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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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福星高照
下到一楼,高大粗壮的会凌阔步走来,粗厚的声音喊了一声三表妹,我的眼圈立刻红了,底气壮了不少。出了房子大门,没见会凌的车子,他向惠娴解释说,才从京城来,沾了太多的泥浆,怕弄脏了府内,故而停在铁门外。见不拘小节的会凌,拘谨至此,心底的忧虑又起。
辞别诗媛惠娴,会凌放缓平素的大步,领着我沿着化着雪湿漉漉的车道边慢行,行至无人处,他粗声低语道:“三表妹,你这次太冒失了,哪能挑着头到杨家闹事?杨家不是像你家和安家那样的人家,光说理是没有用的。这事成不成,全在当事人自己,你躲在背后出出主意就行,干嘛非得披挂上阵?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
本指望会凌能帮自己,没想如此忌惮着杨家,我大失所望,委屈辩解道:“我是怕杨家以势压人,半点机会也不给,真上演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就晚了。”
会凌回说:“难道三表妹能在他们身后跟上一辈子?有些事是别人替不来的,该自己走的路,还得自己走。如果还要靠三表妹替他们冲锋陷阵,那我是不看好他们,更别想让杨家认可。”
会凌最后一句话,惊醒了我这梦中人,有些事是替不来的,尤其是杨仲源这样真刀实枪干出来的,他只会佩服有真本事的人。“那诗媛和肖先生不会有事吧?”
“今天进了门,人命不会有,以后可难得说,你现在急也没用,到了保定,少不了看看白洋淀,咱们先去吃点野味,赏赏风景。”
我的腿脚一下僵住,会凌拖着我走出铁门,笑道:“放心,这么多面子搁在那儿,不会有什么大事。不然早把你们用枪赶出来了,还等到现在?”
过了马路,走到会凌吉普车前,会凌拉开后车门,请我上车。探进身,惊愕地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全身紧裹着黑呢斗篷,脸部深隐在斗篷软帽里。从我进来到坐定,那人一动不动,似如老僧入定,会凌也没介绍的意思,我压下疑惑转视车窗外,瞧着后移的督军府发愣。
督军府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后,会凌自前排副驾驶座扭过脸,笑道:“振中,别再装神弄鬼了,我三表妹才在杨家受了惊吓,再被你这一吓,吓出病来如何是好?”
熟悉亲切的笑声从帽中传出,随后软帽摘下,露出白皙细致的笑靥,“会凌兄,放心好了,我是你表妹的福星,有我在,百鬼都不敢来找她的麻烦。”
呆望着振中,虽狼狈时遇见他已成习惯,可听到福星二字,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滚滚落下。会凌见状,嘲笑起振中,“还福星呢,你看把我三表妹吓得哭成什么样了?”
振中耸耸肩,脸上挂起无奈,“我这个福星比较特别,每次必须在苏小姐哭泣时才能显灵。”
我听后破涕为笑,取出手帕擦去眼泪,“我的本事还真大,能把蓝少将军从北京城一下哭到保定来了。”
振中理理斗篷,戴上军帽,“你才知道,所以呀,拜托以后千万别随便乱哭,万一我在前线打仗,你一哭,三军夺帅岂不乱套了。”
会凌朗声大笑,“振中,咱俩虽是朋友,可到底分属不同派系,这么大的一个底泄给我,也不怕我居心叵测宣扬出去?”
振中冲会凌扬扬眉,“我有什么好怕,害怕的该是怀壁之人。你要宣扬出去,只怕你这孝顺儿子也没安宁日子过。”
听着他两人开心逗笑,我叹口气,“蓝少将军,再过一个月你也要当新郎官了,怎么就像没事人?诗媛愁得跟什么似的,不然我也不会行此险棋。大表哥,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会凌粗声说:“三表妹,你别冤枉了振中,今儿一早,我们还想着找你这个出了名的大才女讨教,听舅母说你到保定杨家来玩,振中立马拽出我,紧赶慢赶地跑来,把你拖出泥坑。”
直到此时,方发觉自己的疏忽,只顾着兴奋害怕,竟忘了会凌何以得知我在杨家,会这般清楚诗媛和赣清的事情。转视振中,他单手撑着车窗沿,托腮望着窗外,窗玻璃里,模糊映出平和的面孔。
我咽下冲到嘴边的感激之词,面做惭愧状,抱拳说道:“蓝少将军,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振中悠悠回过头,噙笑扫了我一眼,“你可知错?”
我敛手再拜,“知,其一,忘了满招损,其二,忘了好心亦会铸成大错。”
振中右手撑着下颌,颔首道:“嗯,孺子可教,还没糊涂到执迷不悟的程度,不然别说我这小小福星帮不了你,就是修罗大仙,亦是无能为力。”
我心生希望问道:“难道蓝少将军已有脱困的妙计?”
振中斜看着我,慢悠悠地回道:“妙计嘛,暂时没有,保住了名满京城的才女,还怕没妙计?”
这个振中,就是有气死人的本领,对他的感激之情,立刻飞到九霄云外。我自嘲抚额低语道:“反正一个月后,入洞房的又不是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总是不长记性。”
振中但笑不语,复又望向窗外。会凌转过头笑呵呵说:“三表妹,依你的性子,这方面的记性大概是很难长的了,等会儿到了白洋淀,你又会是另一种心情和想法了。”
吃过午饭,吉普车长驱直入开到淀边。现已是二月下旬,茫茫大淀,还是一派肃杀的冬景。一望无际的白洋淀,覆盖着团团松融的冰雪,枯草残苇,被呼啸的狂风吹压,低低弯着腰身,惊起的寒鸦,三五成群,呱呱掠过阴霾密布的天空。
久违的天地相接,半球形的辽阔视野,勾起陈年的记忆。瞬间,思绪回到六年前,精灵似的群民群生,暴风雨前背诵高尔基海燕之歌的翩翩身影,在眼前飞舞,朗朗音色,在耳边飘旋……人的记忆总能在不经意间,将旧事挖掘出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感伤一番。
移步湖堤之上,遥望空中点点移动的黑影,不知它们可鸟瞰过在这素裹之下,自由游戈的生命?而在水中的鱼儿,可曾注目过上面苍茫之中,展翅翱翔的飞鸟?一瞬间的错过,错过的可能就是一生。
“三表妹,带你到白洋淀是让你放开眼量,怎么越看越愁呢?”会凌和振中人手提着一干□□,踏着稀泥大步行来,后面跟了三个背枪扛弹箱的卫兵。
“就是眼量放得太开,想起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来了。”
会凌颇感兴趣询问,“这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我扬头伸直手臂,平摊手掌,“永远没有交集的距离,可以是无穷远,也可以是无穷近。”
会凌朝天放了一枪,问道:“无穷远可解,这无穷近何解?”
我沉吟片刻,缓缓背诵起泰戈尔的诗,将眼里的怅然排入无垠的大淀里。
会凌又放了一枪,嘿嘿笑道:“三表妹,来,大表哥教你如何让这距离消失,朝天上开一枪,往水里撒一网,搁在一处就不用伤感了。”
我侧目瞧瞧开心的会凌,不由笑起来,实用主义的人,永远要比理想主义的人来得开心畅快。其实骨子里,我还是个实用主义者,如同赣清所说。希望同样实用主义的赣清,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和出路。
会凌突然朝我身后喊道:“喂,振中,你不是早就嚷着来打鸟吗?你看,能把那鸟看下来?”
我回过身,见振中肩扛着□□望天静立。他收回仰望的视线,扭头对会凌说:“你整日说这里鸟多,鸭子好打,鸭子没见半只,鸟也没见比西山多多少。”
“谁说没有?”会凌不服气,举枪朝深处的枯苇荡子里连放了两枪,惊起一群野鸭,嘎嘎乱叫四处飞散,两个人即刻比赛似的,瞄着飞起的鸭子怦怦射击。
我跟卫兵要了一干枪,也试着瞄准射击,无奈臂力腕力都不够,控制不好后坐力,总是打偏。打了几枪,肩也痛,手也痛,只有弃械投降。
会凌一旁填装子弹,朝振中笑道:“到底是苏家的姑娘,不光会拿笔,还会使枪。”
我不好意思解释道:“是以前远山哥教的,都有好几年了,□□还行,这□□怕是只有趴在地上才能使。”
会凌装好子弹,拉上枪栓,点头嗯道:“远山没有白教你这个徒弟,除了力道差点,其它的都做得似模似样。既然三表妹会使枪,等会儿我送你一把德国产的毛瑟自动□□,那可是个希罕货。”
我忙推辞,会凌大咧咧笑道:“我只爱使□□,自动枪快是快,可□□性能还是可靠得多。三表妹反正也不用打仗,给你是个纪念,也可用来防身,这枪正合适。”
振中歪歪嘴,对会凌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苏小姐那些虚刀虚枪,就够吓唬人的了,还给她真家伙,就不怕她操着家伙,冲进杨家大闹天宫?”
会凌闻言哈哈大笑,“我还真想看看三表妹这样做,那个老家伙会是一副什么表情,看他还会变出一副什么脸。”
会凌口气带着些微的不满,杨仲源确实是以善变出名,说得好听就是长袖善舞,这些日子南北矛盾,一下主和,一下主打,每日看报纸,口气似乎都在变。
“他还能有什么表情,不就是玩扑克牌嘛,看他是丢靖礼,还是丢靖义。”
会凌呵呵回道:“你的那两个大舅子确实难缠,听说他俩挺宝贝他们的妹子,真要入了洞房,有你受的。”
振中没做声连放了几枪,扛起枪,歪歪头对会凌说:“走,换个地方。”
会凌拎着枪,笑道:“你这小子,知不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会逃。”
逃字落进耳里,触动了我的思绪,若实在不行,唯有走为上了,可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粘滑的土堤上,没留神一脚踏进半尺深的泥水坑,倒地之前被身旁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卫兵扶住。
扑通的水响声引来振中的视线,他皱眉看看我大衣摆的泥浆,问道:“小唐出什么事啦?”
小唐连忙立正,讲明方才之事。会凌咧咧嘴,“三表妹,还在想那个什么距离吗?”
“我在想大表哥说的,逃。”
会凌直立枪支,单手撑在上面,古铜色面孔严肃起来,“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千金小姐,能逃到哪里去?杨仲源南北人脉广得很,只怕到时结果更糟。”
这也正是我方才的疑虑,我抬眸展望长空,清晰地大声回道:“逃到法国去,我干爹一直鼓动年轻人去那里勤工俭学,现在有不少人响应号召。即可避祸,又可学知识,也不需要多少钱财,这是最好的选择。”
会凌看了振中一眼,“我看你这鸟不用打了,你也快从笼子里出来了。走吧,路上一起合计合计。”
振中扭头问我:“那个肖赣清会愿意吗?”
我点点头,振中问的没错,舍掉多年努力得来的名誉,一般人或许不愿,赣清嘛,我自信回道:“他素来最为敬仰我干爹,只要他真爱诗媛,应该会愿意。”
振中闻言,潇洒地将枪横扛上肩,双手反搭枪杆,朝会凌扬扬头,旋身迈着近似舞步的轻快步伐,吹着口哨扬长离去。
会凌笑呵呵地朝空放了一枪,将枪扔给卫兵,搀起步履蹒跚的我,朗笑道:“瞧那个死小子的得意样,好久没见他这样开心了。”
我轻哼道:“也更像个花花公子了,大表哥这样英雄般的人物,怎会跟他做起朋友的?”
会凌咧开嘴角,瞅着振中的背影回道:“你不觉得那个死小子贼可爱的吗?”
前面栩栩身影,时不时恍若惊鸿般几欲翩飞,我随着会凌笑了起来。虽与振中相处时间不长,还时常不对盘偶有口角,但不能否认,振中确有着可爱的一面,尽管那种可爱最是被我不屑,归之为浪荡,其实何尝不是一种率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