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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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八十七章 子我同行
山风徐徐, 波动一山春色,泥泞的山道旁,开着娇艳的杜鹃花, 在蒙蒙细雨中, 尤显动人。坐在颠簸的车厢里, 托腮默默望着窗外绵绵青山, 眼睛随着一片被风卷起的密密雨雾, 腾起一道迷雾。调眸望向侧前方冒雨骑马而行的振兴,暗思起蓝鹏飞让我陪振兴上香的用意,是想借此警醒我俩吗?
转回视线, 再看密密雨雾过后的青山,大脑马上否定掉自己的猜测, 凭蓝鹏飞高超的御人手段, 怎会如此浅薄?我返回老家后, 心似明镜的他,嘘寒问暖的, 没说过我半个不是。对我,他向来是顺势利导,从不暗地添堵,就像靖仁提出送我去上海,他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 只派来小唐陪庭葳看我, 轻易解开一团乱麻, 给状若釜底游鱼的我, 暗示了一条出路。不然, 市面上的流言蜚语里,除了振兴, 还会加上靖仁,不知会是怎样个乱法,这也是我事后悟到的。也许是自己多心,他只是单纯让我们敬香,求得振中的谅解,保佑蓝家,能顺利度过这次危机。
嗒嗒的马蹄声止,车厢门被人打开,身披黑蓬的振兴手持雨伞站在车门前。刚才在家吃饭时,振兴的言谈举止,如旧日一般,瞧不出一丝波澜。其实,振兴内心如何想不重要,目前最关键的,是自己要能守住。我垂眼下了车梯,默不作声地站到伞下,一只胳膊横弯过来,“大嫂,你的身体还不能太过劳累。”
我无言直直伸过胳膊,手腕轻挽振兴刚硬的右臂,迎着柔风细雨,踩着石块砌成湿漉的阶梯,垂眸缓缓爬上山坡。身后传来马匹的嘶鸣,微一晃神脚底踩滑,铁臂迅速拉近我的胳膊夹紧,一缕熟悉的气息闯入鼻端,眼底陡然一涩,赶紧拉开距离。
“大嫂,是振兴哪里得罪了你吗?”
清冷的声音飘进耳里,我暗猜着话语侧眸望去,振兴举伞的左手晃晃,发现是自己矫枉过正,一下拉的太开,以至振兴整个人都在伞外,姿势别扭看着都费劲,忍不住弯起嘴角,索性大方靠近一些,该怎样行事就怎样行事,没必要弄得欲盖弥彰。
“二弟近日可好?”
“大嫂,这个见面问候是不是太晚了点?”
“二弟,问好哪有什么时间限制,只要心诚便行。”我坦诚回道。
振兴侧脸垂眸看看我,嘴角反倒抿紧,见状,我暗恼自己的画蛇添足,加个心诚,让振兴怎么回话,忙主动换过话头,“咱家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振兴嘴角微微上扬,“大嫂,你还是留在这儿休养吧。”
我的面孔微微一赫,刚刚自告奋勇回去管家,问出这样的问题,真是白让人笑话,而且仗只要一日不打,备战就无止境。虽说几句话碰了一鼻子灰,但也让自己记起旧日和振兴相处的最佳模式,闭上嘴,自自然然地各想心事。于是,我自自然然挽着振兴,闭嘴默行,果然,走了两步,感到振兴的手臂也不似刚才那样紧绷,氛围似也回复到旧日的那种和谐。照旧最好,我松了口气,脚步轻盈起来,山径似乎成了自己新找到的通途。
两人无语横转,来到振中和蓝太太的墓前,几日前亲手摆在碑前的梨花树枝,白花俱散徒留空枝,身旁的卫兵迅速清理掉台上的残留,分别摆上两碗鱼肉和其它供品,拿出纸钱和火盆备好。我先一一祭奠完,拉上斗篷上的软帽,转身踩着软泥新草,到旁边开得正盛的杜鹃丛中,摘了一捧粉色的花枝,分成两束用绢帕扎紧,回到墓前。脱了军帽的振兴正在振中墓前举香祭拜,蓦地想到上次离开蓝家,在此地拜别的情景,心底酸涩不堪。我先将一束花放到蓝太太的碑前,等振兴插上香后,我跪到振中的碑前放下花,望着碑上相片里的秀目,黯然落下泪来。
振中哥,为何我的路会如此艰难,总是步步是错,处处是坎,是老天替你惩罚我吗?如果是,我没有怨言,只请你不要埋怨振兴,保佑家人无恙,保佑庭葳有个安定温暖的家。
我流着泪,心里默默祈求,忽然身旁跪下一人,“大哥,上次我许愿,要替大哥一辈子照顾大嫂,一辈子都不会更改。老天要有责罚,我愿一人承担。”说罢,振兴连磕了三个响头。
我骇然地调转泪眼怔视,刚毅的脸庞从容转过与我对视,幽深的长目里波浪微伏。我的胸口一窒,嘴唇张了张,滞后片刻,耳畔听见自己和缓的音调,“多谢二弟了,你大哥听到这句话,只会高兴,我和庭葳都有靠,老天怎会责罚你?”
其实,嘴唇初张,脱口欲出的话是,振兴,要打仗了,怎能说这样的话,快点收回去。
振兴听后,唇角紧紧抿着,邃目里幽波急翻几下,我收回对视的目光,朝墓碑跪拜道:“振中哥,请你保佑咱家平平安安,也请保佑二弟顺利的成家立业。”
身边的人影迅速起来,我咽下满嘴咸湿的泪水,轻呼道:“二弟,按着我的话,再对你大哥说一遍。二弟……”
“我说过的,只会做,不会改。”振兴简洁地打断我的央求,快步走下石阶。
低沉的声音内含着不容更改的决绝,泪水瞬间如潮般涌出,照旧终是自己的欺人之谈,息止的心湖翻起巨浪,人变得虚浮,瘫软到碑台上。
振兴在小唐的呼声中,返身跑来脱下斗篷替我罩上,抱起我冒雨大步冲下山坡。上了马车,车夫急急抛了一个响鞭,马车疾速驶在迂窄的山路上。无力与马车的剧颠抗争,我闭目静静窝在振兴的臂弯里,忽地马声长嘶,车厢尾部打横,轰的一声,整辆车翻倒,振兴瞬间将我团身搂紧,惊骇中我睁开眼,扭脸对上幽亮深情的长目,来不及张嘴,车厢翻滚起来,剧烈的震荡下,我在紧紧包裹的温热身躯中失去了知觉,眼底变黑的一瞬,只有一个念头,让我来,不要振兴承担。
“我来承担,不要振兴……”我被自己低喃声中吐出的名字吓得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寝床上的华丽绫帐,动动手脚,完好无损。钓鱼、上坟,还有翻车,想来都是自己做的梦。
“大少奶奶,您醒啦”,奉珠端着托盘过来,“来,把药吃了,有没哪里不舒服的,陈军医说翻车……”
我嘴里的水喷了出来,整个人震呆了,“翻车?”
“大少奶奶,您怎么啦?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是不是翻车撞着脑袋啦?陈医生说可能会有什么震荡、内伤,大少奶奶您忍忍,我这就去给陈军医打电话。”
“翻车……”,我双手抱住好似裂开的头部,痛苦低吟。
奉珠愣了片刻,白着脸急急解释说:“是您的马车,回来时路滑,赶得又急,在九回峰口翻到路沟里,您真的都忘了?”
不是忘了,而是满脑子里都是翻车时的画面,牢牢用身体裹紧我的振兴。九回峰是蓝家屯附近最高峰,之所以叫这个名,说法和九曲黄河十八弯类似,路窄弯急坡陡,若是翻车……
我的心口霎时绞痛,痛得直不起腰,人匍匐到床上,紧紧地抓住被角,被牙死死咬住的呼喊,在胸口回荡个不停,老天,不要再让我心痛,老天,要惩罚,惩罚我吧……
奉珠抱住我,直白地回了我所担心的事,“大少奶奶,您别急,还好这些天下着雨,地都泡松了,下面都是些烂叶,二少爷虽受了伤,听说性命无大碍。”
我调头瞪着奉珠,奉珠拨开我脸上的头发,“大少奶奶,在这儿担心不如您自个去瞧瞧二少爷。小唐说,救出您们时,二少爷自个摔晕过去,还把您紧紧护在怀里。那样的男人,值得您爱。”
我的嘴唇嗫嚅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停了片刻,眼泪一颗一颗缓缓滚落,与颗颗泪珠相伴的,是心里的念念有词,振兴,振兴……念着念着,虚软的身体突然力气暴增,我要见他,我要坦白地告诉他,我不能再让他里外受伤,他不愿改变,那么我改,我不能撇下他一人,要下地狱一起去。
身随心动,我挪身下床,奉珠颇有默契地扶我到妆台前坐下,细细帮我梳洗装扮好,换上一件白底滚着淡绿滚边夹缎旗袍,旗袍的领口和衣襟绣着一串精致的绿梅,衬得人异常的端雅秀丽。我站起身,看看镜中的自己,忽地,心口急跳,腿脚虚软。奉珠给我披上一件内嵌半截白狐皮的青缎披风,系好缎带,上下打量一番,扶住我的肩说:“大少奶奶,去吧,勇敢点,您不常说,要勇敢面对暴风雨吗?而且,只要是有良心,善良的人都会支持你,小少爷也会。”
我直愣愣地瞧着奉珠,嘴里默念起她最后提起的名字,勇气顿时泄得没了踪影,我不能,不能一错再错……我咬着嘴唇颓然坐到凳子上。
“大少奶奶,您甭担心小少爷,您想过没,这世上要说谁最适合做小少爷爹的,我看也就二少爷了,那可是带着血缘的真疼。小少爷也是真喜欢二少爷,不掺假的真喜欢,我打包票,小少爷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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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顺着奉珠的话,想起塞得港海滩玩闹一起的两人,想起在奉天车站急着见振兴的庭葳,想起中午两人见面时状若父子般的亲热,父子?想着想着,心湖漾起涟漪,一圈,一圈,带动一池柔波,苦闷的脸庞浮起一层淡淡的红云。
奉珠笑嘻嘻地用力拉起我,“好啦,我的大少奶奶,在这儿红什么脸?去吧,二少爷,绝对值!”
奉珠絮絮地说着,鼓励着,把被她说得有些晕乎乎的我送上软轿。坐在昏暗的轿中,耳根子一静,心神随着轿子的晃悠,剧烈地颤抖,攥得紧紧的手心也跟着濡湿,大脑又冒出两个声音,停,不停,渐渐,喊不停的声音高过停的,想见振兴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轿子落地,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呼吸失去了均匀。小唐掀开轿帘,低低唤了一声,接着道:“少夫人,卑职已经跟里面的人通报了,二少爷醒着在,说大夫细查过了,左手上臂轻微骨折,左腿挫伤,其余都是擦伤。”
我咬咬牙,握住小唐伸过的手,跨出轿门,跨进院门,沿着游廊来到振兴住的屋门口,下人打开帘子迎我进去,我挥挥手,他们立刻无声退了出去。
我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望着藏蓝色云锦门帘,呼吸几要停止。一秒,两秒,时间点点流失,勇气也在点点流失。薄薄的帘布,隔着两个千重山万重水的世界,即使开启了连通两人的大门,也未必能走进彼此的世界。有打开的渴望,不代表有能走到一起的缘分,想和行,天差地别,这样的落差我经历过。眼前的这座独木桥,更难走,难!真的太难。而且,会害了他,害了庭葳……
我缓缓转回身,迈开半步,痛楚、不甘,不停地从心底汩汩涌出,不试,怎么知道走不通?眼前浮出振中坟前的眼神,振兴是不会害怕苦难的,还有正如奉珠说的,善良的庭葳,他要明白事理,他会理解的……
我又转过身,藏蓝色的门帘成了背景,前面站着散穿戎装,头、手缠着绷带的振兴,心头怦然一跳,忘了呼吸。门边的人影往前跨了一步,我定定神,上下细细看了看,柔声问候道:“二弟,你怎么起来啦?受了伤怎么也不知爱惜点。”
振兴没有吭声,邃目直直地瞧着我。迫人的目光,压得我抬不起头,心头顿如小鹿般乱撞,脸颊酥云浓染,轻嗯了两声,外强中干地嗔道:“你摔傻不成?还不快回房里躺着。”
回答我的,还是那两道灼人的视线。我暗恼地抛开扭捏,拿出平日的气势,抬头对望回去。过了两秒,眼前之人无声地笑了,款柔的笑颜,幽亮的眸光,将面容映衬得从未有过的惑人。我的心脏又漏跳了一拍,实在撑不住嘟嚷道:“二弟今儿着了魔吗?看你这样必是没事了,我也放下心,不打扰你休息,回见。”
“韵洋”,振兴的嘴唇微启,轻柔、小心、温情地,缓缓呼出我的名字。
我怔了怔,害羞地垂下头暗嘲自己,什么事儿能瞒过振兴,他肯定是知道我的来意。心慌意乱地抬手理理耳边的发丝,瞟见手腕处黑色的表带,眸底的笑意顷刻凝固住。黯然看着振中送的手表,又陷入挣扎中,想要冲出壁垒,又想龟缩回去。
就在此刻,耳畔响起两声轻唤,“韵洋,韵洋”。声音转沉,里面揉含了数不清的情绪,从耳里直直沉到心底,进入壁垒的缺口,霎时,将厚厚的围墙引爆,烟敛云收,尘埃落地。桎梏已久的心灵挣脱出来,触到的第一份感知,是爱,带着支撑力和修复力的爱,如潮水般绵绵不绝,蓄满心田,缓缓从眼眶中溢了出来。
振兴,我的心底柔声回应道,振兴……
眼波轻动的瞬间,身体被振兴单臂拥入怀中。靠上宽阔的胸膛,柔情迅速蔓延到四肢,不禁回抱住振兴的脖颈,他的身体似有不支,歪了一下,迷醉的神志刹那清醒,记起了他的腿有挫伤。我赶紧改扶他的手臂,心疼地责怪道:“自个的伤,难道不明白吗?还是想自残,给娶我找个由头?”
振兴居高临下看看我,弯起嘴角,“放心,我成不了瘸驴,韵洋更不是破磨。”说罢,手重重搭在我的肩头,“不过呢,我得借用一下咱家的定海神针,劳驾扶我回房吧。”
“你倒会利用人,有本事出来,没本事回去?这顾前不顾后的,打起仗岂不有去无回?”我嘀咕着架起振兴颤颤巍巍迈开脚步。
振兴一瘸一拐到了床边,凑在我耳边嘿嘿一笑,“会利用人,也是本事。算到有人用,更是本事。”说着坐下,下颌朝露出绷带的左脚扬扬。
真是小人得志,我暗哼的同时,任劳任怨地弯下腰,抬起缠着厚厚绷带的腿脚放到床上,俯过身拉起堆在里边的被子,想要替振兴盖上,胳膊肘被他紧紧握住,扭头垂视,心神一颤,粼粼的幽波仿佛蕴满巨大的磁力,吸引着我,落入他的怀里,紧紧与他贴在一起。身心上的垢痛,被一波波幸福的暖流冲刷掉,醉入振兴搅起的滚滚爱潮里……
在心脏似要爆裂的刹那,振兴停下动作,挪开缠绕的身躯,长目幽幽轻闪,颊边挂着两团酡红。他在我的腮边亲了一下,哑声低喃道:“韵洋,好想这儿是咱俩的洞房。“
稍稍通顺的呼吸道,又差点被口水呛住,我忙将滚烫的面孔埋入他的颈边,跟振兴在一起,看来得先适应他的简白语言。静下心,忽觉鼻端相贴的肌肤,温热熟悉的气息中,多了一种说不出诱人的味道,忍不住轻蹭了一下,耳边弱去的急促呼吸声又起,抱着我的胳膊一下收紧,怀抱的温度再次飙升,“韵洋,真想做实了吗?”
我压下羞怯,反唇相讥,“也不知谁断手断腿的,不好好养着,真想当瘸驴?”
振兴低笑着松开手臂,轻捋起我散开的发丝,一下,一下,撩起心底缕缕情丝,我不由抬手抚上他头上的绷带。菱唇移到我的耳边,刚柔并济地扫了扫说道:“你可别小瞧了我,倒是你快点把身体彻底养好了,还有好多事等着咱们去做,去面对。”
方被撩起似水的柔情,一下子被火辣的道白震飞,心尖打起颤儿,下一刻又被低语带入现实,自己这颗有病的心,还是不要和这样的振兴打攻心战。我挂起免战牌,弯起嘴角轻轻嗯了一声,是要快点把身体养好,才能和这样了不得的振兴相伴。鼻尖下的颈部血管,有节律地轻轻跳动,心念一动,我无声地笑了。振兴就像他脉搏的律动,真实、生气、平实、稳定,这样的振兴让人放心,这样的一生一世走得安心。
我抬起埋着的面庞,脉脉望着振兴英挺的容颜,抚抚散开的青灰色衣领,重重嗯了一声,“咱们一起。”
四目相对,迸出缤纷的火花,两张面孔慢慢靠拢,缓缓的,柔柔的,轻轻碰触到一起,没有天雷地火的亲吻,只是辗转缠绵的厮磨,“韵洋,和你一起,真好。”
振兴简单的话语,再次湿润了我的眼角,曼曼情丝,蜿蜒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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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路多辛,子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