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梁事
作者:拉斐不吃香菜 | 分类: | 字数:57.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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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生与死
在郑皇后和李监的主持下,皇帝吐血昏迷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宫禁,甚至连赵叔文都不知晓。
大内里只传出来,说皇帝风寒复发,让太子继续主持议事。可有心之人已开始猜测,长安存亡之际,什么样的风寒竟让皇帝撒手不理国政。
旁人不知道,可郑皇后身边有摘星楼的人,明容得知消息后并没有告诉程夫人,而是一个人在摘星楼的顶楼,吹着风,坐了很久很久。
内官来过一趟侯府,说皇帝病着,叫徐三姑娘不必日日进宫侍奉了。明容接了旨意,看了程夫人一眼。
忽然,程夫人便从她眼里看出来了,送走了内官,定定地站在院子里,望着侯府高大的正门,穿过正门,仍是侯府的院子,一坊之地,何其荣耀。
先长宁长公主当年执意要搬进忠勇侯府,帝王宠爱,将侯府的规格也一再扩大。
她的女儿已许靖王,徐家便不能再有人尚主了。
让她的丈夫和儿子平安回来吧。程夫人的双手在袖中绞紧,她如今只盼着他们快些回来。
傍晚,一个菜农到侯府送完菜,带着草帽,推着车缓缓离开。
烽火连三月,大量的难民向南涌入长安,城内不堪重负,太子下令在城外建立难民营,广收难民。
明容看着一车一车的物资从侯府运出去,想起来上次时疫的时候,也是这般情形。只是这次城内行善的富户贵族少了许多,大家都生怕一朝长安围城,物资匮乏,自家会不够用。
不过侯府如今人少,程夫人说,自己用不完,放着也是坏了,接济别人也是积德了。
初雪降临,却没有臣子在朝会上说出“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话,困难的时候,下雪意味着路有更多冻死骨。
这样的季节,明容即使捧着暖炉也不愿将手伸出袖子,不知道父兄和将士们,一身冰冷的铁甲,又是如何度过一年又一年。
一封封战报被快马带入皇城,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但只要贼兵未曾溃败,对于承受战争的人们来说,就都不算最好的消息。
大梁并不比逆贼和契赫勒死伤惨重,但也确确实实受到冲击,有了伤亡,就要有增补,男子们窝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征兵会征到自己头上。不是他们怯懦,他们安慰自己,实在是家中全倚仗自己。
月光洒在地上,被积雪反射出一片白莹莹的,好像天地在披麻戴孝。
明容忽然心有所感,坐在廊下,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多久又将到年关。
十月,传来渠国公重伤的消息,宫里人来慰问,大徐氏愣是一滴眼泪没掉,庄重地接礼,挺直着背,肃穆着脸,转身望向一大家子各怀心思的亲戚。
他们像绵羊,像猕猴,像豺狼,像鬼怪,像窥探的幽魂。
全在盯着渠国公的位置。
刀剑无眼,谁知沈潭溪还能不能回来?谁知渠国公能不能被救回来?
皇帝重病,还牵扯出了另一桩事。从前的方御医被调离,典御接手皇帝的病情时,也调用了从前记录在册的信息和存档,这一瞧,便瞧出了问题。
皇帝脉息所示并非因年老或是旧伤复发,更像是从前中过什么不寻常的毒,而亏损了身子。
某个深夜,典御脑子里灵光一现,一拍脑袋,觉得自己真是当今之扁鹊,今世之华佗。
第二日,召集了医师和咒禁师,又将小皇孙当时的档案找出来,两相对比,发觉小皇孙的病症有与皇帝类似的地方,只是二人年龄相差悬殊,不好妄下定论。
典御便去东宫请示太子,说可否再看看小皇孙。
事关皇帝的病情,赵叔文自然不敢懈怠,当即便领了典御去查看自己的儿子,却被太子妃阻拦。
“这孩子才受了这样多的苦楚,为何还要折磨他!”
康彤儿抱着孩子,声泪俱下。赵叔文瞧着面色仍有些不好的长子,便也心软了,上前宽慰着康彤儿,可生病的毕竟是教养自己的亲生父亲,况且御医也不敢做出格的事情,便不顾康彤儿阻拦,还是叫典御带着人给孩子上了一通程序。
结果出来了,典御又惊又喜,只敢憋着,太子妃受惊过度,昏过去了。
小皇孙和皇帝受同种东西所害,但尚药局上下百思不得其解,问题究竟出在何处,为何同时伤了皇帝和新生的小皇孙。
宫里的事情逃不过明容的耳目,她突然将自己这几年来的种种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串联在一起,只觉得脑海里一片惊天炸雷。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得知敌军已到长安城外几十里,赵叔文立刻调集禁军北上迎敌,亲自送舅父郑将军挂帅出征。
明容一时便也来不及考虑这件事。
铁骑兵此时已深入岭南,追击闽王的残兵败将,山高水长,路途艰险,苦难程度远远超过江南,幸亏冬季蚊虫少,减了不少麻烦。
徐照朴有时候和张都尉聊到,说虽和张浩然不熟,听不懂他满嘴学问,但来岭南这么一趟,觉得人家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不容易。
第119章 生与死
两个武将凑在火炉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突然在心里对朝堂里这帮读书人生出了至高无上的敬意。
在此之前,徐照朴服气的读书人只有他老丈人和他娘子,连徐光舻都没有这等殊荣。
而终于得到父亲敬重的徐光舻,现在已在梁军阵中,奥古孜的人留在大漠对契赫勒打游击战,听闻晋王南下,他便跟着渠国公一同走了。
大梁的读书人多少能舞枪弄棒,徐光舻也不例外,只是学艺不精,不能同铁骑兵比,加上屋子里坐久了,越发疏于练习,被奥古孜救下以后,他也时常跟着戎戈比试,一开始只有被撂倒的份儿,到后来,终于能和戎戈打个平手了。
徐光舻提着枪,策马跟在王茂咸身边,二人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张茂咸亦生得相貌堂堂,那日一见面便顿感亲切,两人拉着手相见恨晚。况且徐光舻此前已听闻了王茂咸的名声,憧憬万分,如今得见,自然高兴的不得了。
渠国公重伤退下前线后,他更是与王茂咸每日同出同进,王铎开玩笑说,可惜徐光舻不是个姑娘,否则便能同忠勇侯府结儿女亲家了。
紧张和高压下的将士们,有时候就靠这些没边儿的玩笑排解排解。
“契赫勒人源源不断涌进来,实在难缠,可恨那晋王,乱臣贼子在前引路,将蛮人带入大梁腹地,如今咱们真是退无可退,只能守着天险。”
张茂咸将横刀一手拿着,扛在肩上,夹紧马腹,撒气似的往前跑了一段,徐光舻一抖缰绳跟上。
“接下来恐怕要背水一战,若被贼人攻下,长安便难保了。”他叹气道,“昔日观项王破釜沉舟、淮阴侯背水一战,读罢觉荡气回肠,没想到如今是我到了这个境地,才觉得有多般无奈。”
张茂咸昂着头,他是何等狂傲不羁,自幼只将冠军侯为楷模,便是如今田地,也不肯像突厥人低头。大不了一死,武将马革裹尸,死得其所,好过都城中垂垂老矣,剑都提不起来。
他微眯着眼,看着远处隐没在黑暗中的群山,如埋伏的卧龙,在黑夜掩饰下,像在缓慢挪动。
……挪动?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之前吃了两杯酒眼花,莫非这山中真有盘龙,叫他给看见了?
“贤弟,你看那山……是不是在动?”
徐光舻一愣,狐疑地扭过头去,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却在看到的那一瞬间瞠目结舌:“果真如此!”
一群人纷纷看向这奇观,突然,跟在旁边的哨兵高喊一声:“不好,是敌袭!”
两人倏地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从头凉到脚,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做出了反应,扬鞭勒马回转,一队人快马奔回大营,一路呐喊。
“有敌袭!有敌袭!”
寒冬腊月,与晋王和契赫勒的战役最终打响,所有人都惶惶不安,这一战若无法战胜,便是江山易主了。
若忠勇侯在就好了。
城里有人这样说。
还未等这样的希冀传开,不知从哪儿传来靖王在南方骁勇善战的事迹,跟长了脚似的传遍长安巷陌,百姓一阵欣喜,说皇家仍有猛将可指望,结果转而丧气,想起来靖王也在南方。
但被这么一打岔,一时也没人思念忠勇侯了。
皇帝太久不出现也不好,因而在他清醒、身子能撑住时,便在紫宸殿放一张床榻,隔着屏风,让臣子进来觐见。
为保逼真,人少的时候,还会叫明容也在场。
“容丫头。”
皇帝很少这么叫她。
四下无人,只有李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
“何事,圣人?”
明容站在那里,看着角落里的屏风。
“典御说了,朕中了毒。你觉得朕还能活多久?”
她垂下眼帘,睫毛微微扇动:“圣人是天子,自然与天同寿。”
已是两年过去了,赵叔文早就调走了方御医,为何皇帝还会落得如此地步,难道当时已经中毒太深了吗?
皇帝笑了笑,并不十分在意她说的话,这样的话他听多了,今日问她,也是无意中好奇罢了,徐明容对此,会是怎样的反应。
“朕可死不了。”他笑得胡子发颤,“朕还没处置那几个贼子,怎么能安心去见赵家列祖列宗。”
“对了。”经他一提醒,明容想起来那件差点被自己忘了的事。
“圣人可还记得,小皇孙之前说是,先天有些弱症?”她跪坐到皇帝跟前。
皇帝止了笑意,正色看着她。
“可小皇孙是正月十五生,这样得天独厚的日子,是上天眷顾的孩儿,应当身强体壮,活泼好动才是,为何会有先天弱症,且六月风热后,病症与圣人有类似之处,圣人不觉得奇怪吗?”
她并不避讳叫皇帝知道,她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你想说什么?”皇帝皱起眉,不怒自威。
明容并没有退却:“圣人难道忘了,太子妃是何故进入东宫的?”
“你……”皇帝双目微瞪,片刻,又松懈下来,“想来你大哥知道的事情,也瞒不住你。”
“你在怀疑太子妃?”
“李喜盛!”
李监匆匆忙忙跑进来,吊着眉毛:“圣人,何事呀?”
皇帝让李监吩咐探子,去东宫查探太子妃。李监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做了。
“如若此事当真,太子妃是不能留了。”皇帝目光阴郁,又隐隐有些快意,嘴唇里漏出嗤嗤的声音。
几日后,梁军大败敌军,宫内也发生了大事。
太子妃康氏因谋害皇帝和小皇孙获罪,诛九族,因其诞育皇嗣有功,赏其全尸。这么一牵连,还牵扯出了太子妃族人仗其为太子外戚,侵占田地,欺男霸女。
这个赏赐还是赵叔文替她求来的。
他当真是个好人。明容心想。
皇帝虽极为恼火,但一想是最喜爱的长子,又是太子,终于还是同意了。
太子妃死前想要见母亲,念其将死,皇帝还是恩准了。
康夫人穿着囚衣,被押送东宫,见女儿最后一面。两个将死之人在狱中抱头痛哭,当日有多珠围翠绕,今日就有多凄惶惨淡。
“阿娘,阿娘,汝今害我!”
康彤儿伏在地上哭哭啼啼,康夫人以泪洗面,狠狠甩了女儿一巴掌,把康彤儿打懵了。
明容本想来见见康彤儿最后一面,也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康夫人,却听到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声。想了想,还是叫人不要通传,暂且退出去。
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看到康夫人失魂落魄地从里面出来,双眼无神,绝望到了极处。
明容默默看着,突然觉得康夫人瞧着有些像谁。不是康彤儿,而是另有其人。
她摇了摇头,她家与康家几辈子没有交集,许也是碰巧,如何会识得康夫人。怕也是这几日劳累,一时看走眼了。
康家满门斩首,连同禁军内的康都尉也被捉回了长安,人头落地,战场没要了他的命,他最引以为傲的太子妃侄女要了他的命。
康彤儿终于心如死灰,如傀儡一般候在空无一人的宫殿里,等着皇帝赐给她白绫亦或是毒酒。
可康彤儿没等到一死,等到的是刘冲带兵谋反,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