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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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一章 十年一梦
母亲先是同我一样怔住, 下一秒起身开门,大声斥责道:“有什么好慌张的,不知道三小姐身子受不得惊扰?一惊一咋的, 既然嚷开了, 就把话说清楚。”
报信的丫头低下头, 嗫嗫地回道:“回, 回太太, 是医院打电话来说,安少爷中了枪。还,还在抢救, 他们是按着安少爷的物件,寻来的。大少奶奶听后赶去医院, 让我向太太报备声。”
母亲询问是哪家医院, 那丫头吭吭哧哧地说是雁遥接的电话, 简单的说了这事,就急急出门了。母亲挥手让那丫头下去, 烦心地说道:“这雁遥做事真是,整天只知护着她兄弟,一有事,就慌了手脚。这梦泽也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唉!”说罢, 摇摇头, 扶着僵直的我回床躺下, 声音转缓, 安慰了我几句,说去打电话给远祺, 让他去查查,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虚软地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梦泽中枪的幻影,血红一片,浓浓的腥气从记忆中蔓延至鼻端,低喊了一声梦泽,眼角滑出两道泪痕。与梦泽缘断,已是一辈子都难以抹平的伤感,若是有什么……抖动的眼皮挤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若是有什么,肯定会是自己此生难以承受的遗恨。
难以承受胸口的惊悸窒闷,我抬起手轻轻揉抚,随着动作响起纸张的悉索声。举手一瞧,是不觉中捏皱的信纸,望着上面雄健的笔力,大脑里翻涌的乌云停止了扩散,残存的阳光,顽强地与之搏斗,眼底逐渐恢复清明。振兴,不可能,如果上次可能是反间计,那么这次毫无道理,要梦泽的命,毫无道理。那么,这会是谁?
过了二十多分钟,母亲复转回来,告知梦泽被送至仁济医馆救治,中枪的部位在左肩膀和左肩胛骨下侧,所幸没伤及心脏,恰巧当时有懂行的路人,送医及时,虽还在手术中,性命应没危险。
听完,半晌后剧痛方稍稍缓解,担忧又起,枪伤于我并不陌生,即使性命能保,也怕落下残疾,还有铅中毒,感染锯手锯脚的比例太高,梦泽……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挣着起床,随母亲来到厅中,同家人一起等候新消息。快近傍晚,双眼红肿的雁遥才被远祺扶了回来,陪着我的浩天跑过去,抢着询问梦泽的情况,雁遥疲惫地拍拍浩天的脑袋,眼光无意扫到我,顿时冒出一团火,冲我嚷道:“现在你高兴了吧,泽弟真傻啊,让他扔开手,他偏不。他也不想想,怎么斗得过强盗出身的兵痞,……”
远祺见状,忙要把雁遥拖出客厅,雁遥使命挣着高喊道:“你这个懦夫,成天只知护着你妹,还讲不讲是非天理。那巡捕说的,你也在场听了,旁观的听到枪手跑时,吆喝带着关外口音,这不是他们合伙干的是什么?幸好泽弟命大,为闪人躲过一劫,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失望了吧,你……”
远祺用力甩了雁遥一巴掌,雁遥捂着脸,瞪了远祺片刻,嘶喊道:“苏远祺,好,说了你妹一句,就是一个巴掌。我弟快没命,我还跟你们苏家人混着。我,我孬种!”说完,调身冲出客厅,朝屋外跑去。
远祺过来跟我讲了几句,转身追了出去,我的身体感官已经钝化,唯有雁遥的那句关外口音,在耳边不停地回响,声音越来越大。我抱着欲裂的脑袋,整个人缩进沙发,可仍觉得空荡,心底亦是一片茫然,痛到麻木的茫然。
“韵洋,冷静点。”父亲朗朗的声音,将我从迷茫中唤醒。
冷静?我忆起离去那晚振兴说的遇事一定要冷静,我咬咬唇,事情未作定论,怎能自乱阵脚,真要振兴派人,怎会这样轻易露马脚?我深深呼吸两下,提起精神,转同父亲一起劝慰气得发抖的母亲。过了十分钟,远祺进来说,已送雁遥回房,先代她向我道歉,明日再专程赔不是。
母亲正要开口训斥,我抢先出声,细问完远祺了解到的情况,陷入沉思。振兴,我的心愿意相信你,可是从枪弹到人员,种种迹象,都直指着蓝家,我直观是有人借刀杀人,可远祺说,这是你利用我的疑心和对你的信任,使的攻心计,达到自己斩草除根的目的,到底是哪个?
感情不是猜谜,一旦有了疑虑,更经不起猜测,我反复思量,决定亲自去给振兴发电报,电文就一个符号,?。
回到家中,人陷入煎熬,时间仿佛都快变得静止,等待的地点由客厅,移到房里的床上,天慢慢的黑,慢慢的白,灵魂深处,燃烧了两个多月的火花,渐渐变小……变弱……三天后,面上已是灰烬,内里余留点点不甘的火星,而回电始终没来。
天还是黑了白,白了黑,对我已无分别,无知无觉机械地顺着照顾我的使女,日复一日,又是三天。 “姑姑,庭葳弟弟来信了,姑姑,你快看啦。”浩天晃动着一封信,在我耳边喊着,缩在封闭世界的我,眼睛动了动,浩天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眼角扫过信封,熟悉的笔迹,染湿了干枯的眼睛。蓦然一喜,此信应是在事发后寄来的,难怪他没有回我电文。我连忙撕开信封,眼神逐渐黯淡,仍是庭葳的自述,不见额外的言语,脑中复燃的火苗瞬间熄灭。
随后进来的母亲指挥着下人,将近日赶制出来的一堆新衣,分类挂在衣橱中,把我先前颜色暗淡的衣裳换掉。扫了一眼那些款式新颖、色泽亮丽的衣衫,双目被刺得发酸,荒芜的脑海刮起风,吹起一地残灰,尘烟瞬间弥漫。母亲向来好强,铁了心要把我从蓝家拖出嫁掉,恐她也没料到,战火还没燃起,我已输个精光,输的快得连痛都来不及感觉,唯有一层新灰,提醒着还未戴盔,就已弃甲的自己。
放好衣物,母亲看了看我,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别这样整天躺在床上,好人这么躺着,也会闲出病来。”
奉命行事的使女陪着焕然一新的我,沐浴着几日不见的阳光,踩着松软的草坪,走到三人座秋千椅坐下,椅旁栽种着一排蔷薇丛,密密麻麻打着花苞,中间点缀着早开的荷色花朵,吐露着淡雅的芳香。坐在这代表爱的思念的花丛旁,龟裂萎顿的心田,飘下蒙蒙细雨,悱恻连绵,才知,心跟大脑是分开的,才知,感情上有多难割舍。人顷刻被分裂成两半,原谅,不原谅?继续战斗,就此妥协?振兴,心思缜密的你,怎会如此让我为难?
我闷头沉思,好像行进在黑暗的地道中,突然感到气流的不同,感知洞口的临近,爽朗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打断了即将乍现的灵光。“韵洋,难得出来走走,坐在这儿愁眉苦脸的干嘛?”
我抬头望去,父亲穿着银灰色绸衫,手拿文明杖,大步行来,在我身边坐下。父亲双手撑杖,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口道: “韵洋,为父早就告诫过你,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皆在你的心念间。为父对于你的感情,一向不想围堵,这次让你回来,也只是想给你多一点的选择,多一条路,不要过早把自己放在绝境中。先且不谈那事,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也不谈振兴是否真的合适,光是蓝家那样的风口浪尖对你磨损,为父也都忍不下心,不想再早早失去一个女儿。韵洋,你是在赞扬声中长大的孩子,也养成了你的自负,处处依着自己的心思,陷入迷局而不自知。当然,你的人生要靠你来走,有过这次经历,不论你最后选择了谁,为父都会接受,因为为父相信,那会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己干涩的眼睛慢慢浸出水花,身体往阳蓬里躲了躲,避过刺目的阳光。过了半晌,我哽咽回道:“父亲,我错了,把你们当作敌人,我错了……”
父亲朗声笑着打断我的道歉,站起身胳膊朝我弯弯,道:“不介意陪我这老头子走走吧。”
我抹去面颊上的水迹,挽起父亲的胳膊。“走,跟为父一起去医院看看梦泽,你大嫂的那些话,也别放在心上,该有的礼数还该有。”
自己一直挂念着梦泽的伤势,便顺从地随着父亲坐车到了医院。父亲推开梦泽病房的房门,里面寂静无声,普通的房内,床头柜上一捧造型精致插在水晶花瓶里的花束,格外的亮眼醒目,清雅的香气,淡化掉浓重的消毒水味。
梦泽尚在睡眠中,我坐到的床前,父亲借口去向医生询问病情,离开病房。细瞧病床上的梦泽,左手上了夹板,微敞的衣领露出厚厚的绷带,俊雅的面庞苍白如雪,上次的伤痕留下的浅红色,一道道显得格外醒目,墨眉微微蹙着,眉宇间带着一丝痛苦和挣扎,想来睡眠中也难逃枪伤的折磨。
难过地探身帮他掖好被角,忽见枕边半露出的纸张,上面似乎有我的名字,好奇拿起一瞧,是梦泽组织的正式函件,里面写道,根据他的申请和赣清与鸿铭的鉴定书,经商讨同意梦泽和我建立恋爱关系,落款的时间是昨日。
简简单单的几行字,落在眼里,化成杂陈的五味,弥漫至心头。怔怔放下信纸,苍白的睡颜跃入视线,极似一年前那个惨淡的夜晚。我咬咬嘴唇,轻轻将信函放回枕畔,怅然无力地靠回椅背,造化弄人,有时竟似玩笑,苦心求之不得,灰心弃之偏来。一张无形的网,悄然而至将我缚住,越束越紧,重重的低叹从胸中挤压出来。
也许是我的叹声惊醒了梦泽,他猛地睁开眼睛,瞧见我想要挣着起来。我忙按住他道:“梦泽哥,别,当心伤口。”
梦泽看看我,反劝道: “韵洋,你别担心。”磁性的声音带着干涩。
我的眼眶泛起酸楚,忍了忍,歉然道:“梦泽哥,都是我给你惹的麻烦。”
“你别把我姐的话放在心上。”梦泽宽厚地笑笑。
梦泽的话提醒我,心有不甘地询问道:“梦泽哥,当时的情况,你能给我讲一遍吗?”
“怎么,韵洋又想要为我破案?”梦泽眼睛隐隐带着一丝涩。
在明镜般的眼眸中,刹那看到自己眸光里,却是更浓的一层涩,我垂下眼帘。梦泽从来最知我,他必是明白,这次,为的不是他。
过了片刻,梦泽平缓地说道:“韵洋,你应该相信他。”
梦泽的话,好似一道惊雷将我震住,愕然地望着眼前的那双乌眸,澄亮明透。“韵洋,你感情一向迟钝,我第一次见到蓝振兴,就知道他喜欢你,是很深的那种喜欢,是可以牺牲掉自己的喜欢,虽然那时你把他当做敌人。”
梦泽与振兴的第一次见面?我蹙眉苦想,呆滞的大脑恍如失忆般,一片空白。梦泽再次宽厚地笑笑,“韵洋,就是我去关外找你,被他堵住那次。如果他不喜欢你,我没那么好脱身。男人之间,总是比较好理解。如果你有勇气接受他,我祝福你,韵洋。”
梦泽诚恳郑重的话音,落地足足一分钟后,我才从怔忪间清醒,“梦泽,……”
紧缚的网绳骤然消失,我不由自己俯身抱住梦泽,失声痛哭。梦泽,到了真正的放手,方知那份爱有多厚重,到了真正的失去,方知自己的眷念有多深,梦泽,……
“韵洋,别哭了,你已为我流了太多的泪,多到想到你,都是涩涩咸咸的。”
我哭得更狠,“韵洋,你压到我的伤口了,我的手要锯掉了,当心我要赖上你一辈子的。”
我抽抽噎噎坐直,梦泽含笑着,打趣道:“再哭下去,出去可能真的要害人性命了。”
戏语勾起月下那幅难以忘怀的画面,心酸直冲喉管,“好了,韵洋,你的磨练已经结束了,快把这可怕的哭声收起来。来,笑一个,就算你的任务圆满完成。”
我忍住无边的伤感,慢慢收住哭泣,凝望着那双乌亮的星目,刀裁的墨眉,削玉般的直鼻,石刻般的脸庞,哀戚渐渐散去。梦泽,谢谢你,你的宽容,让我回忆不再继续苦涩;梦泽,谢谢你,你的大度,让我的青春不在继续黯然。
挂着泪珠,嘴角缓缓绽放出微笑,梦泽,谢谢你!
朦胧中,星目发出两道璀璨耀眼的光芒,弯起的泪眼折射出一道五彩绚烂的霞光……
乌亮的眼眸迸射出粲然的光华后,仿佛燃尽了所有的能量,随后缓缓阖上,陷入昏睡。轻轻将梦泽握着我的右手放进被中,含泪再次替他掖好被角,房门传来响动,回头一看,来人除了父亲,还有一个手捧鲜花的时髦女子,竟是前几天和瑶歆谈论的映霞。
映霞现已是电影界最当红的明星,亦是上海滩社交界的红人,时常能在报刊杂志上见到她的靓照。她身着紫罗兰色底,撒着绣着银边百合花的缎面旗袍,半截袖是透明的黑色薄纱,精致的卷发披至肩头,美艳绝伦,有着照片上难以捕捉的动态魅感。
丽影迤逦行来,看看床上熟睡的梦泽,面容和悦小声向我问过好,好似天天见面的熟人,更换起花瓶里的花束。父亲携着我快至门边,清脆的高跟鞋声追来喊住我,父亲松开我前走几步,映霞凑到我耳边悄声道:“韵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本不该插在你和梦泽中间,但我还是有句话要说,如果你想梦泽活命,离他远点。”
我心头咯噔一响,以映霞的身份,知道些内幕不是不可能。除了面上和远晋的关系,她私下还有一个身份,我大伯家收集情报的线人,上次杨家刺探情报,大伯原本要派的人就是她。于是我忙低声问道:“映霞姐,你知道些什么?”
映霞瞧瞧我,嫣然一笑,“韵洋,你是在紧张谁?让我想想,报纸上怎样形容蓝少夫人的,秀外惠中,风华绝代,巾帼英雄,哎呀,太多了,反正一个盖过一个,这样子的还需问我这以色侍人的?”
“映霞姐!” 忽略掉映霞的嘲讽,我恳切地再次出声,喊住想要转身的映霞。
她轻咬涂满樱红唇膏的唇瓣,哼了一声,“蓝少夫人不识字吗?还是从不读报?”
我的大脑微微一震,暂且压下思绪,说道:“映霞姐,谢谢。我还有件私事,要感谢你,谢谢你肯帮我表姐。”
昨天家里收到大伯家寄来的帖子,邀请我去金陵参加瑶歆和远晋的结婚纪念晚宴,里面还有瑶歆的一封信,提到了映霞和远晋一起,是为了激醒瑶歆。映霞瞧瞧我,哼了一声,“我也是看不过那两个傻子,我要没你表姐,也没今天,虽不是什么好日子,但活得畅快。话说回来了,还是你本事,见一面就把你那高贵的表姐拉回头。”说完,行云般走到床头柜边,继续修剪花枝。
映霞在上海滩呆了几年,还是没失旧日的火烈和仗义,我笑了笑,有时,人之间的情意,不需长篇大论来表达显示,就像映霞,即使面上沾有火药,我却知道,她会是一个靠得住的朋友。
我快步追上父亲,大脑也在迅速运作,蹙眉细究,那道灵光再次隐隐升起,豁然爆亮,原来如此。梦泽连遭厄运,确与我相关,做此事应有两家。从映霞的话中可知,就连她也只知其一,就是我大伯家,头个设计梦泽的,目的是不想失去我这个在蓝家的棋子,尤其是目前风谲云诡、一触即发的局势下。还有一家,自然是杨家,就势顺水推舟,冒充蓝家人除掉梦泽,让我迁怒振兴,离开蓝家,心理上重创振兴,在细小处动如此手笔,看来杨家是要真正开打了。
至于振兴为何沉默,我若有所思地扭过头,与父亲的目光碰个正着。未等我开口,父亲朗声道:“韵洋,有些东西不要太快否定掉,如果你不怕风雨,梦泽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况且你们以前的障碍也没了。”
我一时没转过弯愣住,“难道梦泽没跟你讲,他那边的已经同意了。韵洋,生活的美好与否,更重要的在于身边的人,他的品格,为父相信。”
说话间,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阳光落在哭过的眼里,酸酸麻麻,我抬手挡住直射的阳光,眺望着远处碧天绿树间飞翔的鸟雀,蓦地,眼底升起一抹笑意,笑得轻盈自在,伴随着笑意,自个的身体好似长出了一对翅膀,腾身飞起,飞向北方。
我面色恬静,答复了父亲,声音柔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父亲,梦泽哥已经放手了。而我,认定了振兴,他是我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