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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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一百零四章 蓝桥明誓
逢年过节, 通常是人们赏心休闲的好日子,可这里面不包括我,愈是大节, 愈是忙得分身乏术, 中秋这个重要的节日, 自然不会例外。除了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 还要忙着府里的中秋晚宴, 督军府的中秋晚宴,是一年里最重要的宴会,好日子, 好季节,好景色, 正好军民同乐。
这日下午, 办公室里各房管事, 进进出出,或是汇报, 或是领命,一个管事递上一叠厚厚礼单,询问如何收置,奉庆拿着一张红纸进来,插进话, “少夫人, 您要的菊花送来了, 我核对过, 绿牡丹十八盆, 西湖柳月三十六盆,凤凰振羽……”
我放下礼单, 听奉庆照着货单逐行念完,点头回道:“那就有劳管家吩咐下去,按我先交代的摆好。后院拜月的案桌茶座设好了吗?今晚的客人不少,还携家眷,东西多备些。”
“好了,东西照往日的数字,往上添了两成,您要的花灯一并挂好,灯谜央沈先生写去了。”
“老爷送山本先生的礼物清点好了吗?”
“正在清点,过一个小时,请少夫人亲自去过目。”
“那套哥窑的茶具你亲手包仔细了装好,老爷明日会单独拿出来送山本。”
一刻不停地忙碌了大半个下午,晚宴诸事大致安置下地,还回一室清净。清冷的秋光,映得一室清冷,疏淡,轻浅,斑驳。我歇歇气,乘着空闲取过文件筐中的单据,处理今天府内的账目,从今早起,所有的报账都被我压着,大过节的还是了结的好。忽地一阵晕眩袭来,数字好似游动在光波中,我停止拨打算盘的手指,靠向椅背闭目缓和片刻,取帕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拿起电话想要唤医问诊,拨了半圈停住手指,面孔热了起来。
咯噔一声门锁响动,打断中午心跳的画面,抬眸望去,面颊愈发的滚烫。黑蓬戎装的振兴英姿挺拔,背手立在门口,帽檐阴影下,弯起的唇角与清光融到一块,带暖清冷的室内。
敛住几欲沉沦的心神,我拿起算盘用力将珠子甩回原位,嗔道:“大白天的,在门口傻笑个啥?不嫌寒碜。”
高大的身形迅速移来,温热轻扫后颈,“对着自己老婆笑,有什么寒碜的?倒是你一人躲在屋里,又红个什么脸?”
我掩饰着站起身,岔开话题,“我还有正经事要做,你今儿是怎么啦,这么得闲?”
“我陪你做正经事,不成?” 振兴松松一笑,目光落到我的嘴唇。
本就心内存羞,明知是振兴的谑语,仍有些挂不住,嘴巴张合两下,恼得说不出话来。振兴唇角绷紧,背在身后的手移出,气定神闲将一捆扎成宝塔形的礼品,搁在红木桌面上,回过长目噙笑道:“陪你看娘家人而已,用不着这样感动吧?”
羞恼瞬间散去,眼波里流动的,恰恰是感动,中午自己提及下午的安排,随口提到想趁空看看李嬷嬷,没想他记住了。要说我忙,比起振兴,真的差得太远。要将合约上庞大的计划,一一实现落实,还有军队的整编、改建,哪一样不要尽心监管督促,遇到这样的节日,还要慰劳将士,中午从外地慰劳回来,又赶到本地军营发放月饼,马不停蹄忙完,还要顾到我的,公事私事,琐碎繁重,可振兴总似铁人一般,从容不迫,气宇昂然。
细看逆光下俊挺的侧颜,剪影般投射到眸底定格。清朗的秋风,徐拂我额前的碎发,撩动着眼睫,剪影前多出了一弯清水,给刚性的影像,添了一份宁和的神韵,那份宁和,直通我的心底,抚平近日藏在里面的不安。
爱,本与旁人无关,我信的,是他。
冰轮初上,众人从菊蟹飘香的餐厅移至后院的茶座,男人开始品茗赏月,饮酒猜谜,我领着女眷走向院子东面拜月处。一座镂雕玉屏风立在正中,屏风两侧搁置鸡冠花、毛豆技、芋头、花生、萝卜、鲜藕,屏风上挂着一幅月宫图,屏前设一张八仙桌,上置一个特大的月饼,旁放切成莲花瓣的西瓜,四周点缀着其它点心瓜果。
齐聚案桌前翠绕珠围的女眷,独缺美智和茗萱,自己正想吩人寻找,嘈杂歇止,众人纷纷调头转向一处,我的视线随着移动,远处姗姗行来两个倩影,俱着亮银灰色刺绣缎面振袖和服,手拿绢面圆扇,莲步轻移,环佩铿锵,笑靥春桃,云髻堆翠,真乃妙人一双,再细看,并蒂娇花,一个含羞带涩,一个贵气华扬。
两人相偕走到我的面前,美智弯腰行礼道歉道:“洋姐姐,不好意思,穿和服很花时间,让您久等了。”
茗萱扶扶头上的假发,笑道:“美智姐,你每天鞠那么多躬累不累?嫂子,咱们快拜月吧,我还急着去猜灯谜呢。”
我含笑提醒道:“别忘了拜完月,一家人还要吃团圆月饼。这会子虔诚点,说不定能求个好姻缘。”
茗萱一脸娇羞,跺跺脚,横了一眼掩嘴偷笑的美智,低头合十不再吭声。我从奉云手中接过燃着的木条,点燃案上的银烛和高香。少时,香烟缭绕,冉冉盘升,为皓月缀上几缕银纱,空灵缥缈,仙气四溢,仿佛荒凉的月上,真住着一位名为嫦娥的仙女。
拜完月,我持刀划切好家人的月饼,亲手端到主桌,分给蓝鹏飞,振兴,庭葳,柳姨娘,李姨娘和茗萱,盘中余下两块,是给在日本念军校的振国和振力。美智问大口吃着月饼的茗萱,“这剩下的是给仙子的吗?”
茗萱咽着月饼,口齿不清回了。“振国君和振力君这时一定也看着月亮,吃着月见团子,听着尺八想家呢。”美智感叹道。
柳姨娘和李姨娘听了,俱是怔住,红了眼圈,茗萱忙求美智讲起日本过中秋的习俗。美智说完,庭葳好奇问道:“美智姑姑,什么是尺八呀?”
美智冲庭葳眨眨眼,“庭葳真是勤学好问,萱妹,我刚送你的尺八,借给庭葳看看。”
茗萱从腰间抽出一只雕刻精美的竖笛,递给庭葳,庭葳摆弄几下,吹不出声响,茗萱见了笑道:“小葳儿,你还是让美智姑姑给咱们吹首曲子,感受一下日本过节的味道。”这个提议一下得到柳姨娘、李姨娘、庭葳的附和,美智接过尺八鞠个躬,说道:“献丑了,这要离远点才好听,请原谅我先离席。”
丽影姗然离开,没多时夜空中回荡起尺八婉扬的乐音,圆润、柔美、深沉、含蓄,还带丝凄凉。声声淡远的哀鸣,刺破寂寥的银汉,那份清越,那份伤感,恍若寂寞的嫦娥,独依寒楼,吹出的仙籁,莹莹点点,堙灭入尘,不多时,柳姨娘,李姨娘淌下泪来。乐音渐止,银汉无声,玉盘轻转,丽影踏月迤逦行来,好似仙子临凡,又好似天上人间,席间又多出一个哭声。
三日后的下午,我围着咖啡呢短披风,搭配同色窄檐呢帽,去义学参加期中年级组长会。走出大门,秋风萧瑟鼓起披风,我压压似要欲飞的呢帽,突地飞来一只网球,被小唐伸手擒住。美智身着白衬衣,一条白色百褶短裙,外套一件天蓝色毛背心,拿着球怕轻快跑来,一条长长的马尾,在身后左右飞荡,“洋姐姐,不好意思,你要出门吗?能不能带我去?”
那晚美智吹完尺八,茗萱抱着她哭作一团,山本先生不想坏了节日气氛,答应茗萱,留下美智,让她在祖籍地过完重阳节再返京。这几日,府里的上上下下,都喜欢上带着异国情调的美智,提起她个个面带笑容,蓝鹏飞还亲自陪她去郊外骑马兜风。
我客气地解说了自己行程安排,提议道:“要不我找人陪你打网球?”
美智嘟起嘴,“这里就只振兴君会,他又忙,我不好总拖着他陪我玩。洋姐姐,你就带我去嘛,我保证不惹事。”
美智这样说,自己不好再拒绝,便点头应了,美智开心地鞠了一躬,把球拍递给门边的下人,从门橱从取出一件白色短风衣,蓝色长围巾,搭在交叉身前的手上,鞠躬道谢,“给洋姐姐添麻烦了,我准备好了。”
到了义学,我派人找来春晓,让她带美智去校办被服厂,匀一台缝纫机,让她消磨时间。美智有一手漂亮的女红,茗萱的那身和服,就是她亲手用了半日功夫改出来的。
三楼上到一半,眼前的楼梯摇晃了两下,我伸手半撑着墙面,梦泽长衫礼帽,夹着皮包出现在梯口。他停下脚步,手臂抬起半截又放下,细看了看我的面部,关切问道:“不舒服吗?”
我摇头反问道:“要出去?不是说好了要开会?”
“还有半个小时,学生冬装尺寸收集齐了,春晓催了两回,我去去就来。”
点头错身的瞬间,我忽地莫名有些忐忑,出声喊住梦泽,道:“我有点事要先跟你商量,让小唐帮你跑一趟。”
卉琴走后,办公室少了花花草草和稀奇逗趣的摆设,朴素简洁房间唯一的装饰是黎先生为我题写的横幅,静水深流。在梨木桌前坐定,我扭亮绿色琉璃灯罩的台灯,梦泽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到我的面前,停了停问起何事。
我双手捧起杯子,热度渗进体内,舒缓了不适,想想找了一个问题问道:“什么时候春晓姐成了你的人?”
春晓近日常常晚上帮着梦泽去日资纱厂组织工会,大咧咧地将孩子托给李嫂,次数多了,李嫂有些怨言,被我劝下。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不对啊?”梦泽温和笑侃着,在桌子对面坐下。
被梦泽一说,方觉话里的语病,心绪微伏一下,讪讪笑着转过话题,问道:“接你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梦泽扫了我一眼,低沉简洁答道:“下个月”。
“那快了”。细小的声音恍如自语,两人垂头无语,瞬间一室静澜。这段时间,最大的愿望是梦泽能平安离开,可听到确切的离开时间,还是不由浮起一丝怅然。垂眸望着水杯口的淡淡白烟,悠悠袅袅,蓦然载着思绪回到往昔。静静隔着书桌,曾经是那么的甜蜜……水雾穿过睫毛,覆上眼膜,湿湿沉沉,梦泽说的没错,我依旧感性。初恋,怎是说忘,就能忘的。韶华时光,少年心情,里面混合的东西,太多,太多……只是命运之河的逆转,那里成了故道,回不去却存在着,存在的时空,叫做过去。
“接替我的,你也认识,猜猜。” 梦泽突然开口,中断我的沉思。从未有过轻快的语调,与老成刻板的装扮混在一起,突兀而滑稽,我嘴角带起笑,微一沉吟,也轻快反问道:“难不成是群民?”前几天接到群民的来信,告知半月前回国的消息。
梦泽唇间露出一弯雪白,明眸在镜后闪着笑意,“他还特意嘱咐,先别告诉你,说等他来时给你一个惊喜。”
我开心地谑道:“梦泽君什么时候以出卖朋友为乐了?”
“他要知道你在这坐立不安,怕是会求着我告诉你。”梦泽坦然笑笑,笑容中带着大度。
愧意浮上眼角,我暗咬嘴唇,想要告诉他自己不安的真相,走廊传来脚步声,六个参加会议的先生交谈着踱步进来,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期中的总结会火药味甚浓,梦泽成了声讨的焦点,平日几位温文尔雅的先生,口若悬河,大张挞伐,梦泽一反常态没做争辩。满耳俱是反复毫无新意的斥责,两个小时后,我强行宣布散会,才还回一室的清静。
我看完大家交上的报告,询问梦泽,“潘先生说学生活动多了,影响了学生成绩,你怎样看。”
梦泽不慌不忙从包里取出一份试卷,递给我说道:“你看看就会明白。”
我浏览了一遍试卷,题目出得非常技巧,围绕着课本,做了不同程度的延伸,“那几个有意见的先生,也是这样出的试卷?”
梦泽点头道:“学生反映说,当时鸿铭组织活动,就是他们几个私下阻拦。”
我单手撑住发胀的额头,私扰变明扰,如此费心,背后授意的还能有谁,也难怪梦泽方才一言不发,“你有什么办法应对?”
“首先,咱们要做的,是驳斥活动影响学习的论调,不能任其在学生中蔓延。”
我按按太阳穴,压住里面怦怦的跳动,接过话头,“这样的事,不是发发稿动动嘴就能解决的。”
梦泽看看我,沉声静气地说道:“不是空辩,我想组织一场竞赛,……”
隔着门墙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打断梦泽的话题,“洋姐姐,你看我做的军服好不好?”
美智拿着一件青灰色军装,步履轻盈地跑进来,抖开军服,兴奋地向我展示,质地大小,不言而喻是做给振兴的。“只是厂里的那些饰品太俗气廉价,配不上振兴君,洋姐姐,咱们去商店逛逛,或者我打电话给近藤叔叔要些来。”
乘美智叽叽呱呱,我朝梦泽使个眼色,梦泽会意起身,美智吐吐舌头,“不好意思,我没看见洋姐姐有客人。”说罢,马上朝梦泽鞠躬,主动自我介绍。
梦泽回了礼,举步要走,美智皱眉拉住梦泽,“孔先生,您的衣服是谁做得,太不合身了,不都说要为人师表吗?您可是一校的监督。”说着,顽皮地摘下梦泽的眼镜,瞪大眼睛,看看梦泽,再举起眼镜对光瞧瞧,咯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孔先生是位大叔呢,孔先生,您一定是怕压不住场,才扮成这样。其实,您大可不必……”
梦泽收回眼镜,沉声说了一句请自重,夹包离开。美智一脸委屈,长长的眼睫,挂着几滴水珠,楚楚可怜。越是想避的,越是避不开,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使劲揉揉额角,起身拍拍美智的肩头,安慰道:“别生气,咱们去商店看看。”
陪庭葳念完书,撑着疲惫的身体走回房间。漆黑的卧室,窗幔飞舞,手指触到灯绳,一缕烟草味随风沁入鼻端,我放下手臂。晚饭时,美智将她的委屈悉数倒在了饭桌上,面对众人探询的目光,我唯有含糊带过。两日前,振兴开始着手部队重编整装,早出晚归,三餐俱在兵营食用,此时回屋,梦泽一事,想来他已知晓。
缓步走到落地窗边,翻飞的帘布自动落在我的身后,只见振兴抱胸立在栏前,背影透出的沁凉,一如眼前的秋夜。我自责站到他的身边,任冷叶独下,飘散四周,都是自己太过在意,东遮西掩,失了坦荡,反而伤了他。
“韵洋,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振兴亲自驾车,一路抿唇不语开了近半个小时,驶上一条偏僻山丘间的小路,过了两分钟,停在一弯窄窄的小河边。河水蜿蜒流淌,映着月白 ,飘着叶黄,一座三孔石桥,兀然横架其间。振兴携我慢步走到石桥头,就着月色,细辨桥碑上的字迹,只有两个篆刻的大字,蓝桥。
见之,自己的心迅即变得沉甸。中国古代凄美的爱情,大抵跟桥相连,有耳熟能详的鹊桥、断桥,还有蓝桥。相传两千年前,有一个叫尾生的人,与一个美丽的姑娘相约于桥下会面,但姑娘没来,尾生为了不失约,水涨桥面抱柱死于桥下。据《西安府志》记载,这座桥在陕西蓝田县的兰峪水上,称为“蓝桥”。后来,人们把相爱的男女一方失约,而另一方殉情叫做“魂断蓝桥”。在这荒凉之地,修建如此精美的石桥,且起名蓝桥,必是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振兴挽着我,走到桥中心的石栏前,摸着上面刻工精美的石狮,缓缓说道:“韵洋,你肯定知道蓝桥的典故。我是从爹那里听来的,是他唯一一次给我讲的故事。就站在这儿,桥修好的时候,民国元年,他做了奉天府的督军,大哥去了日本,我成了他的听众,知道了那个故事。”
我垂眸凝望水中摇动的月影,静静呼吸振兴倾吐间的气息,想以此吹开心底的寒流。振兴拍拍狮头,遥望夜空,黑色的披风在身后轻扬,盈柔的月光,将昂然素影匀上一抹出尘的迷彩。“想来,爹修这座桥定是有他的故事,爹讲完故事后,说的一句话,让我记到现在。爹说,振兴,咱蓝家的男人,一定要对得起蓝桥上的蓝字。当时我听了觉得很虚伪,他明明有三房妻妾,怎配说这样的话。刚才站在阳台上,忽地想到这件事,回忆他那时的模样,以前不懂的神情,原来是很深的感伤,还有很强的执念。方明白,他指的是心。”
振兴停住话音,侧脸垂眸望着我,面色沉毅说道: “我不知道,他一生等的是谁,可我知道,我一生等的是谁,娶了你,我就绝不会放弃。”
望着帽檐下幽深的长目,我的眼角徐徐泛起晕光,所有的解释,在此地都显苍白。我伸手搂住振兴的脖颈,柔缓坚定地回道:“我也知道,我等的是谁。你若想放弃,我会背着石碑追着不放。”
振兴双手环住我,片刻后,臂力陡然加紧,像座坚固的堡垒,将我紧紧箍在怀中,万叶秋声里,多了两颗共鸣的心跳声,蓝桥之上,互凝的双眸烙下两人的生死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