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断鸿
作者:若涉渊水 | 分类:武侠 | 字数:44.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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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囚徒·出狱
迷糊之间,郑琰玉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烽烟万里,乱箭纷飞,强敌环伺,胡骑嘶鸣。
绵延万里、看不到边界的山脉,死死扼住险要的七座边关,宿都督头顶屹立不倒的帅旗,贪狼营每战比捷的震天气势,都化作飞灰,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全野的慌乱气氛,还有……前方潮水般退下来的倒戈弃甲的溃兵,像山洪一般席卷的滚石和箭雨,山谷、山脊随处可闻的恸哭和哀嚎。
“全军!守土!诛寇!战!”
主帅瞪大了他那双三个时辰后会闭上而且永远不会再睁开的豹眼,似乎是要放尽最后的光华,目眦尽裂、声若雷霆。
不知道是沉浸其中还是回过了神,郑琰玉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那个夜晚,全营集结在山脚下,堵不住前军战败溃逃的潮水,殊死一搏却迎来的是敌人早已设计好的埋伏,无数的箭矢破空袭来,在他眼中放大、再放大,然后一阵“噗嗤”的扎入血肉的声音,他只有把全身都蜷缩起来,胸前的硬甲硌得他生疼,耳边全是惨叫声,他也想拼了命地吼叫出来,但是怎么也吼不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同袍的惨叫声盖过去了。
等到终于可以站起来时,郑琰玉颤巍巍地站直了腰,举目四顾,却除了他自己没有看到一个站着的,地上不知道你的、我的、他的或者又是谁的鲜血或流或洒了出来,都汇在了一起,把草叶、土壤都浸染成血液的颜色。
这炼狱般的场景是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郑琰玉不敢多看转过头去,却发现远处的箭矢又是成片成片的飞来,转瞬就到了自己的眼前,如骤雨、如冰雹,而他却只能站着,任由这箭矢往自己身上招呼。
挺奇怪的,明明是万箭穿心,却没有丝毫痛感,是自己痛得麻木了吗?但是肩膀上却有一点点模糊的触感。
触感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郑琰玉眼睛睁开,隔间里昏沉柔和的烛光染进瞳孔,安抚住了他心中的不安,郑琰玉的精神也清醒过来。
就着昏黄的烛光和窗外明亮的月光,郑琰玉看见半张侧着的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邹鸿正站在桌边,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扣着他的肩膀——就是刚才他经历的那“箭雨”。
邹鸿见他醒来,转身去把油灯挑亮,
“快点收拾一下,要走了。”
邹鸿披风还围在脖子上,看起来是才回来的。
郑琰玉也没有再多贪睡,立马起身,整了整衣衫,用盘子里衬底的布麻利地把没有吃完的点心打了个包,等他打完后,邹鸿已经打开了门,左手还捞着那半坛老酒。
也是一名酒仙的邹司丞其实一走进隔间就嗅出了佳酿的味道,要不是现在实在是不得闲,想必早就开怀畅饮了。
把手里打包结实的点心轻轻地扔给邹鸿,郑琰玉回手一指把油灯的灯芯点灭,径直走出了隔间,转身将门带上后,随着邹鸿略急的已经开始下楼梯的脚步跟了过去。
等到郑琰玉下了楼,邹鸿已经同店家柜台上值班的伙计结了房钱和饭钱,之前那在房里讨赏钱的伙计也早已看不到人。邹鸿往天上望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看星象,见郑琰玉走了下来,对他点一点头示意跟上,先沿着一条小路走了。
跟在身后的郑琰玉想起了行动之前邹鸿还对他说过完事以后他还有事情要同他讲,怎么现在又是这么火急火燎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郑琰玉正要开口问,正在啃点心的邹鸿又是跟早就预料好似的,回答了他想问的问题。
不过说完这句话后,他还是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嘴里又咀嚼了几口,然后才说:
“贺七让人劫走了。”
“啊?”
郑琰玉以为自己听错了,邹忌嘴里喊着一大块点心,发音不清不楚——
“好气人,人家饺子了。”
啥?这当官儿的说的是个什么东西?
邹鸿这才把嘴里的点心给咽下去,喉结一下一上,随即开口道:
“我看到对面人比较多,又是事先准备了埋伏,就没有和他们过多纠缠。”
郑琰玉这才听明白邹鸿刚才说的是“贺七让人劫走了”,邹司丞的大概意思就是在押送的路上被人给埋伏了,然后他吃不准对面的准备,就把贺七往那里一方,溜之大吉了。
做了明白人的郑琰玉一阵语塞,看来这位大人在战略撤退以后便马不停蹄地来找他,然后准备带着他去杀个回马枪、找回场子顺便抢人,一点无谓的挣扎也不会做,一点多余的时间也不耽搁,还是相当的有水平。
不愧是……呃,清平司的精英。
“像贺七这等钻研千术那么深的心思深沉者,必然是狡猾奸诈到骨子的,又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不做就去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故人’相见呢,果然还是我心太急了,思虑得不是太周全。”
似乎是很惋惜地,吃饱了点心的邹司丞不知道是在对郑琰玉承认自己的不足,还是在自言自语。
郑琰玉静静听着,没有做声,跟在邹鸿的身后与他保持了同步的速度,夜已经又深了些,月亮升到了最天空最高处,但是郑琰玉身体与经脉上的不适都已经渐渐地缓解,也不用再运气御寒。邹鸿脚下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似乎相当急切,也对,煮熟的鸭子到嘴边飞了,这换了谁也会急着去搞回来,邹鸿健步如飞,郑琰玉也能不动声色地跟上。
走着走着郑琰玉似乎感觉了不对劲这条路不是来的方向也不是去树林的方向,是一条没有走过的小路,不过邹鸿倒是走得相当坚定。刚离开酒肆时,邹鸿似乎是在星象上认了方位,然后便认准了一个方向从小路上直接走了,郑琰玉现在回想,觉得莫非是邹大人有什么玄妙的占卜术?看了看星星就清楚了贺七逃到了哪里?
贺七肯定是不会被劫走后还傻到呆在原地或是其他地方不动。如果邹鸿真的通过看星星判断出了贺七在哪里,那还确实是让他开眼了。
一想起这贺七,郑琰玉在夹攻的时候也多次和他对拳、拆招,贺七给他的感觉也不是太强,至少没有让他太过难受,郑琰玉甚至有一种若是让自己修养几日,和他一对一较量也不会太落得下风的感觉。
依他心中所想,贺七此人,就算是鬼手无双,手段再怎么巧妙,要在这片江湖中混迹各大都市的各类赌坊好几载,且一次都没有被人识破千,也终究是太难了;然而贺七终究做到了,要不然是他其实内力奇高且操作熟练,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借用其内劲出千,比如控制一股微小的内劲穿透桌板将骰子翻面之类,本事低微的人自然看不出,赌场里多是挥霍钱财的浪荡闲人或是嗜赌成性的赌瘾狂者,就算有修行,也不是专修武道的人,不容易察觉他使用的内力;再要不然就是他运气实在逆天,出手时真的就是天赐良机,一次都没被撞破,不过若是第二种情况,他这份运气也实在是太非人了点,而且他要真有这个运气今天也不会栽在邹、郑二人手上。
可是两种可能又似乎是彼此矛盾的,今日一战,郑琰玉一交手就知道对面有没有,极高的内功贺七是欠点火候的,在对拳时能被他找准空子一掌打断并封穴,最后他甚至有了“这邹大人找我来干嘛”的想法,这样的任务目标的确不值得两人出手。贺七隐藏实力也是不可能的,若是隐藏了实力也不用再让人救他走,没有必要被擒也不显露真章。关于贺七的事情前后矛盾也很多,疑点也是很多,郑琰玉甚至是又想起了之前思考不出的问题——“邹鸿找自己干嘛?”,他现在有些后悔来的路上问他“为什么找我”以后没有加上一句“你找我干嘛”。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蹿进了郑琰玉的大脑,每个问题隐隐之中像是又有点什么联系,那究竟是什么?邹鸿又瞒了他什么事?郑琰玉脑海中的思考线索盘桓缠绕,理它不清。
邹鸿停下脚步时,郑琰玉正在理自己脑子里的乱麻,差点要撞上邹鸿的背时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把脚步停下。郑琰玉谨慎,也知道邹鸿不会无缘无故地停下,抬眼看,见他正伏低了身子,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郑琰玉没有出声,朝着邹鸿的目光方向看过去,那边不远处站着一群人,衣着没有统一但都是深色的披风与长袍,如果不是今晚月色皎洁明亮,怕是不容易看清楚杵在那里的是活物,而当成是石头了。
有四五个喽啰似的人站在外围,中间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胖子就是贺七;还有一人穿黑袍,但身材也显胖,和贺七相似;那最后一人站在二人的中间,披着黑色披风,更显魁梧精悍一些。站在外围的几人不时向远方看,看起来这群人像是在等待着要和某人相会。
两人在较远的地方觅了一块大石头,足够遮住两个人的身体。邹、郑都藏起气息躲在石头后面。二人听得出那边传来的声音像是在交谈什么,但是声音传过来时已经不清晰了。邹鸿皱了皱眉头,准备再竖起耳朵听时,郑琰玉有些油腻地向他一笑,指了指自己耳朵,右将右手虚拍自己左胸口,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虽然隔得远,但是郑琰玉的耳力本就是极好的,他在牢里时就能从脚步声判断狱卒的大概位置,到后来甚至连今天有没有换勤有没有偷懒都清楚。
不过看起来是戴黑披风那人故意压低了声线,这四周又空又旷,郑琰玉凝神静气也只捕捉到一阵很低的“嗡嗡”声,并不能听清楚。
郑琰玉回头,发现邹鸿正瞪着大眼看着他,他尴尬地一笑,摇了摇头,见邹鸿表情渐渐地无语;突然他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转身把头从石头后面伸出,吓得邹鸿以为他要莽撞行动,一把把他拉住。
其实郑琰玉的头只伸出了一点,转过来把食指竖放在嘴唇中间,示意邹鸿安静,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向那黑披风的脸看去。
邹鸿看郑琰玉脸色凛然,双眼定住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上下开合,当下明白他是在做什么。
没有想到这人还会读唇语,邹鸿确实没有想到。
郑琰玉开始读时那边已经快说完,他也不敢一直盯着黑披风看,观察了几个音节后就悄悄把头缩回来,背靠着大石头在口中再现刚才黑披风的嘴型——他已经把动作都记在心里。
郑琰玉并不是唇语高手,只是略通此道,远远做不到同声翻译,将动作记下来后,皱着眉在心里默默复述分析了一通。
“我们,球……秋?在?,就在?”
“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着……邹大人。”
“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