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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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第一百四十三章 珠簪之谜
期盼织就七彩的帆, 挂满时间之船,一眨眼儿,便到了八月下旬, 动身南下的日子。这日, 我醒得极早, 不是因为兴奋, 而是被噩梦惊醒。睁眼的刹那, 误把拉着厚帘的幽黑卧房,当做梦里跌落的深渊,惊恐地高喊了一声振兴, 回馈到耳里的,只有我大口的喘气声。回过神, 见身侧空无一人, 振兴想是晨练去了, 不知怎的,眼底发起酸。我挪转笨重的身体, 拉过振兴的枕头,贴脸抱住,上面的气味非但没能稳住波动的情绪,反将眼里的水气,一滴一滴地吸了出来。
昨日无意中得知的一则消息, 将振兴在我预产期前赶到上海的计划, 变成一桩不可能实现的奢梦。南边的部分杨系部队回师北上, 意味着大战就在眼前。此时触发战争, 从双方角度看, 均是最后的时机。杨家重点进攻的南边,已收拾得七七八八, 只剩下广州、四川两三家,若等杨家拿下南边的对手,倾全力对付蓝家,从心理到兵力,蓝家都会差上一筹。而杨家,将战期拖延到现在,已是大大的出人意料了,越早收拾蓝家,对他们越有利,给蓝家闷头发展的时间,不啻为养虎为患。或许,爱追求完美的靖义是想等南边稳定一些,再腾出精力对付蓝家,以便一击即中。现突然改变,多半是因半月前,蓝家有了第一支飞行中队,成为国内唯一拥有陆海空的军队,刺激到了靖义。
对这场不可避免的决战,我是有充分心理准备的,只是,离开振兴,千里跋涉独自去生下孩子,仅为了减少百分之六的危险性,值得吗?好想和振兴一起迎接孩子的出世,一起分享那时的喜悦,还有,自己最害怕的距离……
暗伤之际,振兴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我忙飞快地在枕头上蹭掉眼泪,阖上眼睛。帐幔悉索,随后感到两束柔和的目光,过了会儿,视线消失,床铺轻动几下,长臂松松揽住臃肿的腰身,坚硬的脸颊轻触着贴上我的腹部,霎时,泪珠不可遏制地滚落,立即引来急切的询问,“韵洋,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目前,振兴的头等大事,该是事关蓝家的兴亡之仗,且胜负难料,怎能再让他分心,已定下的事,不容改变。我低下脸庞埋进布料微湿的胸口,含泪嗔道:“傻呀你,不舒服该是叫唤。”
“那……”
“还不是你闹的。”我恶人先告状似的数落道。
振兴往下挪挪,分开因泪水粘在我脸上的头发,“韵洋,你看着我,……”
“一身臭汗,有什么好看的?快冲澡去。”我皱皱鼻子,翻了一记白眼,看他,岂不等于不打自招?虽然,自己顶爱看振兴晨练回来的模样,一身白色运动衣衫,肌肤发间缀着莹莹汗珠,高大健美的体魄,散发着日常所没有的阳光气息。
振兴没离开,反而面孔凑近一些,静静地看着我。想要在振兴面前蒙混过关,不是易事,我抬手搅搅胸前的发丝,避重就轻地问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见振兴眉头迅疾轻拧,我忙补道:“不怨别人,是你昨儿饯行宴迟到了两分钟,我后来逼问出的。再说了,这事儿能瞒多久?”
振兴又静静看了我一会儿,坐直连着被子抱起我,左手搭到我的腹部,低声回道:“起码,瞒到你生下孩子。”
我狐疑地瞧着振兴,再神机妙算,开战的日子,也不由他一人说了算,何以如此笃定这期间不会爆发战争?“你生下孩子三天后的任何一天。所以,韵洋,别担心,我会和你一起等着孩子降生。”
微眯的眼睛一下瞪大,原来,振兴找靖仁不光是相信他的医术为人,还利用他延缓了战争。“韵洋,虽说孩子为蓝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但我的初衷,绝不是利用你和孩子。”
我抬手抚上微耸的眉峰,点点头,振兴的说法,我信。通常,自己用嘴说说的事,振兴总是想方设法地达成,这次,亦不例外,他所作的,是让我能平安生下孩子。虽说对靖仁有失厚道,但依靖仁的聪明,肯定心知肚明。但是……我的手指停在振兴的眉间,剑眉随之一挑,“老婆,别忘了,咱家有飞机,你坐不了,不等于我坐不了。”
见振兴嘴角噙笑,老神在在地瞧着我眼里的千变万化,不由忿忿地拿指尖戳戳他的额头,可能暗长着第三只眼的地方。接着垂眼避开恼人的笑颜,摆弄起运动衫领口的拉链,过了片刻,猛地揪住领口叫道:“不行,太危险了。”
“没事,你不是说咱俩的孩子是天使吗?他会保佑他爹的。”振兴摸摸我的腹部,难得说笑地安慰道。说罢,见我仍是一脸的不放心,握住我紧紧揪着领口的手,道:“放心,该做的准备我都打点好了,最麻烦的是中间要加一次油,我跟远山联系好了,他已着人辟出场地。”
我望着咫尺间平静、幽深的眼睛,久久之后,点了点头,振兴行事一向严谨、有责任感,为了我和孩子,他会顾好自己。
齿轮隆隆,载着我离开奉天,到了京城。因长途旅行,易引起浮肿,危害到心脏,从身体考量,振兴沿路安排的三个休整点,旅途中转的京城,自然是其中之一,小住两日的地方不是蓝公馆,而是黎家,以便避开愈演愈烈的政治漩涡。午后,我拿着黎先生推荐的书籍来到后院的小亭,预备尽兴阅读一番。
刚入新秋,京城不似奉天,尚无秋意,但蝉声已是凄凄,不由掩卷托腮,回想起四天前在奉天车站与振兴执手告别的情景,思念和牵挂堆满眼角。放心,对于至亲,多是嘴上的说词,光一个放字,便可难倒诸多凡夫俗子,何况要放的是魂魄相系的心。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嘴角溢出,即刻被身边木槿丛簌簌的叶响掩盖住,随风飘来的还有一缕桂花香。黎家后园并无桂树,我疑惑地四望,见身着银杏色长衫的群生,手擒桂枝,衣裾飘飘地沿着石子甬道款款行来。
我扶着亭柱起身,噙笑道:“四哥这客可见得远,蟾宫好玩吗?”
群生暑期来京探望父母,明日和我结伴回沪,一帮友人在外设午宴为他饯行。群生笑而不答地加快脚步,进到亭子里,欲要扶我坐下。人站起来,腹部反觉舒坦,拿过桂枝端详着说道:“坐久了,想站会儿。”
群生没松手,“那我送小妹回房歇着吧,入秋了,井边寒气重。”
其实,怀了身孕,一人揣着两人的热量,反倒贪凉,可又不便深说,点头应着随群生出了小亭。踏上后园点缀着青苔的清幽甬道,忽想起上次和群生在此地行走,竟已过了近十年。怔怔地不及感慨,群生含笑出声,“小妹,要拿桂枝就好好拿,这可是于老先生在自家院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我颇为讶异地瞧瞧桂枝,“老先生对你还真另眼相看呢,该不是相中你当东床快婿?” 群生嘴中的于老先生是位国学名家,自是不脱文人雅士寄情花草的习性,对他家院子里栽的几株桂花树,爱如珍宝。
群生眼里波光轻轻一转,“小妹,你不是说他老人家清高吗?怎会做这等子俗事,送我不外是求幅桂花图。”
旧时,曾随黎家人去于老先生家赏桂,见他家后院的小亭柱上刻有李易安的一句词,‘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不喜酸腐文人的群民私下笑说,于老先生必是耿耿于科场落第,偏爱易安诗词的我却不以为然,便驳说是文人的清高,清高一词,在我眼里不是贬义。故而,听到他参加群生的告别宴,我又是一诧,夸道:“四哥现在的面子好大啊。”
笑意在秋水般的眸中浅浅漾开,里面的潜台词,似乎是‘小妹,你还是那么好骗’那句老调,愣住的瞬间,明了群生骗人的用意,便配合地侧扬起脸,故做无声谴责状。群生笑出声来,“小妹,眼睛别光瞪着天,也得瞧瞧道。”
下瞧半步远处东角门的门槛,我回笑道:“知道四哥的道看得清,只别让干娘太着急了。”
上午到了黎家,群生和高洁一事,便成了黎太太同我闲聊的主题,她反复央我劝劝群生,不要错过高洁这样一位好姑娘。我虽硬着头皮应下,但对说服群生之事,基本不报希望,因为群生的通透。就像出拳相击,其他人都有个实形,而群生却是空的,如何化空为实,自己没那个智慧。其实,黎太太求错了人,解决这事最有效的武器在她自己手中,有凝固效果的亲情,可她老人家交代的事,焉能不做?
群生睨视我片刻,放开手臂,跨过门槛,“一槛之隔,便是千里之差,小妹懂得。”
“四哥,你怎知她不会跨过这个槛,何不给她一次机会?”说完,我轻提裙摆,站到群生的身侧。
“小妹真这么想?”群生重又挽住我,轻言细语地问道。
面对明鉴照人的眼睛,我一时语塞,垂眸转动手中的桂枝,片刻后,抬起眼回视清澈的眼眸,“四哥,你不用管我怎样想,你只管按自己的意愿做选择。”
群生调转视线,瞧向院角葱郁的丁香花树,“我的意愿,画展那日不是跟小妹说过,小妹忘了?”
画展那日的对话,我记忆犹新,里面有解惑并成为我座右铭的‘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静静随望风中摇曳的树枝,眼底蓦地一亮,“四哥,画画就是当做生命来爱,也只是事业和爱好。你的意愿,就像棵光有树干,没枝叶的树。四哥,给树干添枝加叶,岂不更完美?”
“小妹,你是这样劝梦泽的吗?”
群生的语气极淡,极轻,却让我彻底语塞。剪剪清风,带过白渡桥上的话音,梦泽跟群生截然相反,是金刚不坏体,理想永远高于感情的梦泽,我连切入点都找不到,劝字无从谈起。
群生温温一笑,带我走到耳房门口,“小妹,母亲那儿我会说,你就别费神了,回房歇息吧。”
我对群生用梦泽一下堵住自己的口,倒不太着恼,劝说失败是早就料到的,自个还曾做好空口说上百句的心理准备,群生一反常态的做法,确实省神。房门跨了一半,我折过身,心存侥幸地吞吐道出憋了许久的疑问,“我家萱妹……”
侧立预备离开的群生,并没正身,树枝的阴影,在白皙的面庞上或浓或淡地不停变换,见状懊恼起自己的唐突,想要岔过话题,群生慢条斯理回道:“小妹,你真想知道?”
我立刻点头嗯了一声,平素在群生面前,绝少伪饰自己,总是想的什么便说什么,三思而后行永远处于被遗忘的角落,即使从小到大被他‘骗’了无数回,小时是不会,后来成习惯。短暂的沉默后,群生背过身,“梦,总有醒的一天,我给她一个自己打破梦幻的机会。”
如果,群生说的对象不是茗萱,我或许会赞同此法,但是……此时,真希望听到‘小妹你还是那么好骗’的戏语,可眼里的银杏色身影越行越远,衣裾飘飘进了东厢房。我扶着门框,喟然一叹,习惯了与自己相处时,群生善解人意的睿智,竟忘了所谓的睿智亦有冷情的一面。
进到房里,奉珠拿着热毛巾,绕过屏风讪笑迎来,“夫人,我可不是有意偷听,我家那位买了些新鲜葡萄,特甜,我估摸着您该起床了,便送了来。哪知您二位说的都是重要事儿,我又不好打断。”
我净了手,摘了几颗奉珠递来的葡萄,笑道:“少装了,只二小姐的事先别说出去就行。”
奉珠忙不迭地应承道:“放心,我保证连我家那位我也不说。这下好了,我还担心您以后在这事上有气受呢。”
听了这话,我对着嘴边又大又圆的紫葡萄叹口气,不知自己是否该告诉振兴。自从振兴应下亲自督管茗萱,几个月来,茗萱真的有长足的进步,变得懂事有礼,闲暇时还会去义学帮忙。我曾虚心讨教,振兴只噙笑说,等大功告成之时,再告诉我。谜底,看来要成了永久之谜。振兴一心帮着茗萱,想让她有个好归宿,若是知道实情,后果会是怎样,我猜不出,他的心思太过复杂,没个固定套路。
心事重重地吃完手里的葡萄,奉珠又摘了几颗递给我,“夫人,少操那些闲心,都说吃葡萄孩子眼睛亮,多吃点。”
事儿牵扯到振兴,便不是闲操心。若是选择隐瞒,注定是个苦差,一方面不忍心茗萱,一方面瞒振兴太难,就怕弄巧成拙,反倒更糟。
“您还是多想想自个的身子骨和孩子吧,咱家的二小姐,那是雷都劈不倒的呢。”
我松开眉结,失笑出声,奉珠的话形象地道出蓝家人的特质,那种刀枪不入的执着。也许,事情没那么悲观,机会便是机会,至于前面的定语,事在人为。
正笑着,门口传来问话,“小姐,肖太太来看您,于管事问您见不见?”
我忙放下手里的葡萄,回说快请。自己虽答应过振兴,在京城不见外客,诗媛应属例外,不会触到杨家的眉头。收拾好,出了房门口,远远瞧见身着青色旗袍的诗媛绕过太湖石假山,从甬道上直直走来。我绕到堂屋前的台阶迎住诗媛,还没张口,便被她抱住,“韵洋,好想你。”
情真意切的言行,湿润了眼角,我抬手拍拍诗媛的脊背,方要回说我也是,却被略带骨感的触觉堵住,双手移到她的肩头,也没以前圆润的感觉,心里一沉,嘴角却是一扬,“太紧啦,我的孩子该抗议了。”
诗媛忙收回手臂,低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我的腹部,嘴里自责起来,我挽起她的胳膊,问候起赣清和她的两个孩子。闲聊着回到屋里,我让奉珠取来首饰盒,拿出杨太太的珠簪,递给诗媛,“这是伯母当日送我的,你保存更有意义一些。”
诗媛双手颤抖地接过珠簪,喊了一声妈,痛哭起来。奉珠一旁皱起眉头,我起身小声吩咐,让她到门口守着,遇有问话的解释一下。诗媛消瘦的原因无它,是缺个哭述的对象,能让她无拘无束地大哭一场之人。
如山洪爆发的哭泣,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诗媛哭得声嘶力竭,人趴在沙发的扶手上,间歇性地从嘶哑的喉咙里蹦出长短不一的干泣。我取过一条干净毛巾,塞到诗媛的手里,她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除了哀痛,便是茫然。我到圆桌前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她道:“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诗媛接过杯子,喝了半杯,哑着嗓子哽咽道:“韵洋,我整个一窝囊废,连哭自己的妈,都不知上哪哭。”
“想哭就哭,眼泪在自己的眼睛里。”
诗媛愣了半晌,叹道:“哭的本事,谁都比不过美人。”
诗媛说话常会跳跃,东一句,西一句,我见怪不怪地笑道:“是,皇上的眼泪金贵着呢,要掉,一定得寻个风水宝地。”
诗媛破涕为笑,拿起毛巾使劲擤擤鼻涕,喝下剩下的半杯水,“哭哭舒服多啦,黎家确实是个风水宝地。”
我笑着起身再倒了一杯凉茶,回过头,见诗媛拿着珠簪仔细端详,似乎哪里出了岔子,便出声询问。诗媛喃喃回说有些不像,我一下愣住,“伯母的东西,我只戴过一回,一直小心收着。”
哪知诗媛又说出一段更惊爆的话,“我知道妈把珠簪给了你,她临终前跟我说过这事。只以前珠簪没这个托子,针梃直接插在珠子里。想是戴久了,针梃松了,补的托子。哦,对了,我妈还让我带话给你,要你好好保管。”
刹那间,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爆响,手里的杯子落到地上,原来,杨太太至死未说的秘密,藏在了珠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