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宫宽大而清冷，唯一热闹的，可能只剩下墙面上的这巨幅长卷了。

画卷里，坊市热闹、人头攒动，似乎将一个城池所有热闹都绘于其中。最显眼的要数正中偌大的药材行，回春堂三个字清晰可见，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和热情，那种挂在脸上的鲜活表情，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看到了。

毕竟自从她坐上天玄宗宗主的位置，她能够去的地方，除了这空荡荡的无极宫，就是主峰的演武场。

宁无双是今日离开的，他走的时候只说是有朋友邀约，但她知道那不过是个幌子。

修士之交，泛泛如水，多少年不曾往来，天下太平，大家就各自逍遥，除非魔物降世或是圣物出土，否则又岂会轻易离开洞府，他不过是放弃了而已，寄情于山水田园也好，总好过对着自己这么一个冷冰冰，不知道变通的女人！

青衫白纱，宛若九天玄女般容颜的女子回头，目光落在窗外的柳树上，又是一年春天，长长的枝条上已经冒出新绿的嫩芽，用不了多时又是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可惜仙山的池塘边少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池中的鲤鱼再也无人照料。

自己还年少的时候，最喜欢追在灵霄子师兄身后，身为百花谷最受宠的弟子，她是有此殊荣站在那个如同山水画卷般美好男子身边的，她也曾少女怀春，天真烂漫的爱上这个完美得不可方物的少年，只要每日相伴左右便觉得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然好梦易碎，梦破梦醒。

记忆中的孤高冷清、端方有礼青衫少年郎，终有一天变成身披黑色斗笠的神魔之子，她想，是时候放下了。

对战妖狐、诛灭黑龙，还天下一个真相；为了早已声名狼藉的大师兄，却有惊才绝艳的小师妹为他仗剑走天涯，看着那两人携手，宁愿堕入魔道，也绝不分离，毫不留恋的离开，凌华心中百感交集。

从那时起，她便跟清虚师叔一样迷恋上了民间的话本故事，尤其喜欢那些文人墨客捕风捉影写得那些个仙侠传奇，虽然文笔稚嫩可笑，却无一不是通篇情谊。

什么前世今生，恩爱不移；什么仙凡相恋，情比金坚；什么书生狐仙，再续情缘……

这些传奇话本啊，成就了多少美满姻缘，就为她编织了多少美好梦境，所以她决定要做一件大事……

三日后，天玄宗第三十四代宗主宣布闭关，天玄宗大小事宜全权交给代理宗主，云来峰峰主……

当然不是那位曾经靠捧前代宗主臭脚上位的那个卑鄙小人！而是云来峰前任峰主剑锋尊者柏剑锋。

天魔宫覆灭前，手持魔君信物的墨凡笙出现，成为新任魔后，带领魔族退回魔涧地狱深处，并同时宣布释放被囚禁千年的剑锋尊者，成功化解正魔两道纷争。

然而身为宗主，她却深知，宗门中供奉着所有本门弟子命牌，剑锋尊者的命牌早已破裂，她也是许久后才听柏老提及，他是天生剑心，当初更是舍弃肉身，灵魂逃逸沦为剑灵，最后又在墨凡笙的帮助下得以死而复生，当真是堪称传奇。

当然若说传奇，就不得不提墨家现任家主墨震天，他曾被天魔宗高手围攻，断了灵骨，照理说应该武功尽废，成为废人了此残生，然而此人却在半年后成功康复，并且不破不立，一举突破，进阶成为巅峰武宗。

当然这全都是墨凡笙的功劳，她在九重塔发现天医叶问天跟九指魔医其实是一个人，之所以沦落成不人不鬼的地步也跟天玄宗前任宗主，慕长风那个狗贼脱不了干系，于是施以神医妙手，成功用冰凝果治好了叶问天，从他那里得到天医手札。

据说为了医治父亲身上的伤势，她甚至用了衍天果这样的天材地宝炼制至尊级回春丹，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当年的三代弟子，论聪明才智她不及她，论洒脱随性她也不及她，所以注定自己被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而她却能遨游江湖。

听说不到五年时间，她的药坊就以席卷整个大陆的态势，坐稳了头把交椅。

墨宗虽然没落下去，但墨城（原离火城旁系墨家），却在这位墨宗二小姐墨凡笙的带领下登上历史舞台，哪怕盛名已久的天玄宗，在新崛起的墨城面前，也并不占太大优势。

***

临街的茶楼里，一盘杏花酥，一盘芙蓉饼，凌华一副少女打扮，易了妆容，和之前清冷的性子不同，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天真羸弱的富家千金。

端起手中劣质的茶水，她的脸上却露出久违的笑意。

楼下说书人不知讲得哪个话本子，引得大家纷纷追捧叫好，她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坐在楼上发呆。却不想险些被一群无良的登徒子调戏。

英雄救美的桥段，素来是成就美好姻缘的不二设定。

但似乎真的会发生在身边……

凌华诧异的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劲装男子，下意识就准备伸手摸自己的脸，却生生忍住，也不知处于什么心态？

她决心要跟着宁无双，不为什么，就是单纯的想跟着他！

一路上，她将话本子里面那些手段使了个遍：什么装可怜、哭闹哀求，什么动不动柔弱晕倒，因为太过美丽被恶少觊觎等等。

可惜宁无双对她一直爱答不理，实在迫不得已才出手救一下。

他清冷孤高的样子，简直颠覆了凌华的认知，她记忆中的小师弟什么时候变成高岭之花的？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啊？”凌华不由有些气馁，又有些莫名小感动，他曾经对自己那般无微不至，果真并非普通同门关系，只是自己……开始是只将他当成小孩子，一味痴恋着大师兄；之后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凌华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盘杏仁酥上，她记得自己并没点，为什么多出一盘点心？

似乎，这一路上，她猛地站起身，客栈的房间里果然又是铺着崭新的素色褥子，没有特殊香料和熏香的味道，倒是有清新的水果香。恰好店小二送来茶水，她果断端了过来，轻轻一嗅便知道不是那种客栈用来招呼客人的劣质大碗茶，而是正宗雨前龙井，她最喜欢的茶叶，知道这些的人，除了那家伙，还能有谁！？

她虽然在感情上有些迟钝，但毕竟不是笨人，很快就想到他可能早就认出自己，却不愿相认，她脸色猛地沉下，指尖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曾几何时，她是很想和宁无双相忘于江湖，可是……未曾想过，他真的如此做时，接受不了的那个人却是自己！

短短数日，她的心境竟然几番大起大落，完全没有一丝修炼之人该有的淡然处之，她不由在内心为自己感到可笑，果然是太轻易得到的东西，不懂得珍惜，现在看来，自己终究还是在意的！

不管怎么样，这次她倒要看看，邀约宁无双的究竟是何人？竟然让他变化如此之大。

以她巅峰武宗的实力想要悄无声息的跟上宁无双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当她看到荒山大泽中的漫山桃花树时，不由露出震撼的神情，好一处清幽梦幻的世外桃林，也不知哪路神仙有如此雅兴。

此时正逢春日，桃花朵朵盛开，雀鸟鸣叫，山花烂漫的景色，如果不是此处赫然可见的坟冢，或许她也不至于露出震骇的神情，尤其是她看到……

石碑上所写：亡夫温祈之墓。

她在墓前半蹲下身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了？怎么会……不可能，她猛地抬起头，却看到同样神情错愕的宁无双，他一身布衣白衫，神情黯然，手中握着的赫然是墨凡笙随身的斩妖，佩剑离身，意味着……

宁无双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眶微红。

凌华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随身佩剑铿然出鞘：“什么人？什么人做的？”

宁无双愣了愣，方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摇头苦笑：“凡笙师妹已经是九品剑宗，何人能够与之抗衡，更何况她的智计和手段……应该是她自己选择离开，毕竟……”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明显已经有些年月的墓碑上。

“莫非，是当年那一战？”凌华仿佛想到什么，是那强悍的杀招带来的反噬吗？竟然连她都没有办法阻止？

她的手轻抚斩妖，轻声道：“你说的挚友便是凡笙师妹？”

宁无双点头：“当我收到凡笙师妹的传讯灵珠，说自己即将仙去，让我送她最后一程时，我根本都没有想到，只把这一切当成他们二人无聊的玩笑，却不曾想……我到这里的时候就只看到这些……”

“哦，对了，还有一个锦囊，信笺上面说让我交给你的！”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锦囊递给凌华。

墨凡笙的字亦如她的人，刚劲直率，一撇一捺如同铁画银钩，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然而信中内容却大大出乎意料，竟然好像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又像是在劝告自己。

原文如下：

当一个梦圆了的时候，我们又开始追求另一个梦，渴望去做另一件力所难及的事。

梦的回声唤起新的梦，循环不已，生命不息。

且喜梦多梦酣，

何计梦破梦圆。

若是凡笙在此定然会向她解释，这些内容不过是引用现代文学中一段她喜欢的、有哲理的词句，想要让她大胆追求自己的梦想，不要踌躇不前罢了！

从日落站到暮夜，四周桃花树仿佛被月华笼罩，凌华解除幻术，露出原本清冷的容颜，往事种种如同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她突然猛地一把握住宁无双的手，掐了一个剑诀，二人升入半空，宁无双还带着一脸震惊之色，下一刻凌华却欺身而来，恶霸般挑起他的下颚：“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个臭丫头让我好好做梦，不就是让我先收了你这小妖精！”

宁无双惊恐的瞪大眼睛：师姐，这是被清虚子前辈附身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