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一直是个镇定自若的男人，成年后就再也没对女人掉过一滴眼泪，孩提时他倒时常搂着慈爱的母亲撒娇哭泣。但今晚自揭疮疤的小薇却让他情绪失控了，他陷入久违的澎湃激荡的心绪里，直到驱车回家见到温婉冷淡地迎接他的妻子，才勉强竭力的压制平复下来。

邹秀梅望着他的眼眶有点浮肿，疑惑道：“中午你在哪吃饭呢？”

高天在玄关换着脱鞋说：“哦，跟一个朋友在茶楼里。”

秀梅目光犀利地瞅着似乎有点激动的丈夫说：“哪个茶楼？江州大大小小的茶楼多了！”

有点生气的瞟了妻子一眼，高天淡定的敷衍道：“靠近火车站的。”

“哦。”秀梅的语气立时和软下来，“可是你之前打电话说回家吃饭的，害我忙活半天，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

“这不是临时的变故吗？中午我都跟你解释过了，当时客人就坐在我对面，你让我的处境多尴尬啊！”高天温言软语地对沙发上的妻子说。

秀梅歉疚地说：“对不起啊，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将随身的皮包轻轻丢在茶几上，高天有些疲惫的倚靠在沙发后背伸个懒腰，“世事无常啊！我们的生活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

“哦，那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重要，让你不能回家吃饭呢？”秀梅好奇地眨着眼睛。

“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高天含糊说，“他从外地回乡来过年，现在要回去上班。车票都买了才告诉我今天动身走，我当然得为他践行一番了！”

“这个人我应该认识吧！既然是你关系这么密切的朋友……”秀梅微笑着揣测。

“你怎么会认识他呢？”高天扭过头来有点不自然地微笑。

“这么说，他就是江州本地人啰！”

“对啊！但他在外地工作成家了，这次就是回来过个年，看看就走的，可能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他临走前，好好跟他聚一聚呢？也是人之常情吧！”

秀梅赞赏的点头，又蹙眉道：“不过这个朋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高天有点不安地扯淡道：“是吗？可能很久以前跟你说过，但是你忘记了吧！”

秀梅随手抓起果盘里的一只橘子，纤手敏捷有力地剥着皮，一边饶有兴味地问道：“他现在哪个城市工作呢？是干什么的？”

高天忽然站起身来，疲倦不堪的摸着脑门说：“哦，我累了，上楼去睡觉啦！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女人熬夜很容易变老的。”

邹秀梅手里的动作渐渐变的迟缓，不由自主地高声对丈夫转身离去的背影说：“你大姐打电话来，问我们元宵节是否回草安呢！咱们到底回不回啊？”

“回，回。”高天喃喃应道，迈开双腿向缠绕着龟背竹藤蔓的楼梯上走去。“大姐都抱怨我过年没回家，元宵节当然得回去了！不然爸妈都该生气了！”

“你又一个人睡啊！”秀梅抬起头来仰望着丈夫渐行渐远的背影失望的说。

高天步履沉稳地踏上二楼的过道，模糊的感觉到似乎的确很久没跟妻子同床共枕了，但是今晚他真的毫无兴致！白天杨德坤的讲诉和适才小薇声泪俱下的倾诉，将他平静的心情彻底扰乱了！他需要独自在书房里静一静，梳理一下感情的脉络，这样才能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面对今后的生活。像今晚这样的激动不安，是不适合整夜面对妻子的。

隔壁独栋小洋楼住着的王姨，大清早就过来帮忙老太太准备菜肴，据说她的儿子孙子都来过元宵节，比大年初一还来得齐全呢！按照常理，新春第一天，所有的子女都应该来给二老拜年，但是孩子们大了各有各的事业，总是不能凑齐了一块来。像今天这样的阖家团圆，实在难能可贵，让人想起来就眉开眼笑！

笋子是早就一根根撕开泡着的，拿清水漂一漂就得；大骨头已经熬的汤汁浓郁现白，可以下海带了。王姨问准备了几样小菜，因为年节里人们都吃腻了大鱼大肉，新鲜的小菜倒倍受青睐呢！

老太太指着案桌低下的一堆青菜说：“我要老伴刚在屋后的菜园子里摘了些，总有三四样儿吧！”

“那怎么够吃啊？你们一大家子人呢！他们男人还要慢慢的喝酒聊天，可能吃菜了！”王姨经验十足地说，“我跟您说，就得多准备点青菜和凉拌菜，比鸡鸭鱼肉还受欢迎呢！都爱吃着呢！”

老太太在砧板上切着菜说：“应该够了吧！我们家的男人都不喝酒，只喝茶，从我老伴传下来的，家风如此！儿子不喝酒，女婿也不喝，说喝酒伤身体，还误事呢，呵呵！”

“是吗？”王姨惊讶又羡慕地说，“你家老头可真会调教子女啊！现在的年轻人聚会喝点酒是常事啊！”

“我们家高天是滴酒不沾的，他喝啤酒过敏，还住过院呢！我看他一年到头也喝不了两次白酒，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人和事，没办法推辞的。”

第13章 元宵节在草安

王姨在镶着荷叶边的围裙上搽搽油腻的手说：“他可是开公司的老板啊，平时那么多的应酬，请客吃饭，不喝点酒还能谈事？真是奇怪了！”

“我也挺好奇啊，可是这么多年，他把公司还是撑起来了！”老太太自豪的说。

他们一边悠闲的做家务，一边亲热的聊天之际，就听前面低矮的院墙外响起汽车喇叭声，女儿一家如约而至。然后高家老头慢悠悠地走去迎接，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子下车来围着爷爷又笑又闹。

高珍换了衣裳走进厨房来，一边系着围裙一边招呼王姨。惦记着自家的孩子回来了没饭吃，王姨见机告辞走了。剩下母女俩默契的低头忙活着，高珍嘀咕道：

“我们家老三到底回不回来啊？今天。那天我跟他说的时候，他也没给个准信！现在我跟他说话都费劲，整天打官腔，说的话模凌两可，让人捉摸不定，也不知道他今天来不来！”

老太太宽容地抚慰女儿说：“他忙啊！你们几个里，他是最忙的了，那么大的摊子搁那摆着，需要料理的事情多着呢！他要是实在不能来，也随他吧！只要他有孝心，心里还惦记着我们就够了，人来不来无所谓的。”

“您就惯着他吧！反正我是早就看不下去了！”高珍说，“人家高萍在应昌那么远的地方上班，也在他的公司里管着那么重要的事情，人家不是每年过年都回来吗？就算没空赶回来吃团年饭，大年初一总是在家陪爸妈吧！这才是为人子女该有的模样啊！”

老太太摇头叹息，叮嘱女儿把炉灶上的火关小点。

高珍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一个人一年到头忙忙活活，在外拼命争权夺利，到头来连亲情都不重视了，你说他挣那么多钱有什么意思？他上哪花去？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都这个岁数了，到底活明白没有？”

老太太忽然不耐烦的跺脚道：“好啦！你少说几句不行吗？你让我想想，刚才我把那瓶香油放哪了啦？凉拌菜要用呢！”

高萍挽着衣袖悄悄走进来说：“妈您出去休息吧！让我们来做，您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待在厨房了，您就出去和孩子们玩吧！”

在两个精明强干的女儿异口同声的劝解下，老太太只好依依不舍地走出来了。高家是传统的中国式四合院，半旧的宽敞院子两边是左右厢房，铺着猩红地毯的大客厅正对着院门。女婿们正在高大书柜前的棋盘上对弈着，孙子孙女们满地跑地闹腾，老太太四下里看了看说：

“怎么秀梅还没到啊？就差他们家没来了。”

高老头颤巍巍地给外孙女剥着核桃说：“还早嘛！要是开饭的时候还不到，你打个电话催一催吧！”

外孙女懂事的对爷爷说：“爷爷您别剥了，仔细手疼！我自己用钳子夹吧！挺好的。”

高天一家在整个大家庭里是比较引人注目的，当然这与他庞大的事业集团有关，更与两位老人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息息相关。晌午高天总算准时到家了，一家子热闹温馨地围坐在客厅的圆桌旁时，高老头激情难抑地说：

“天儿，今天你来得比较晚，就和两个妹夫喝杯酒吧！大家都等急了，生怕你不来呢！”

可是高天镇静自若道：“对不起爸，早晨刚要出门，李总却约我到公司的几个大客户家串个门拜个年，因为过年至今都没去呢！所以我就来晚了，对不起！不过我不能喝酒，等会开车呢！现在查酒驾挺严的。”

“你让秀梅开车不行吗？”高老头有点生气地说，把酒瓶隔着桌面递给他。

老太太从旁打圆场说：“哎呀，他不愿意喝，不能喝酒就算了，强迫他干嘛？这酒喝下去能舒服吗？”

高天面露难色，站起身来勉强的接过酒瓶。秀梅连忙笑着解围说：“爸，我不能开车的，不方便呀！等会高天要回公司处理事情，来的路上就接到电话的，而我可能要搭乘大姐的顺风车回去呢！所以他真的不能喝酒，对不起大家了！”

“你们是开一辆车来的吗？”高珍诧异地望着夫妻俩说，“既然这么忙，家里又有几台车，干嘛要开一辆车来呢？”

秀梅羞愧脸红道：“婷婷的车，她自己开去深圳上班了，过年就没开回来；我的车刚送去4S店保养，还没提回来呢！”

喝酒的事被推辞过去，大家互相谦让地温馨安静吃着饭，老太太回了一趟厨房盛菜，忽然拿出一个老旧的首饰盒来，笑眯眯地对大家说：“上次婷婷到家来我就开始寻思，开始在家翻箱倒柜地找，总算把它找出来了！”

高萍离得近，瞅着母亲手里的古董新奇诧异道：“这是什么宝贝呀？我们好像都没见过。”

老太太当着大家的面打开首饰盒，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金手镯来，炫耀的微笑说：“这是你们的奶奶，就是我的婆婆送给我的，都放家里好多年了，我一直没舍得戴它，你们看还是从前的老样式，对不对？”

第13章 元宵节在草安

高萍轻轻笑道：“那您现在把它翻腾出来，是想戴着了？款式是老点，不过这个物件的重大意义是很显然的呀！您这个年纪戴着，也不算过时吧，还看得过去！你说呢？大姐。”

高珍闻言搁下饭碗，好奇地打算接过母亲手里的镯子来仔细瞧一瞧。高天和在场的男人们一样，对女人的东西毫无兴趣，自顾自地埋头吃饭。秀梅体贴地往丈夫的碗里夹着菜，也不多看一眼。老太太忽然高声对她说：

“秀梅，这是我婆婆送给我的结婚纪念，今天我就当着大伙送给你了。你把它收好吧！”

邹秀梅惊讶而感动的抬起头来望着年迈的两鬓斑白的婆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高天颇受震动的也暂时忘了吃饭，呆了一呆，赶紧低声地提醒妻子说：“这是妈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邹秀梅这才搁下碗筷伸手接过来，老太太喜悦谦和地说：“我知道这东西的样子是老点，给你戴着是有点委屈啦！如果你不想戴，就搁家里保存着吧！将来婷婷结婚，你再传给她——这是我们高家的传家宝啊！”

秀梅感激涕零说：“妈，我觉得样式挺漂亮的，古色古香！就这款式，现在的珠宝公司都不一定能打造出来呢！”

老太太挺欣慰地连声说：“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坐下来接着吃饭。

高萍有点嫉妒地打趣说：“妈您真是偏心眼！有这样的宝贝都不给我们留一个？我问您，当年我奶奶还有没有戒指、耳环什么的送给您啊？”

“是啊！”高珍抬起头来凑趣道，“我们只要戒指或耳环就可以啦！我们的要求不高，不敢奢求！”

老太太不耐烦的说：“你以为当年你奶奶家是十里八乡的土财主，家里有那么多的金银宝贝啊！通共就这一个手镯给我，我一天都没舍得戴呢！”

见两个女儿有些遗憾的埋头吃饭，老太太又撇撇嘴说：“这手镯我只能给儿媳妇，谁叫你们是女儿呢？这就是命啊！不过你们的婆婆应该也有宝贝传给你们的，我就不细问啦！”

饭后大家都在忙碌：女人们忙着收拾餐桌，孩子们继续玩闹……高天被父亲唤至厢房里问话：“你知道你妈为什么送手镯给秀梅吗？”

高天期期艾艾道：“这不是……我妈的心意吗？当年我奶奶给她的，她再给秀梅，挺正常啊！”

“你们结婚也快三十年了吧！为什么当初不给，现在突然想起来给她了？”

高天迟疑道：“可能是我妈年纪大了，突然想起这档子事来，怕这东西后继无人吧！”他蓦然紧张地蹙起眉头道：“难道是我妈身患重病，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老爷子恼怒地瞪眼道：“看你的脑瓜都想些什么事吧！”

高天释然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想不出什么原因了。”

威严地端坐在高背椅上的老爷子望着正襟危坐的儿子，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说：“她是为你笼络媳妇啊！看看你背着秀梅在外面干的好事吧！”

恍然大悟的高天陡然变色，愧疚无言。老爷子望了望他异样的脸色，喝了口茶又徐徐说道：

“那个男孩，你确定是你的吗？”

高天心情沉重的低下头来说：“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安顿那孩子呢？”

“什么安顿？”高天困惑不解抬起头来，“他还那么小，当然是跟他妈妈生活在一起。”

老爷子心平气和的询问道：“那你是打算让他永远和妈妈住吗？”

“不然呢？”高天隐隐觉得不安的蹙起眉头。

“难道你不应该让孩子生活在优越的环境，接受最好的教育吗？跟着他妈妈能过的好吗？”

“小薇是个自身素质很高的女人，爸，这点您放心，孩子跟着她也不会受委屈的。”

老爷子深思熟虑地慢慢喝茶，沉吟道：“我和你妈都觉得，既然是我们高家的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孙子，考虑到他和你生活在一起实在不便，因为秀梅肯定会非常介意，这是毫无疑问的。那让孩子搬来和我们同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我们年事已高，没有孙子在膝前逗乐解闷，也实在晚景凄凉啊！”

高天为父母亲的想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地应道：“哦，二老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也能够体谅，但是那孩子——”

老爷子生气的打断他的支支吾吾说：“难道那不是你的孩子吗？”

“当然是。”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呢？”见高天理屈词穷，他又转而说道：“我问你，那孩子他姓什么？”

“姓陈。因为他妈妈姓陈。”高天略微畏怯的声音低沉地解释说。

“你怎么能让他姓陈呢？”老爷子高声质问他，“你的孩子怎么能姓陈呢？他应该姓高啊！”

高天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老人的心意，挣扎着声音微弱地抗议道：“爸，这件事情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简单，所以我也不可能达成你期望的结果！孩子只能跟他妈妈一起生活，孩子离不开妈妈，他们母子的感情很深！我不可能让他们分离的，这样残忍的事情我做不来！再则他也只能姓陈，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姓陈，户口簿上应该也是这样注册的吧！现在您让他改姓高，会带来多少麻烦事啊！首先秀梅这里就通不过，我怎么向她解释突然多出来一个姓高的孩子呢？还是您二老自有办法跟她解释呢？”

老爷子好似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峻复杂，紧紧地抿住嘴唇不说话。

“还有小薇，孩子的妈妈那里，别说您提出来的这两点要求，就是同意你们去看孩子，只看一眼——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她勉强答应的！也许过不了几天，她又反悔了，不让你们去看孩子了！一切皆有可能的。”

老爷子惊讶道：“什么？又不让我们看了？她是这样不通情理的女人吗？她应该知道那是我们高家的孩子，我们有探视的权利！”

高天颓丧地说：“可她是孩子的妈妈，是她含辛茹苦一个人带大了孩子，这些年我们都没有出现！”

“那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

“好了爸，这件事情我会看着办的。”高天柔声宽慰激动不已的父亲说，“我会安排您或者我妈跟孩子见面的，您就放心吧！小薇那边的事情我会妥善处理的，虽然目前看起来非常棘手，但我相信自己的能力，一定会克服重重困难……”

“那又怎么样呢？”老爷子冷淡地说，“你又能达到怎样的预期效果呢？孩子还不是顶着别人的姓氏活在世上！”

“爸，其实我觉得孩子姓什么，并不十分重要。”高天坦然说。

“那什么重要？你告诉我。”

高天觉得一时难以说服父亲，这个问题也很难沟通，就站起身来借口公司有事情待处理，走出厢房开车离开了父母家。

回公司途中，他一边沉稳地开车，一边思虑着怎样解开小薇的心结，却不料她主动打电话来聊天：

“这时候说话方便吗？”她开门见山，似有隐忧。元宵节阖家团酷，也许他正在家里呢！

“我在开车，回江州的路上。”高天镇静自若的说，语气俨然就是他独自驾车回城。

“哦！”陈小薇领悟的叹道，“那你具体目地的是家里，还是公司呢？”

高天怔了一下说：“我先到豉湖路总店看看，李建平在那里等我有事商议。”

小薇犹疑不语了，高天不得不问道：“你在哪？”

“我这时在东区，回家来看看房子。因为租住的那个女孩子说要续租，我觉得有必要回来看看，再当面和她谈谈。”

高天灵机一动说：“你家住哪？”

“巧得很，就在豉湖路附近呢！”陈小薇愉快地笑着说。

“那你等我一下好吗？等会我们见个面。”

小薇旋即答道：“好的，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