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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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七十九章 平安夜会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悠扬的旋律, 婉转的歌声飘荡在美国公使府邸的大厅, 厅内里侧的巨大的圣诞树, 装饰得美轮美奂, 平安夜的晚会在优雅的氛围中, 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与会的大多是西人,大家身着盛装,或翩翩起舞, 或轻声交谈,一派祥和。
蓝家的部队于昨日起, 开始陆续移师关外, 振兴已随先头部队离京。英美两家在此次政局明争暗斗中, 站在杨家一边,蓝鹏飞派我作为蓝家代表, 参加英美举办的圣诞晚会。今晚配合着主题,我挑选了一条圣诞红的曳地缎裙,搭配着一条雪貂皮披肩,厅中融融的暖意,驱散掉来时路上刺骨的寒凉。方才在英国使馆得知, 约瑟夫的任命已经下来, 二月底将以二等参赞身份来京任职, 虽不知何时能再见面, 也算是一道佳音, 到时蓝家与英国人打交道,多少会有些助益。
仆人将我引到埃米丽公使夫人面前, 互贴脸颊问好后,埃米丽说道:“萨拉,你来晚了,错过了杨先生精彩绝伦的演奏。”
我疑惑地问道:“哪个杨先生?”
埃米丽优雅地抬手指向一侧,“就是杨督军的三子,难道你们不认识吗?还是文婷提起,不然我们也要错过这样动听的音乐。”说罢,朝正好望向这边的靖仁轻挥手掌。
靖仁礼貌地向身边几个年轻女孩点头告退,步履稳健行来,边致意边悦声问道:“夫人,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
埃米丽和蔼地回说:“我刚跟萨拉提到你演奏的事,萨拉居然从没听过你的琴声,可否请杨先生再演奏一曲,我也很想再次听到那天籁之音。”
靖仁和我互相行过礼后,对埃米丽说:“这是我的荣幸,夫人。”
埃米丽挽着我,随着靖仁走到乐队前,吩咐了一声,马上有人递上一把小提琴。身着黑色西式礼服的靖仁,挺拔粲然站定,调好弓弦,随着一声嘹亮的琴声划过,大厅一下变得寂静,那恢宏极具张力的旋律,是著名的巴赫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靖仁的分寸感和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琴音带有一种凌厉的气势与丰富的幻想,而不是常听人演奏时徒有华丽的外表,偏失掉巴赫庄严、纯净、质朴和和谐的统一。侧耳聆听,时如电光石火,时如涓涓细流,时如松涛阵阵,将人引进无尽的遐想之中。
随着尾音的消失,厅里掌声雷动,埃米丽鼓着掌上前致谢。“老三今儿倒是兴致高,从没见他这样爱出风头的。”身后传来温和的话音。
我闻声忍着笑,装作没听见也随着起鼓掌。那日送画回家,向蓝鹏飞禀明情况,附带讲了无中生有的趣事。过了两日,蓝鹏飞乐呵呵地私下告诉我说,杨家一会挖树,一会让府上的人集体洗澡,怪事层出不穷。
“达令,三弟这一曲,不知又要搅乱多少人的芳心,你看连素来耳聪目明的韵洋,都听得呆若木鸡。”文婷娇声附和,笑音连连。
我侧身含笑招呼道:“我本不想打扰两位贤伉俪私语,配合着装聋,没想反被误会,还请二位不要见怪。”我在配合两字上,加上重音。
文婷收住笑瞪起眼,靖义的脸泛出笑容,“蓝少夫人这话说的,好象有些气不顺呀。也难怪,这大冷的天,却得跑到深山老林子里呆着。娘子,你不是还有事要找公使夫人,三弟,你这做大夫的来得正好,替蓝少夫人瞧瞧。”靖义说话间,看看与埃米丽一道过来的靖仁,眼中闪过一道微光,说完,携着文婷同埃米丽攀谈着离去。
我对留在身侧靖仁说道:“令兄真乃一位奇人,见解和解读,总让人意想不到。不过杨先生也算是一位奇人,拿刀的手,能奏出如此出神入化的乐曲,同样让人意想不到。”
靖仁和悦地笑了笑,说:“可惜家兄没亲耳听到你的赞词。至于我麽,以前在家学的是钢琴,到美国后改练的小提琴,先只想通过音乐排解乡愁,后来领悟到,手术并不是血淋淋的切割,而是对创伤的修复再造,需要的激情和想象,同音乐有着相通之处,而且都要有种节奏感的把握,就这样,小提琴和手术刀,互相成就了彼此。”
听了靖仁娓娓的叙述,自己多了一层了悟,也加深了一层叹息,“要是别人有你这样的想法就好了,都看不到相生,只瞧见相克。”说罢,转念一想,殊不知自己是身在其中,还乐在其中,又多添了一层黯然。
“韵洋,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处理起来自会有很大的不同,我也会被家人亲情困住。小时玩儿戏,我大哥扮司令,二哥扮参谋长,我不爱那些打打杀杀,就拿本书坐在一边说我当医生,受伤来找我。当然,他们都没来。后来家里想让我也去念军校,大哥劝说了父亲,让我去了美国,说以后受伤好找我。没想还没等我毕业,我大哥就……本想留在美国,作为医生,那样简单的环境更适合,你瞧我还是回来了,因为承诺中还有一个,也许他会有需要我的一天。”
听着故事,不知不觉随着靖仁走到窗边,也许是想让大家感受到白雪皑皑圣诞夜的意境,平日拉着窗帘的窗户光光敞着,透过从窗顶垂下密集闪亮装饰物的缝隙,望向随风飘扬的飞雪,只见细碎的雪花盘旋着,似乎不肯落下,怎奈越盘越低,终至混在一片洁白之中,不见踪影。
眼波才动,醇厚的声音传至耳畔,“韵洋,为何不把雪花的盘旋,当做游子近乡情怯的顾盼,从大地而起,复又回归大地。”
我扭脸瞧向靖仁,微微一笑,“杨大夫,你当年应该去念神学院,做牧师更为合适,说不定还能感化你二哥。”
靖仁扬起嘴角,“真可惜,我去美国时,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们那时有碰面?”
靖仁的目光调向窗外,声音带着笑意, “是放暑假时,我去接四妹,你听说我要留洋,立马诚恳热心说了一堆注意祝福的话,还说自己最崇拜南丁格尔那样的人,以后要跟我作同行。”
靖仁的话,让我模糊的记起似乎有那么一个情景,脸颊有点微热,舌头轻微打结,“我怎么,哎,小孩子的话……”
“那时的你,可比现在懂人情,至少见面,都是甜甜喊声靖仁哥哥,不像现在先生长,大夫短的,生怕把人给叫近乎了。”靖仁话音带着调侃。
我忍不住失笑道:“现在还那样叫,不觉恶寒?还是想依着令堂的话,叫声小叔?”
靖仁转过面庞,同时带来一股春风,声音溢满诚意,“韵洋,既是朋友,叫声名字又有何妨?”
不知怎的,忽觉话到此处有些变味,心底暗忖,靖仁待人热忱,大方开朗,也许他只是就事论事,自己再推三阻四,反显矫情,便应道:“既如此,韵洋冒昧称声靖仁君。”顿了顿,接着道: “靖仁君,我还有点事儿要跟公使先生商谈,失陪了。”
转身瞬间,悦耳的笑音轻振耳膜,“韵洋,还是小时候的你比较可爱。”
我没有停步,小时候可爱?比起现在?微涩的叹息轻轻涌出喉端,缓缓落下,淹没在缓柔的乐曲之中。
穿过稠密的人群,来到大厅后的图书室 ,亚当斯公使手拿着雪茄依在壁炉边,与几个近朋闲聊,他见着我,即刻雍容雅步过来问候,“萨拉,怎么才记起我这个老头子。”
在座的几人发出善意的笑声,我含笑回道:“ 公使先生,看您的时间不在于早晚,而是要恰到好处,早早来看您,恐觅缝钻隙也难说上一句话呢。”
亚当斯扬眉笑道:“看来萨拉是要和我促膝长谈了?”
“谈话的时间,也不在长短,我要谈的事,公使先生早就洞若观火,我怎敢耽搁您的宝贵时间。”
亚当斯颔首,轻挽着我走到图书室里侧的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低声说道:“萨拉,这是我给你的圣诞礼物,虽然我希望你一辈子也用不上,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自己收好。”
我打开一看,是不受限制、没有期限进入使馆的特别通行证,心下了然。抬眼诚恳地小声回道:“先生,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厚爱。此时我想说的话,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说过,先生素来博闻强记,我就不再重复,希望先生这条生路,不只是预留给我一人的。”
亚当斯正容看了我两秒,和悦地笑了,“萨拉,于私,我愿意把机会留给有准备和值得尊重的人。于公,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贵国不也有句俗语,走一步,看一步。”
我收好证件,郑重其事地向亚当斯行了屈膝礼。有了亚当斯的话垫底,蓝家在此次的争斗中,不出意外,应该不会有灭顶之灾。
亚当斯快乐地放大声音,送我到门边,“萨拉,外面才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美酒,音乐,帅小伙们,好好去享受这美妙的时刻。”室内即刻哄堂大笑。
我微笑地说:“公使先生,俗话说,酒越久越醇,这里的美酒,可不是外面能比拟的,闻闻就会醉倒一片,为能清醒地等到圣诞钟声的敲响,我这就撤退了。先生们,圣诞快乐!”我再朝屋内众人行了屈膝礼,娴雅离开。
今晚的要事告一段落,我跟侍者要了一杯香槟,正要浅啜,文婷笑吟吟地走来,“韵洋,怎么独自一人喝闷酒,刚才我家三弟不是一直陪着你吗?听靖义说,以前咱家曾为三弟向你提过亲,有没有后悔呀?”
我随口应付了几句,文婷倒没再纠缠,兴致勃勃与旁边的人搭上话聊开,可我放松的神经却再度绷紧,刚才靖仁的言谈,就微感不妥,被文婷这么一说,回想起靖义的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越发的狐疑,难道这又是杨家合伙布的局?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山高路远的,能有什么图谋?不论有何阴谋,走为上总不会有错。
做完决定,我环视大厅,寻到埃米丽的身影,正待上前,却发现她的交谈对象,是我欲要避开的靖仁,便收住脚步,退到一旁的僻静处,静等他们谈话的结束。
“蓝少夫人这是在张望谁呢?”让人头痛的声音,又一次自身侧传来。
“自是想望之人。”我拔脚欲走。
“你是说我三弟吗?蓝少夫人要想改嫁进我家,我倒是一如继往的欢迎。”回应的声音仿佛就像谈论您吃饭没一样,亲切随和,风清云淡。
靖义这样深藏不露之人,怎会随意亮出底牌,且明知是子虚乌有。一个答案迅速窜上脑海,想是他看破了上次我的无中生有,要以牙还牙。我淡淡一笑,“杨二哥能当这个家吗?”
身旁的气息有小片刻的停滞,迅疾轻笑传来,靖义还没来得及开口,近旁一个六十多岁的洋人妇女,笑嘻嘻地指着我们大叫,“Mistletoe(槲寄生),Mistletoe!”
我应声抬头仰视,天花板垂挂的一束槲寄生,在我头顶上方轻微摇摆着,难堪顿生。按照美国的传统习俗,圣诞节时,凡是女子站在槲寄生下面,任何人都可以去亲吻她,如果一对男女站在下面,大家更是会热心地煽动撮合。想要脱身,已经来不及了,眨眼间看热闹的人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怂恿着靖义,“Kiss her”,“Come on”,“Don’t be shy”……那位兴头上的妇人怕靖义不懂,还特意边说边示范着亲了我一下。
我的解释无人听,全是一片起哄声,窘迫之际,传来轻悠安详的小提琴声,是舒伯特的《圣母颂》,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纷纷转身凝神静听。我轻舒一口气,揉揉紧绷的太阳穴,扭头瞧见靖义神情僵硬,人一动不动,太阳穴附近一滴汗珠,悄然滚落。真个是世事云千变,适才的暗斗,一瞬竟同为沦落之人,我无心嘲讽,缓步朝埃米丽走去。
埃米丽见我,冲我眨眨眼,做了一个嘘声。当最后一个颤音消散在大厅上空,埃米丽挽着我走到靖仁面前,“萨拉,刚才那是我国的风俗习惯,我也不好干涉,感谢上帝,还好有吉米相助。吉米谢谢了,你们聊吧。”
面对阳光般的笑脸,我的颊边一热,尴尬地半垂下眼帘,轻嗯了两声,吐不出一个字,动听的笑音再次鼓动着我的耳膜,“行了,韵洋,你这副模样看得怪别扭的,咱们这朋友可不掺假,如果你硬要良心不安,那就大大方方的向我道声谢,这笔帐,咱们就一笔勾销。至于称呼,希望只有两个字,其它的随你。”
我一咬牙抬起头,尽量坦然地望着明媚的笑容,干干地说了声,“谢谢,靖仁。”
靖仁咧开嘴角,侧过头,单手握拳轻置鼻端下,似笑似咳。见状,我垂眼暗恼自己又在犯傻,他刚才的举动,何尝不是在替靖义解围,“杨先生,令兄大概也等着向你道谢,圣诞快乐,再会。”
“韵洋”,醇厚的声音似乎有话要说,我停住刚迈动的脚。
“其实你还是挺可爱。”话音带着一缕春风。
我改行碎步,“是别扭得可爱。”放大的嗓音,一字一顿含着朗朗的笑意。
也许靖仁的声音并不大,可听在耳里,好似雷鸣般刺耳。短暂的晃神,自己险些被拖地的裙角绊倒,我压住心中的怒火,努力保持着端庄优雅的行进姿态。俗话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无谓的口角,伤的是自己,靖仁何意不需猜度,风静自无尘,心净自无埃,况且两日后,自己就会离开此地。
平素畏寒的我,此刻,竟对那白山黑水,生出切切的向往。一个淡淡的身影,忽地浮上心头,他不正像那片土地,外表冰冷却宽阔坚实。
家园、家人,我暗暗念着,心中风平浪静,煦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