。他便是在天上人间极尽逍遥，我却在沉沉湖底无力挣脱，此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

而他的身边更早已转满了莺莺燕燕，这些女子正是风华绝代，华若朝露，青如碧草，有如斯佳人相配，难怪即使是通宵夜宴，秋莫离仍是意犹未尽。此刻，正有一位身穿杏黄抹胸外罩翠绿衫子的女子，用青葱似的手指扦了粒葡萄，娇滴滴的送入秋莫离嘴边，因那女子长相甜美，更衬得指尖的葡萄俨如仙果一般，还没吃到就已经甜到心里了。

果然见秋莫离笑吟吟的含在嘴里，更把那美人揽在怀里。

三爷等了一会儿，见秋莫离并没有留意到我们，只得施礼道：“王爷，王妃殿下到了。”

“知道了。”秋莫离恋恋不舍的放开怀中美人，起身，凭栏看向我。

我不语，只垂首而站，此刻，我怕是这院子里最索然的一道风景，今天与昨夜我的差别仅仅是，简单施了胭脂，换了身衣服，最多也不过是个艳鬼罢了。昔日旋依如的神采已经半分都不剩。秋莫离会否鄙薄于我当日的选择自是不言而喻的，那日他舍命留我，我觉拒绝的决绝，现今，纵是他怎样折辱于我，我也是无言以对的。

可是，秋莫离只淡淡道：“王妃一路辛苦，三爷已安排墨香苑给王妃住下。”

闻言，我心中释然却也了然，此刻他有美人相伴，怎会花上半分心思在我。

直忍到了墨香苑，我终才敢向三爷询问：“三爷，安儿，我的安儿可好。”

三爷点头：“王妃放心，小少爷被照顾的很好。”

我的心一跳一跳的抽痛起来，更觉酸楚，几欲求三爷，让我与安儿见上一面，可是更加担心这样做反而会害了安儿，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前想后，终深施一礼：“请三爷对安儿加以招抚。”此刻除了这一礼，我便是什么都给不起了。

“王妃，这怎么使得。”三爷忙让花蕊扶我起来，安慰我道：“王妃，既已住进了秋国，来日方长，总有与小王爷见面的一天。”

送了三爷出去，我回望四周，如今的墨香苑也已是荒废许久，处处皆是残垣断壁，窗纸皆是破碎的，院子当中，一棵参天古树孤零零立于庭院当中--姻缘树早已经失去了接受四方香火时的灵气，阵阵晨风吹过，树叶簌簌抖动，更显孤寂，而整个院子更因这树荫密闭，得不到半点阳光，只停滞于沉沉暗夜之中。我苦笑：“落魄人困顿破烂地，到也是应景。”

花蕊寻来一碗井水给我：“小姐，该吃药了。”

我点头，从秀着柳叶的棉纱袖中取出个瓷瓶子，到处两颗米粒大的红色药丸，借着井水喝了。依问天言，此药连服三个月便能戒掉烟瘾，不过此药的弊端便是嗜睡。而这一弊端，于我便是一种福气了。沉睡中，我方能忘记的周遭的冷暖，忘记一切愁伤。只余下我和安儿，在梦中我方能紧紧抱着他，保护他，替他抵挡一切。他也会安稳的睡在我的怀里。

待到醒来之时，已是黄昏了，花蕊早已把我们住的这间房收拾出来，甚至连破败的窗，也简单修补了一下，总算可以稍微挡风。

花蕊见我醒来，忙递了碗热水给我，“小姐且等着，三爷之前着人送来了饭菜，我去热一下。”

此刻，我只觉得口干，且头晕晕的，眼沉沉的，似乎半梦半醒，倒没什么胃口，只想再睡上一睡，便说：“花蕊，你先吃吧，我想再睡上片刻。”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门有人，说道：“我家王爷请殿下到书房一聚。”

第四十八章 秋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