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就像我曾经料到的那样，有了第一次后，昭阳就开始没道理地整天看见妖怪, 还没两天, 她的床榻就被元昶做主挪进了我们的内寝殿。虽说为了避讳, 昭阳的床榻被安置在了与我们一墙之隔暖阁里面, 但似乎是粘我们粘上了瘾, 每到临睡觉的时候，昭阳总会赖在我们这里不走，即便是好言好语地哄着她睡着了之后, 她还是会半夜哭闹不休地跑到我们这边来。而元昶对女儿一向是没有办法的，只要昭阳一哭, 便什么都依了她, 结果连带我们两个也跟着受折腾——别的还在其次, 只床第之事一样，就不得已地被挪到了海棠汤里面。

“亏得有个海棠汤, 不然这个磨人精还不知道要让朕受多少罪。”这天夜里，我们方才从海棠汤里出来，昭阳就赤着脚跑了进来，一叠声地喊着“父皇母后”。元昶心疼女儿受凉，竟然赶着把女儿的脚放进了自己的怀中暖着, 我见了实在哭笑不得, 忙拿了暖炉锦被把孩子安顿在了龙凤床上。

“还不是你惯的。”我略有不满地哄着怀中过的女儿, 看着她渐渐睡熟, 又不禁一边又转脸轻声笑道, “你可别让这个冤家听见‘海棠汤’三个字，不然明天该到那里去闹你了。”

“没有的事情, ”元昶说着，一边坏笑着在我的腰上掐了一把道，“横竖不放她进去，卿卿意下如何？”

“少做这些没来由的说法，”我身子轻轻一颤，笑着哼了一声，“我是没什么的，就怕女儿一掉眼泪，你就把持不住了……得了，你早些歇下吧，这半个月闹得谁都歇不好，仔细再把正经事情耽误了呢。”

的确，来璃山这多半个月，我们名义上是疗养，暗地里却被昭阳折腾得人比黄花瘦，元昶双眼下的阴影也一日重似一日。我见他父女两个这般，一面觉得心里不忍元昶过于劳苛，一面又担心，这眼下的和睦，会不会随时因为京城的一封急奏而被彻底掀翻。

“皇上，”正想着，小顺子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几位大学士在前殿求见。”

我心下一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难道这么快瑞儿就让人抓了把柄？

元昶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过头来，宠溺地在女儿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异常平和的举动，他看到我略带惊异的神色，却仍旧是温和地笑了笑，在我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笑道：“朕一会子就过来，和昭阳一起等着朕回来，嗯？”

我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心想不过是心疼女儿半夜哭醒。然而很快我便换了神色，笑道：“臣妾明白。”

元昶仍旧很平静地笑着，起身离开了。

但我却在他少有的平静笑容下感到了莫名的恐惧，说实话，我现在反倒怀疑元昶带我离开宫城的真正目的，且不说现在我在京中的耳目——比如说祖寿——还有多少人是真正忠于我的，只说现在远离了我在京城苦心经营的心腹人脉，我对他们父子的掌控又能做得了多少呢？深夜，求见，这些在宫内尚且会让人感到不安的字眼仿佛钟槌一样，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京城，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母后……”昭阳在睡梦中的呢喃惊动了我，我连忙低头去看床上的女儿。

“怎么了，昭阳？”我略略有些紧张地问道，仿佛女儿的事情也关系着前朝的争斗。

“母后……我，出恭……”昭阳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

我神色不宁地出了一口气，连忙唤道：“芷若，叫奶娘们过来，带公主去出恭。”

立刻，几个奶娘宫女走了进来，将昭阳轻轻抱起，带了出去。我呆呆地在一旁看着这一群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心里仿佛平静了几分似的。

“娘娘……”突然，一声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紧张地抬起头，只见门外有个影子闪了一下。

“谁？”我方才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紧张了起来。

“娘娘，是奴婢，奴婢现在可以进来么？”是芷若的声音。

我略松了一口气，然而芷若这时候的到来却让我感到更加惴惴不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你一个人跑来这里？”我一见她进来，便有些急不可待地开了口。

“前廷的密奏，”芷若的眉眼间也透出一股子的不安，这让我愈发相信了自己的猜测，“刚刚送过来的，倒不是什么大事，皇上现在正在前面，顾不得这些……不过奴婢斗胆揣测娘娘恐怕会挂心，便先送了过来……”

我顾不上听她讲完这许多，连忙从她手上接过了那份薄薄的奏折，看到一半，那种已有多时的恐惧终于深深地压在了我的胸口。

“钰菡，钰菡她……”我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地，的确，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可问题是，怎么会好好的突然就……

“娘娘，现在不是慌神儿的时候，恐怕一会子皇上知道了，就要下旨回宫……娘娘，您在宫中可有准备？”

我听着芷若还算清楚的分析，心里却依旧是理不出任何头绪，钰菡怎么会暴亡呢，急病？这么说虽然有道理，可谁会相信呢！那难道是有人出手谋害？要是这样的话，瑞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瑞儿怎么能听任这种事情发生呢！

“娘娘，娘娘……”芷若在一旁焦急地唤道。

我适才回过神来，略略稳了神色，听得外面有了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忙道：“你做得不错……本宫知道了，赶紧把这东西烧掉，这事情瞒是瞒不住的，至于其它的，本宫自有主意……”

芷若听我如此说，也只得忙忙地出了去寻火盆。我心神不宁地绞着自己的双手，在屋中轻轻地踱来踱去。片刻，奶娘抱着昭阳回了来，我看着下人们把女儿在床上安顿好，便匆匆将她们打发走了。

在那里一个人静了一会子，我方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深吸了几口气后，我这才慢慢理出了个头绪。

这事情说起来，倒还真是不大也不小，往小里说，不过是瑞儿的嫡妻亡故了，这事情病没什么稀奇，即便钰菡是海西名门之女，但了不得再选一个同为海西出身的女子就是了，况且还有我这个皇后在这里，谅娘家那边翻不出什么太大的风浪；但往大里想，这事情就多少有一些麻烦，钰菡的死究竟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呢，如果是，目的又是什么呢，会不会带来前朝官员的升降呢，这种升降会不会引起元昶另外的猜忌呢？

很快，我理清了头绪，这件事情不管怎样，也要先弄清楚宫城目前的处境和瑞儿的态度，再做道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夏任安这些大学士的密信应该快要到了。

想明白了这些，我反倒平静了下来，我静静地走向床榻边，看着熟睡中的女儿，嘴角反倒扯出了一丝微笑。我轻手轻脚地把女儿伸出来的小手放回被子中，又为她掖了掖被角。但昭阳仿佛被我吵醒了似的，又把小胳膊伸了出来道：“母后，抱抱……”

我怜爱地将小小的女儿抱在怀中，她的脑袋朝我的胸前蹭了蹭，喃喃道：“父皇呢？”

“父皇有要紧事要办。”我轻轻吻了她一下，低声道，“睡吧，昭阳，明儿早起不是还要和父皇去花园子玩呢，嗯？”

“我要父皇……”昭阳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又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看着女儿在怀中不时地动动小手，不禁拍着她在屋中踱步，并轻哼起了小时候在海西听到过的童谣——

月亮在天边挂

星星在风中摇

女子啊

你是否刚刚来到

睁开双眼看这晚霞

…… ……

太阳将要升起

早霞光照人间

那时的儿郎若来找啊

可莫要与他瞧

“这是什么曲儿？怎生地从没听你唱过呢？”随着一阵有意放轻的脚步声，元昶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见他来了，略侧了脸笑了笑，轻声道：“海西的老话儿，今儿昭阳睡不安稳，不过信口哼来哄她呢。”

我说着，正要把女儿放回龙凤床上，却见元昶朝我摆了摆手，转身叫过了奶娘道：“把公主抱走罢。”

我知道他是有话和我讲，一边佯作镇定地将孩子交给奶娘，一边尽量摆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嗳，”元昶从我身后环住我，轻声道，“再给朕唱一遍，可好？”

我一手搭在他的双手上，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脸颊，轻声笑道：“又不是阳春白雪之流，有何可听的？”

“朕偏要，那里面唱得仿佛很有些意趣。”元昶把我环得更紧了。

我无法，只得半闭着双眼，又将方才所唱的曲子重新哼唱了一遍。

“怎么听上去不是求配的，却是让两人分离的。”元昶听罢，皱着眉头道，“童谣唱得如此凄婉，倒也少见。”

“海西的童谣，多是从佛经中幻化出来的，”我仿佛梦呓一般地解释道，“这个童谣，是警示出生在晚霞中的女子可千万不要去理会那些出生在朝霞中的男子。”

“噢？”元昶兴趣颇高地答道，“这又是作何解释？”

“传说，出生在晚霞中的女子，必然红颜薄命，而出生在朝霞中的男子却是天定富贵，”我轻声道，“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是注定会使苦命的女子更加不幸。”

元昶的手臂不知为何颤了一下，有些担忧地道：“是么？或许，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传说罢了……”

“不，”我心中一紧，轻声道，“这是真的，因为我的爹娘，就是这样的……”

元昶有些动容地将我抱得更紧，仿佛安慰似的道：“那你呢？不会也是……”

我轻轻苦笑了一下，简单地道：“我不是，姨娘说，我出生的时候，是朝霞满天的。”

元昶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轻轻转过我的肩膀，揽住我的腰，低声笑道：“所以，你有着比这世间一般男子还要尊贵的地位，嗯？玉儿，朕猜，海西明珠的美誉，或许从那时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我佯作羞怯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这样，我们就看不到彼此的眼神与表情了，就在那一刻，我的脸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变得骤然严肃冰冷起来，然而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还是一样的娇媚：“皇上又来打趣臣妾，今儿莫不是得了什么好的，怎么说些没头脑的话……”

我能感觉到他那片刻的踌躇，但立刻，他又恢复了正常，慢慢地，他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擎起我的下巴颏儿。我相信，他在我抬起脸的那一刻所看到的，仍然是一个挂着羞涩微笑的女人。我看向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神，他也探求似的往向我，仿佛在试着察看我笑容的真假。终于，他的脸上漾起了一丝竟然可以称之为温暖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道：“朕只是想知道，海西，究竟还能有多少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