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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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四章 殊途同归
开车不久, 靖仁察觉到我受不住车厢里的憋闷,与负责护送的刘参谋交涉,将车子调到打头, 眼里再无滚滚黄土, 开窗外望, 晴日暖风, 绿阴幽草, 不见硝烟的痕迹,微热的空气,透过浓郁的翠色, 沾染些许清凉,扑撒脸庞。观望了一阵祥和的田园景色, 倦意徐徐袭来, 终是大病初愈, 万绪千端中自己慢慢阖上眼帘。
身体的一个晃荡,将我惊醒, 发现自己独自睡在后车座,靖仁席地靠着车壁看着书,掀开身上的薄毯,看看手表,自己睡了两个多小时。坐起身, 一群灰麻麻的身影闯入视野, 我正过头, 见车子停在围着铁丝的路障前, 掩体后趴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环顾四周, 似乎行到一个城镇的外围,一条淡蓝色的河水, 在不远处缓缓流淌。前方隐约可见石砖垒的城墙,鲜有百姓的身影,瞧着路旁扬着黑灰的残垣断壁,不由眉头轻攒。
靖仁坐回椅上,低声告知到了固安,方知自己到了这几天战争中的一个热点,那河水必是永定河了,与京城相连的河流,凝视的眼神有丝在望的雀跃。刘参谋从后面卡车驾驶室跳下,疾步走向路障,那些士兵忙起立行礼。刘参谋派头十足大声说道:“奉司令的命令,本人率队护送三少回京,早已通知沿途。是谁这样大胆,在此阻扰?”
一个斯文的军官走了出来,和气地回道:“刘参谋息怒,是我家上峰想见见三少。顺便请诸位到城中吃顿午饭,歇歇脚。”说着,给刘参谋递上一根烟。
刘参谋马上挂着笑,捅了那人一拳,道:“你这家伙躲在后面玩我,你家的头儿发了话,还能不去?我跟三少说声。”
路障慢慢打开,一辆摩托车嘟嘟开始发动。刘参谋过来解释,原是是负责东线的高副司令有请。车子开动,靖仁小声安慰道:“高叔是家父的老部下,放心,不会有事。”
两分钟后,汽车沿着县城狭窄的街道,开进一个大铁门。里面是一个铺着蓝瓦,刷着黄墙的院落,一身着将官制服,蓄着络腮胡,环眼豹鼻,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率着一群人大步从里面迎了出来。那人正是负责东线的高战魁,杨家赫赫有名的大将。
靖仁一下车,高战魁声如洪钟,笑呵呵地伸出双臂,拍拍靖仁的肩侧,粗声道:“靖仁,你小子的胆子到不小,这打着仗,还到外面跑。司令发了几次密电,要我把你安全送回保定。走,先去吃顿午饭。”
我吃惊的同时,靖仁开口问道:“高叔,我二哥不是说送我回京的吗?”
“哦,是刚改的。这上京的路太乱,还是沿着后方回保定安全些。”
“高叔,我的假只请到今天,麻烦您给我二哥发封电报解释一下,……”
靖仁的解释,靖义怎会听。我细叹一声,洪钟再度响起,“听说你还带了朋友,叫上一起去。”
惊讶迅速变成惊疑,这番改变,莫非是被靖义识穿?以为忙于战事,会让他无暇顾及靖仁和细节,看来……
“张小姐不爱见生人,尤其是怕带枪的。高叔,还请您让人把饭送来,让他们在车上吃就行。”
“靖仁,看你这医生当的,好,就依你。”
“高叔等下,我还是跟我朋友打声招呼。”
在高战魁大笑调侃中,靖仁探回身,用英语说道:“萨拉,怕是我二哥怀疑上你了,乘这空档你们商量个办法,等下我会偷空过来。”
司机离开,饭菜随后送到。看着放在椅上的几只饭盒,没有丝毫的食欲,我靠椅闭目沉思。小唐移到后座,端碗假装吃喝着,悄声道:“少夫人别急,这城里有咱们的人。在几个热点地方,二少将军事先都有做安排,咱们看是想个什么法子出去。”
自己斜倚的椅背仿如渴念的胸膛,困顿霎时消去,纤纤柔柔的情丝,迂回延绵的思念,一经一纬,密密编织起无悔的征衣。
“照理说,现在的身份没这么容易查穿,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小唐思索着,加了一句。
我敛回遐思,双手互搭撑着下颌,和着心中的甜意,柔声道出方才的想法。“是直觉,这么短的时间,让他上哪儿查?杨靖义真不是一般的细,咱们不能再有侥幸心,后面行事得仔细点。”
两人详商出一套方案,靖仁恰好返回。我把刚出炉的计划告诉他,道:“就是还要麻烦你,多拖延一下。”
“多久?”
“至少一个半小时。”
靖仁微做沉思,不紧不慢回道:“行啊,不过为了逼真点,你也配合一下。不然在人打仗时,死乞白赖的穷耗着,不太假?”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竟颇有些神似靖义,到底是兄弟。
我好心情地一乐,“有何妙计?”
“医生嘛,自然是病人越多越开心,你这笔生意,我怎会放过。”靖仁说完,也是一乐。近墨者黑,果真是至理明言。
“靖仁,瞧你,当个医生还真把个人也变婆妈了。”高战魁带着手下过来,靖仁忙下车相迎。“我那个鬼丫头,偏吃你这套”,高战魁亲热地搭着靖仁的肩头,说着酒后的热乎话,“那个鬼丫头,只差没把你的话当圣旨,教训起老子没个完,哈哈……”
靖仁陪着笑,道:“玲妹性情爽直娇憨,是我多话了。”
“你的朋友也看过了,瞧着不像有病样,走,进去接着吃。”
靖仁打个哈哈,冲我使使眼色,我即刻两眼一翻,昏倒在车椅上。
两个小时候后,小唐背着我,随着一个敦实的小伙,顶着炎炎烈日,快速穿行在碧绿的青纱帐中。先前我驾轻就熟扮起有中暑先兆的病人晕倒,移进一间阴僻的小房,小唐唤进在外监视的士兵,将其敲晕换上军服,混出司令部,跟蓝家的暗哨联系上。在城外三里处的接头点,我佯装腹泻,由靖仁和小唐搀着下车,进了青纱帐,在接头人引领下,开始了亡命生涯。
花了近一刻钟,穿过最后一排节节琅玉般高大的高粱干叶,一辆围着破旧席蓬的骡车停在田埂上。一个四十多岁,相貌平平的赶车人跳下车,过来对我行了礼,帮着小唐将我放上车。接头人道了一句别迅速离开,眼前车鞭扬起的同时,远处传来枪声,赶车人扭头安慰道:“少夫人,您放心,他们不是本地人,追不上俺。少夫人的衣物,在那个花布包里,唐护卫的是那个蓝色的。里面有道内帘,加紧换上。这回扮的是小夫妻,俺是少夫人娘家派来接您去避难的,您娘家在京郊的黄庄,您姓黄……”
赶车人加鞭赶着车,神情却是极为悠闲,慢吞吞介绍着情况。我拉上布帘,打开包袱,里面是件桃红色细洋布褂子,酱红色的布裤,还有两只银手镯,一副银耳环,一根银质的发簪,一把可作装饰用的木梳,算是殷实的庄户人家装束。
换好服装拉开帘子,小唐看看我,让赶车人停下,抓了一把黄土上来。“兵荒马乱的,女人脸上抹土很平常。”小唐边解说着,边就着水袋里的水,一层粘土眨眼的功夫取代了胶皮和眼镜。
骡车行在荒芜的捷径小道,随后的攀谈得知,赶车的大叔姓袁,从事这片情报收集,对道路异常熟悉,哪儿有没有军队,了如指掌。有这样一位老练情报员的护送,自己再无草木皆兵的惶惶,身体亦再也承受不住,倒头在没有铺垫的硬木板上熟睡过去。
觉,睡得深沉而疲累,深沉是身体,疲累是精神,美梦噩梦不断,如浪潮袭来,有过去的,有虚幻的,一波一波,冲击着知道在做梦的大脑,身体却不愿醒来,沉浮辗转……才甜甜梦到在蓝园的缠绵,瞬间变成炮火连天的战场,看着硝烟中淡淡的身影,狂奔过去,发现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上攀爬,低沉的声音在山的另一边呼喊,艰难地爬到顶峰,面前却是一片空旷的原野,荒芜凄迷,处处是沼泽,忽然嘶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阴冷险恶,想逃无处逃,直到冰冷粘滑缠住双脚,人,终于醒了过来。
眼前漆黑一如最后的梦魇,汗水淋漓,身体动弹不得,只有心脏犹在怦怦剧跳。蛙鸣混着小唐和袁大叔的对话,传至耳中,愣愣地听了一会,“娶亲了,也该换个差事做做,老哥我的眼光差不了,依唐兄弟的本事,让少夫人提携下,谋个好前程不是难事。”
半晌过去,只有蛙声独鸣。躺在摇晃的车厢里,习习凉风,从破席的漏缝中灌进,吹去残留的醒魇,思索起袁大叔的话。人,常会忽视掉身边最亲近、最贴心的人,于我,也不例外。这些年,习惯于小唐的保护,为他考虑的确实太少,又或者,不舍长年培养起如兄如友的感情,潜意识想留住他,包括撮合他与奉珠。原是我自私了,怔怔叹口气,也罢,等事忙完,替小唐寻个好去处,脱离这样的环境,还他和奉珠一个自由平静的生活。
许是听到我的叹声,车帘拉响,袁大叔探进头望望,问道:“少夫人醒啦,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气,或是吃点干粮?”
我用劲撑直脊背,将酸麻逼出体内,曲身挪到车外。骡车沿着河堤,嘚嘚吱吱行驶着,环视四周,波明浅浪,月浸芦花,和美宁静,可我的眼睛却满是惊喜,袅袅飞舞的萤火虫,似天上坠入凡尘的星星,莹莹点点,密密围绕身边,逗引着我伸手抓够,抓了两次都空手而归。失望之余,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里面发着闪闪的荧光,我兴奋地向小唐道过谢,小心接了过来,放在手心里轻轻逗弄。
袁大叔见状,呵呵笑了笑,“唐兄弟,你去拿几个烧饼来,还有一个时辰到落脚地,先吃点东西,到了那边,少夫人也不得闲。”
闻言,我收住玩兴,放掉手中的萤火虫,接过小唐递过来的炕饼,就着水吃了半个,问道:“袁大叔有什么新情况?”
“刚路过一个联络点,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等着少夫人过去。说是少夫人行踪暴露后,督军亲自发电给政府,特派少夫人作咱家的驻京代表。”
“督军?”
“这下子少夫人就不用担心京城的安全。”
保障各派系代表的生命,是政府立了条文的,至今各派系执行的还不错,毕竟谁也不知将来会跟谁翻脸,或是跟谁联合,保持一个畅通的渠道,对大家都有好处。蓝鹏飞给我这个身份,等于是给了我在京城最大的护身符。蓦地,自己的思绪转折了一下,如果蓝鹏飞坐镇,或许这次的战事,又会是另一种结果。为什么他现在才现身?难道此次的失利,也在他的算计中吗?那么,是为了什么?
子时,骡车驶进京郊的一个村庄。在一栋占地不大干净齐整的房屋前停下。我和小唐躲在车帘后偷瞧,袁大叔到宅门前,一轻两重连敲了三次,房门吱留一声打开。
袁大叔朝我们挥挥手,我和小唐下了车,随他走进宅门。一个穿着夏衫的四十多岁的男子从正屋迎了过来,就着月色细看,是留守京城蓝公馆的奉先。“少夫人,您这一路可好,老爷子询问了好几次了。”
没想到留在京城暗中打理事务的,是不起眼的管家,而不是另外几个有官职的,可又有谁的身份比他合适,蓝鹏飞埋棋的本事,怎会比靖义的差?心弦一响,豁然想明了方才百思不得其解问题,原来如此。蓝鹏飞这次隐忍不出,不光是怕担不义之名,名利场上的厮杀,分分合合,相互利用,谁管什么真正的道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真正原因是,蓝家现在还没有斗倒杨家的实力,只有将损失减到最小,这一仗不可避免,如果他挂帅,杨家定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倾尽全力,故而派出怕死的蓝化龙,杨家只用倾力对付振兴。其实,蓝家的真正精锐并没全部派出,振兴手上虽握重兵,只有张师长一支是他后来配备起来的强兵,其它大多是另外两省的军队,这也是振兴吃败仗的最大原因。蓝家派出的精锐大多在蓝化龙手上,因蓝化龙无心恋战,并无多大损失,从而保存了蓝家的实力,并且通过这一仗,磨练振兴,麻痹杨家,沉淀蓝家浮躁的军心,卧薪尝胆,以便走得更长,走得更高。
我含笑回道:“这一路还算顺,家里还好吗?”
奉先颔首笑笑,请我走进里屋,到八仙桌前,拧亮煤油灯,唤人进来,送来饭菜,着人替我净了脸,遣走下人,关上房门,方递过几个纸条,压低声音道:“二少将军支撑几天,问题不大。督军今天下午已给二老爷发电,让他务必坚持两天。京城方面的,督军的指令都写在上面,各派势力的斡旋要靠少夫人出面。问题不算大,大家伙都怕咱家失利,没人能压制杨家,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再说杨家那老二也不得人心,现缺挑头的出来说话。督军说,少夫人知道该怎样处理。最大的麻烦还是洋人那块,各派系发话只是舆论上的,谁也不会为咱打仗,真能让杨家忌惮的只有洋人,可美国公使去度假了,日本的势力不够大。督军说,少夫人亦会知道怎样做。”
我翻看了一遍那些纸条,嘴角挂起笑,“奉管事,如果我留在上海不回来了,督军会怎样做?”
“无不忘也”,奉先也挂起笑,褪去平日唯唯诺诺的神情,瘦高的身材直直挺立,淡淡的神色,轻吐老庄的慧语,颇有一分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的气度,我再度暗惊。
转念一想,一个隐姓埋名为人仆,一个处心积虑常扮猪,何来澹然无极,微微一笑,“先生相信自己的话吗?”
奉先深看我一眼,仰头朗笑了两声,道:“少夫人的灵心慧性鲜有人及,明日,就等着少夫人大显身手,周某告辞。”
我起身相送,周先生在门口停住脚,回过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当年,您第一次到蓝家,督军就对我说,您会成为蓝家人。这一次,就看少夫人的了。”
捏着手中的字条,望着灯罩底跳跃的火苗,思绪翻滚,五味杂陈。蓝鹏飞,他设的局里竟也包括我的,当日疑心老家翻车是振兴的苦肉计,我猜对了一半,苦肉计不假,是蓝鹏飞设的,难怪那样陡峭的地方,大家都安然无恙。
默然将纸条投入罩中,爆窜的火苗,洒出点点火花。那日蓝鹏飞让小唐带庭葳留下我,不光是给我指路,而是怕我离开了蓝家,随了靖仁,因为在那样的压力下,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打消我和振兴的障碍,则是为了让我更用心投进蓝家的事务,也是为了现在的斡旋留下的后招,至于答应我回上海,想来是怕振兴摊牌,毕竟战事逼近,还有,我的这颗棋子由明变暗,才能出其不意发挥最大的作用。只不知蓝鹏飞为何这样高看我,不惜让蓝家背上世俗的骂名,是为了成全振兴,还是为了庭葳的将来,还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缓步走到门口,迎着清风,静听半夜蝉鸣,过了一会儿,我摇头放弃猜测,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坚持,不管为了什么,纵然心念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我依槛托腮坐下,中庭月色澄明,顺着溶溶亮光,抬望悬空皓月,想到兵营那夜的振兴和他说的话。“我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她的理想,让大家都能安居乐业。”
振兴,我也是,为了一个人。
双手撑撑膝盖,起身回屋,蓦然浮出那句像银球的话,心底一甜,细嚼里面暗含的情愫,转望那片冰轮,左右看了看,“还是像银盘啊。”我的笑声轻轻响起,和着脑海里低低的笑声,在寂寥的夜空中轻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