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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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第一百二十六章 烟雨凄迷
“少夫人, 您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会?”
机要员见我盯着一份普通电文,良久不语,以为我太过劳累, 关心问道。我摇头的同时, 身体唱起反调, 左眼皮轻扯几下, 叩动太阳穴的神经, 蹦蹦跳个不停。我放下电文,忍着头部不适询问蓝化龙的去向,“军需长现在哪儿?”
机要员回说不知, 我签下电文,说:“泄洪时间延后一个小时, 立刻发给相关人员。”
等机要员离开桌前, 我提笔写了几个字交给小唐, “去向督军禀报推迟泄洪一事,快去快回。”
小唐看到字条, 目光凝固住,没了平时接到任务的干脆。“小唐,……”
“属下明白。”小唐不等下文,神色果决地行礼离开。我的纸条写的是,查蓝化龙的行踪, 保密。要是一般的护卫, 我的要求是刁难, 可小唐不同。跟随易生学艺, 我弄清了一件事, 小唐的背景不一般,一些行事手法明显带有易生的烙印, 尤其是去年离开上海,以及后来的逃亡,下到与地方情报员联系,上到易生不避嫌的现身,无不佐证小唐还有另一特殊身份,直属易生和蓝鹏飞的情治员。当时他联络地方情报网,用振兴的关照搪塞过去,实际应是振兴知道他的身份,才放心我于战乱中北上。
桌前两米开外,一字码开的五六排长条凳上挤满了人,大战将临,蓝鹏飞的房间,也应是拥挤忙碌不堪,正好便于小唐打探。此时的奉天,需要的是人们齐心与天相搏,而不人与人相残。我直直脊背,查看小唐的记录册,叫道:“第五十四号。”前排翘首的几人呼啦站起,整整衣帽快步过来,我和气地示意请坐,另一名机要员匆匆小跑来,“少夫人,不好了 ,少将军遇到泥石流,联络中断。”
听罢,身体一下抽空,似落进奔腾咆哮而来的泥石流中,沉浮几下,迅疾被黑暗吞噬。
“好了,少夫人醒了。”耳里模糊传来低语,身体像在随波逐流,晕眩得想吐,一瞬后,胸口好似裂开,疼的我睁开了眼,欲要嘶喊的名字,生生堵留在嘴边。
一个蓄着长须的郎中装扮的人,坐到床沿伸过手臂,熟悉的气息和举动,止住我的躲闪,“我没事,韵洋。”
随着强劲的臂力缩进宽厚的胸膛,假须触到脸颊,记起清早见蓝鹏飞时,曾瞥见房间一角垂着长须,整理药箱的侧影,事情的来龙去脉陡然清晰,剧痛方平,苦涩又起,素日最觉温暖的地方,像铁一般冷硬。振兴此次外出,名为视察灾情,暗中定会做些小动作,然后故意泄露出去,刺激心虚的蓝化龙,等到奉天水患,算准我会动用军队倾力救灾,门户大开,诱使蓝化龙孤注一掷,再关门打狗。上回,他解蓝鹏飞残局时说的话,尚犹言在耳,未想,弃子腾挪,终是用在我的身上,是金陵之行改变了他?还是,……
不愿再往下深想,我挪开一点距离,垂眼掩饰自个的情绪,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凌晨三点,见你睡得正香,就没惊动你。”
我笑了笑,扯扯眼前灰色棉布衫,“嗯,这身装扮,深更半夜的是挺惊人。”
其实,能见到牵挂的人,任何时候都会是惊喜。“下面还有一堆人等着我,你,也去忙吧。”说着,我扭身脱离双臂,移到床边。
“你的事,爹已命人代劳。来,多休息会。”
配合着温情的话语,手掌温存地搭上肩头,末梢的神经,感应到的是汩汩冰流,所向披靡地迅速蔓延至周身,自嘲的笑声冻结在喉管和口腔之间,自己竟忘了,为了诱敌,还得继续装病。我猛地闪身躲开冰源,下床走到窗前,拉开帘布,额头贴上玻璃,眼前盈盈白花,幽咽地开在心底。
一件披肩搭上肩头,大手绕到我的前胸,系了一个结,接着环住我,低语道:“韵洋,前些时,你不是信誓旦旦要揪出内奸?说,要不然寝食难安?”
在正事上,遇有分歧,我素来说不过振兴,只因他总占着一个理,不是真理的理,是理性的理。我的嘴角流出苦笑,额头轻磕两下玻璃,自己在振兴眼里,就像一块玻璃,随着环境的千变,色彩会跟着万化,但,永远不妨碍他一眼洞穿;而他于我,则像一片汪洋,我的视线,只能看到近岸的底,洋面的水,远方的深处,永远是一团谜。我从未想过要潜下深洋,一窥究竟,浅海的美丽,便已让我流连忘返,陶然满足于他划给我的一方天地,蔚蓝的、温暖的、清澈的、舒展的天地。
即使是块玻璃,还是要说出自己的想法,至少,可以通过回答,辨得洋流的方向,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我振作起精神,直视圆形镜片后幽深的黑眸,“他是你叔父,他不仁,你不能不义,事情不是非要用血流成河来解决。你看看这窗外的雨,有多少人需要援助,天灾之时,为何还要加上人祸?”
振兴的头略微放低,镜片的反光,正好投到我的眼膜,看不清里面的眼神,片刻后,伪装过的脸回到原位,漆黑的眸子依旧静幽,“救灾的事,不会耽误。韵洋,我需要的,是个合适的理由,挤出脓包里的脓根,扳倒二叔,还用不着血流成河。”
自信的语调,肯定的回复,挟着力量,力挽狂澜般固住几要车裂的神经,紧盯邃目,里面是言出必行的笃然,我偏偏头,捋开在脸颊拂动的假须,“那你快去忙吧,主事人缺席可不是小事儿,时间后面,都是一条条生命呢。”
长目深望我一会儿,一言不发折身走了两步,停住脚,低声说出一段让我目瞪口呆的话,“韵洋,小唐的事,我瞒了下来,下不为例。窃取情报,涉嫌通敌的罪名不小,不要轻易害了自个身边最忠心的人,他们的生命同样宝贵。”
说罢,振兴走到床头柜前,戴上瓜皮小帽,背起药箱,大步流星走出卧房。我扶着窗沿,呆立半晌,自己竟差点害了小唐,是始料不及的,以小唐的机智,怎会……我甩甩头,压下辩驳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自己延后泄洪时间,便已露出破绽,怎瞒得过振兴。可是,瞒不过振兴,又如何能瞒过蓝鹏飞?作为情治人员,最重要的是忠诚,小唐身处核心圈内,有过一次背叛,便无下次,没有人情好讲,即使振兴想留,蓝鹏飞也不会答应。答案只有一个,小唐告诉了振兴,振兴的用意,是想告诫我,未经允许,不要过界……
思绪掀起巨浪,倒海般淹没神思,步履沉重地扶摸着,走到一旁梳妆台的凳子前坐下,茫然四顾,呆滞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银质相框前,流连片刻,捧到眼前,照片是我遇劫后,房中养伤的禁制解除时拍的。轻轻抚摸镜面,“咱们来摆个连理枝的造型”的笑语,混着雪影梅香迎面飘来,疏枝缀玉,我和振兴站在一个横枝后,一脸漫笑的我,用缠着纱布的右手微压琼枝于胸前,嘴角上扬的振兴微侧着身,右手揽着我,左手托起一枝于头顶……空气里弥漫起浓甜,吸进鼻端,惹起酸胀。
“妈妈,您怎么不在床上躺着?”庭葳喊着蹬蹬跑来,摇起我的手臂,“妈妈,您别担心,爷爷说了,二叔吉人自有天相。”说着,扭过头喊道:“爷爷,我没说错吧?”
我忙放下相框,拭去泪水,回身见蓝鹏飞被人抬进房。蓝鹏飞挥退随从,从躺椅上坐起身,“韵洋可是在叹人情薄似秋云?”
我斟好茶,双手递给蓝鹏飞,“光是爹的关心,儿媳都难以承受,怎敢有如此之叹。”
蓝鹏飞呵呵一笑,放下茶盘,掏出烟斗,自己点上火,“前些时日,爹去了一趟向阳寺,了尘大师说,人生七苦,我家的韵洋必要一一尝到,方能悟到兰因。爹为你算了一算,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这七苦,韵洋就差失荣乐。韵洋,你可是想早日把眼里的淤泥化为莲花吗?”
我心底打起鼓,暗忖,失荣乐,于我而言,无非两点,一是被蓝家逐出,一是蓝家的衰败,难道我猜测有误,小唐是被人识破?他是来警告小唐之事?我的心狠狠地揪紧,垂手拉住在跟前摇晃的庭葳,谨慎回道:“儿媳愚钝,就是经过了七苦,也难参兰因,爹想必也不信这些。”
蓝鹏飞和蔼地看看我,吞吐一口烟,道:“韵洋说的极是,光是排在首位的贪,你都放不下,呵呵。”
烟圈一圈套着一圈,飘忽着在眼前变大、变淡,散成丝缕,冉冉无踪,烟雾后的面容清晰起来,慈眉善目,全然一副慈父的神态,心神一松,原来蓝鹏飞是为了振兴而来,佛经里的贪,是对于喜好的过分偏执。厅里的座钟响了一下,蓝鹏飞掏出怀表看了看,慢条斯理揣回兜,蔼声道:“韵洋,还记得爹两次接你回家,问你路上的感想?其实,爹想要的答案是,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我知道,我知道,先生常摇着脑袋念这一句呢。”在沉闷的环境里憋得无趣的庭葳,听到自己熟知的东西,立刻活跃起来,挣脱我的手,跳到蓝鹏飞的膝前,摇着他的手,抢先嚷着解释起字面的意思。
蓝鹏飞要阐述的,自然不是原诗的含义,让我从大自然中寻求解脱,他是要我明白身为蓝家当家人该持有的心态,凡事要以蓝家的利益为优先,其它,皆乃无物。“爹曾教导的难得糊涂,儿媳终究只限于纸上谈兵,辜负了爹的期望。”
蓝鹏飞放下烟斗,亲切地抱起庭葳和自己并坐,“呵呵,韵洋,爹可从没失望过,因为爹在三十几年前,就把这词挖掉了。相反,你是远远超出爹的预期,振兴也是,经过金陵事变的历练,爹随时都可放心交班。”
一个转折之后,陡然改变的话题也超出我的预期,发愣的当口,远处响起枪声,庭葳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半跪在躺椅上,摇着蓝鹏飞问道:“爷爷,打靶不是在下午午睡后吗?还跑到外面,真不守纪律。”
蓝鹏飞大笑两声,摸摸庭葳的脑袋,“是,这些人真不守纪律,等会陪爷爷一起去处罚他们。”
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首页,大幅报道奉天事变,同时刊登了蓝鹏飞的请辞书,书中说,“……飞乃一介粗人,投身行伍三十余载,因缘际会,且幸得多位友人提携相助,是有今日。本当竭己所能,善己所事,然则奈何飞愚钝鄙陋,虽殚精竭虑,仍难逃诸多扼腕之憾。嗟!幸有子振兴,年少有为,堪当继任之良选,……”
报纸附页的角落,刊登了一则字数寥寥的讣告,夫蓝府君讳化龙,于民国十二年八月十八日下午两点二十分卒于奉天寓所,享年五十七岁。蓝化龙死于自杀,振兴答应他回老家养老,还是义无反顾吐下了□□。因为,蓝家真正的大鼹鼠便是他。事后,在他的房中搜出几封和杨家往来的重要私函,时间跨度长达五年,其中,最近的信中杨家私许,上台后,会设法封他五省巡阅使。
才除了一个星期的孝服,又重新披上,放下手中的报纸,踱步窗前,推开窗棂,如磐的风雨席卷周身,凄迷南望,铜铃脆响,不绝于耳。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默念此言,长叹一声,如今,蓝鹏飞暂时的隐退,正式敲响了杨蓝两家终极对决的开场锣鼓。风口浪尖里的世路已惯,但血雨腥风中的心处悠然,能否?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