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律师
作者:江宁 | 分类:都市 | 字数:61.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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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人之终局
殡仪馆一般都远离城区,海城也不例外,建在城市南郊靠东,几乎到了邻城的大山里。已经是入冬的时节,城里的温度本来就很低,进了山,温度更低了几分,冷得车里的人都不自主地打了好几个冷战。
安奕鸣关紧窗户,打开空调,先瞄了眼坐在副驾驶的何鑫,他皱紧眉闭紧嘴的样子,一脸的苦相,又从后视镜里瞄了瞄坐在后座的岳晓华和杨乐然,母女俩倚靠在一起,都垂着眼,安奕鸣的目光又瞄向后方一直跟着自己的中型面包车,偷偷叹了口气。
那辆车里坐着的是杨正清的父母、三个弟弟和四个侄儿,全都是昨天晚上到的海城,岳晓华本意是想把他们都安置到宾馆里的,但杨老太太一口否决了,说明明有房子却让自家人去住宾馆是不合规矩。就这样齐齐整整的九口人,全就挤在杨家百十来平方的房子里,原本一直陪着跑前跑后的安奕鸣和何鑫被挤得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得在凌晨1点回家,凌晨4点又回来,当然,这辆12座面包车也是安奕鸣租的。
这九个人中,有杨正清的两位亲弟弟和亲侄子,还有一位堂弟和两个堂侄子,杨正清因故过世,他的父母兄弟到场分所应当,可那位堂兄弟来是什么意思?还需要带着儿子?
平日里的杨乐然待人大方,话虽不多,该有的礼节一项都不会少,可她面对杨家老人却表现得非常生疏,甚至一直瑟缩着肩头站在一旁,只敢拿眼角余光去瞄着爷爷奶奶叔叔哥哥们。杨正清是长子,杨乐然却是同辈里最小的,她简直就是一副受欺负小媳妇的模样,看得安奕鸣一阵心痛,趁家人们聊葬礼细节时,偷偷走过去握着杨乐然的手,摸到她一掌心的汗,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只是用力握了握。
何鑫话多,忍了这半路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会儿实在忍不下去了,开口说:“姐,要不你搬我家里住些日子吧?”
岳晓华知道何鑫是好意,只是他们姐弟从小不在一起生活,素来都不甚亲密,和弟媳更不熟识,一起生活难免会给何鑫添麻烦,便摇了摇头。
何鑫还想说什么,被安奕鸣拦了下来,他说:“阿姨,我已经买好了墓地,您看是今天直接下葬还是找人看了日子之后再下葬?”
岳晓华握紧了女儿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说:“今天。”
“妈,您要不要和……”杨乐然有些不放心,对于爸爸的葬礼,妈妈有权做任何决定,但爷爷奶奶都在,不征询他们的意见,日后难免会有些摩擦,毕竟有些讲究老人家还是很在意的。
何鑫也应和着,“是啊,最好找风水先生看看日子,对子孙后代有好处的,还有,奕鸣,你选墓地时有没有找先生看啊?这种事可不能随便……”
岳晓华冷着脸看向窗外,过了好一会儿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爸爸这次住院一共花了三十多万的医疗费。”
杨乐然从后视镜里望了安奕鸣一眼,目光里是询问,安奕鸣心下了然,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知道岳晓华担忧的是什么,只是很多事不是担忧了就不会发生,更不是担忧了就能预想到最好的处置方案。
不出所料,所有人都不想发生的状况还是发生了,只是并不是安奕鸣和杨乐然所预想的那样。
灵堂内,白烛、花篮,哀哀哭声间或其中。好友们前来吊唁,依次鞠躬道别,家人各自谢礼,之后便是送别亡者。岳晓华看了眼丈夫,默念一句,今生与你相遇,有爱、有恨,不悔。杨乐然亦是最后看了看父亲,她从来不知道人走了之后,脸竟灰白至此,她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眼泪喷薄而出,无声地说:爸爸再见。
国人的某些习俗,看似是安慰,实则何尝不是痛,亲人要对每一位吊唁的亲朋致谢,每一句谢,都是在重复着亲人已逝的事实。
随着人群走在最后的是贾青青和儿子欢欢,贾青青穿了件黑色的大衣,连扣子都是黑色的,欢欢也穿着黑色的小西装,亦步亦趋地跟在妈妈身边。
杨老先生、杨老爷子、岳晓华并不认识贾青青,还以为是来吊唁的朋友,握手致谢,杨乐然抬头擦泪时认出贾青青来,抬起一半的手不知道是伸出去还是收回来。
“你来了?!”
“带儿子来送送他。”
杨乐然瞄了眼站在不远处的老樊,这个消息也就只有老樊能传递给贾青青了,老樊显然也看到了贾青青,躲避着杨乐然的目光,甚至退到了走廊外。
也好,儿子来送他,爸爸应该是高兴的吧,杨乐然在心里说了句,她握住贾青青伸过来的手,彼此的手都没什么温度,说了句,“多谢。”
贾青青深深看了杨乐然一眼,情绪复杂,千言万语在嘴边翻滚,最终却只说了句,“节哀。”
区区四个字,就把两个人的立场摆得透彻清楚,一个是亡者的亲人,一个是亡者的朋友。
有些人总是认为亲缘关系靠一纸婚书来约束过于世俗,事实上亲缘关系就是世俗关系,血缘并不具备天然的吸引力,失了道德、法律的牵连,血缘一点都不友好。
贾青青和欢欢并没有随着吊唁的人流离开,而是一直站在亲人队伍的外侧,以一个似是而非的角色等到了最后,直到岳晓华和杨乐然捧着杨正清的骨灰走了出来,她仍带着儿子站在那里。
杨老太太和杨老先生悲痛过度,哭得浑身无力,需要有人扶着才能走路,根本就没注意到贾青青,岳晓华已经过了悲痛的顶点,反倒能看到灵堂里多出来的两个外人,略想了想就知道了这两人的身份,压低了嗓子说了句,“你们走吧。”其实岳晓华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墓地的位置我会告诉你。
贾青青却爆了起来,杨正清过世了没有人告诉她、守夜也不通知她,若不是她给老樊打电话询问杨正清的病情,问出出殡的时间,儿子甚至连父亲最后一眼都看不到,“这是他亲儿子!”
岳晓华目光在欢欢脸上扫过,这孩子和杨乐然小时候还真有几分相似,高额头,大眼睛,但她毫无情绪起伏,和看陌生人没有区别,“今天有些不方便,你先回去吧。”
“少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贾青青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回荡了好几圈才落地,砸裂开来,惹得整个屋子的人都看向她,出了什么事?
老樊和安奕鸣齐齐上前,试图劝阻贾青青,六岁的欢欢,本来就被肃穆气氛吓得不行的小小男孩,此刻看到妈妈被两个大男人拨拉着,哇的一声就哭喊了起来,“妈妈,我怕,我要回家……”
贾青青见儿子哭,更是护犊子母狼似的咆哮着,“你们给我滚开!我儿子的爸爸出殡,我们来不对吗?我就不能带儿子来看他爸爸最后一眼……”
杨乐然脸色苍白,连忙上前搂住岳晓华,对于贾青青这般泼妇一样的行为,她完全不知道如何阻拦,或许在她内心深处,也知道欢欢作为父亲的儿子,有权利参加的葬礼,她什么也做不了也说不了,只能是站在母亲身边。
岳晓华变得更难看,甚至嘴唇都颤抖着,但她站得笔直,她比贾青青矮半个头,却因她不退让、不妥协的姿态,生出了傲视、压制的姿态来,贾青青也硬着头皮回视,她来葬礼的目的就想趁着杨正清的家人都在,给儿子争取一个名分,否则怎么去挣遗产?
老樊不停地劝着贾青青,他实在是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告诉了她葬礼就在今天,就算她给杨正清生了个儿子,就算杨正清对不起她,她也不应该在今天做这样的事,毕竟死者为大,毕竟杨正清生前是最爱体面的,“贾小姐,你带着欢欢先走吧,你看老人家……”
不提老人家倒也罢了,贾青青朝杨家老太太和老爷子大声吼了一句,“他是你们的孙子!”
悲伤欲绝的两位老人身体原本就是瘫软着的,被这一嗓子惊吓到,杨老爷子一口子没缓上来,竟晕了过去,杨家两个儿子,一个背起父亲往外跑,一个一边拨打急救电话,一边朝贾青青骂了一句,“我爸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原本沉重肃穆的场面竟成了闹剧,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和其他往来人等都凑到门口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杨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气,站直了一直弯着的腰,推开扶着自己的侄子,一步步走向此刻有些不知所措的贾青青,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力道之重,不但在贾青青脸上留下四个指印,更将她打得弯了腰,“凭你也配!”
一直沉默不语的安弈鸣在心里赞了一句,漂亮。
“我儿子只有一个老婆,我老婆子也只有一个孙女,你领着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孩子大闹葬礼,我看在儿子的面子只赏你一记耳光,再敢有下一次,别怪我老婆子翻脸无情!走!”身高不高,体格偏瘦,甚至还有些佝偻的杨老太太走出了两米高的气场。
贾青青被打蒙了,斜靠着墙,捂着脸,甚至顾不上去安慰一下嚎啕大哭的儿子,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用鄙夷的不屑的目光扫她一眼,每一眼都是一块石头,重重砸到她心里,让她整颗心沉到了嫉妒仇恨的深处。
一直以来,安弈鸣和杨乐然都在担心,杨家老人领着子侄七人来办丧事会有什么变故,没想到他们竟成了葬礼上岳晓华最坚定的支持者,在获知贾青青和欢欢身份后,一致表示全力支持岳晓华的决定,绝不认欢欢是杨家的骨血,杨老太太还嗤笑着说我老太婆有三个孙子不差他一个。当然,一家人同时还表示海城的一切都是杨正清和岳晓华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老爷子和老太太有养老金还有两个儿子养,不需要杨正清的遗产。
杨家老人这样的表态让岳晓华和杨乐然心生感动,一直以来她们都认为老人有着重男轻女的偏见,说话又冷硬、不知变通,可是自己何尝不是一直抱着固执的想法不肯改变呢?
有时候,改变不是互相迁就,而是互相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