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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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千里烟波
霜风凄紧,物华渐休,窗外的院子已是初冬的景象,一眨眼儿,大姐离世已有两周。我坐在起居室的书桌前,抑郁地望着窗外,今天不用给识字班上课,也无看书的心情,想了想,翻出信纸,提笔给群民群生写起书信。一个星期前,革命党的领袖在广州成立了新的军政府,正式与北京政府分庭抗礼,黎先生为支持友人,拒绝了北京政府的邀请,继续留在法国,并提出号召,协助国内青年学生出国勤工俭学,黎家归国再次遥遥无期,唯有继续鸿雁传书。
信中,我先是祝贺兄弟俩跨入大学的门槛,并选定了日后从事的专业。半月前,接到兄弟俩寄来的信件,得知群民主修新闻专业,群民生性活跃,新闻工作与他很是相符,而群生则出人意外,修的是西洋绘画,本以为群生会选择文理或医科,但他自身颇有艺术气质,在绘画上应该也会有所成就。
祝贺完后,笔锋转到大姐的事上,对卢家的不满,对大姐的哀怜,尽数发泄于笔端,不多时,便写了密密麻麻的几页纸。我搁笔扫看,见里面的语气,除了哀伤,便是郁闷。我苦恼地抬起右手撑住额头,哀伤,尚可用时间洗涤,而郁闷,自己却苦无良策。
如同我小时的自闭,郁闷有一半源自母亲。母亲卧病在床,整整躺了一个多星期,直到这两日才有所好转,唯有一个病症,愈来愈厉害,便是她对我的态度,见我要么不理不睬,要么情绪失控,大夫说母亲患的是心病,不能受刺激,以免中风。我明白母亲失悔迁怒的心理,也就尽量不在母亲面前出现,可母亲病中,自己不能尽一点儿心,连面都不能见,怎不叫人郁闷。
我闷闷地放下手,重新拿起自来水笔,预备明说我和梦泽的恋情,但笔尖滞塞好似自个的心情,时间一分分地过去,新的一页纸上,空无一字,只有一个墨点越来越大。窗棂啪地响了一声,循声看去,一片枯叶贴着玻璃滑落下窗台,视线停顿片刻,重回信纸,看看刺眼的墨点,我搁下笔,转望摆放在台灯旁的相框中人,自己郁闷的另一半来源,梦泽。
梦泽平日琐事就多,近日又忙于着编译马克思哲学教材,这两周抽空来过两次,也是行色匆匆,我不好打扰于他,满腹的心事只有憋住。感情本就靠交流来培养,不想交流竟成了自己的奢望,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融动的心扉一点一点地冻结,望着相片上乌黑的眼睛,自己的眼里也罩上一片乌黑,一片黑沉浓厚的疑云。
“小妹,你在忙什么呢?大哥喊门都不理?”
我从沉思中惊醒,调头见远祺手里拿着一个包裹站在身后。远祺扬扬包裹,满是歉意地说:“你瞧大哥我这记性,黎家兄弟让我转给你的生日礼物,到现在都还没给你,这些天事儿太多,就原谅大哥吧。”
我谢着接过布包,顺手放到桌上,到茶几前忙着给远祺泡茶。远祺瞄了瞄铺在桌上的信纸,说道:“小妹在跟他们写信呀,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母亲的事也不要放到心上,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好了。小妹,你别忙乎了,来,咱们看看,他俩给你送的是些什么东西,群生给我时一副心肝宝贝样儿,我差点私下拆了。别瞪我,大哥保证没偷看,那你自己慢慢瞧,大哥这就走。”
远祺走后,我寻出剪子,拿着包裹坐到沙发上,拆开针脚细密的锦布包,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厚厚的大纸袋,封面分别留有群民和群生的笔迹。我先拆开群民的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似乎是仓促中写成。
小妹谨启:
生日快乐!期盼中,终迎来小妹十六岁生日。虽不能亲赴你的成人典礼,为你点燃生日蜡烛,为你引亢高歌一曲,可是三哥的心,始终为你跳动。为了让天涯可以成咫尺,三哥决定选修新闻专业,能够时刻感知到小妹所在的世界。
小妹,请等着我学成归来。
三哥群民谨上
整篇信文字言简意赅,平实中流注着思念,短小里凝聚着真诚,看过我重又再读,文字不知不觉变成群民爽朗热情的声音,郁闷缓解了许多。反复看了几遍群民的信,我带着平和的心情拆开群生的纸袋,里面是一本画夹,壳面上题着几个笔走龙蛇的大字:赠给韵洋吾爱。
顿时,我的大脑懵了,眼前一片花白,良久,人才清醒过来。我心乱如麻地看看烫眼的画夹,迟疑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翻开了页面,里面是一幅铅笔素描,一个小小女孩趴在钢琴盖上遐思,旁边两个小男孩拿着小虫儿,一脸贼笑准备干坏事。画页边群生写道:
‘小妹,转眼已过了三个没有你的寒暑,这种空缺,其实我早已习惯用记忆来填补。犹自记得旧日孩童的你,瘦弱却有一双清澈梦幻的眼睛,常常无视我和群民的存在,为了让你看见待在你身边的我,时常会忍不住唆使群民欺负你,只为了不想被你忽略。不懂那是一种怎样的奇怪感情,却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我的心里,伴我度过第一个分别的三年。’
我深深地呼吸一下,翻开下一页,画面是我和群民群生在邮轮相遇的场景,画纸下又有一段话:
‘重逢那日,特意早起的我,看到站在甲板栏杆前的你,沐浴在阳光中的你,转身回眸,身体依旧瘦弱,眼眸依然清澈梦幻,却多了一股勇敢开朗的生气,从不轻易展露的梨涡,甜甜地挂在你的面颊,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心中那颗种子悄然萌发的声音。’
我用力闭闭眼,搁在纸边的手指踯躅片刻,掀开新的一页。纸上画的是黎太太生病脱离危险,群生独自过来,我兴奋扑向他告知喜讯的情景。
‘母亲病重时,你的善良、坚强、冷静,让我深深地折服,当汗水淋淋一身狼狈的你,搂住我的肩头,告诉母亲脱离危险时,小小的脸上,闪动着圣洁灿烂的光芒,柔弱的身体,蕴含着温暖坚韧的力量,那种光芒和力量,一瞬间,让我心中的细芽破土而出。
小妹,就在那刻我爱上了你。’
我迅速翻过这页,下面的画页是由三副图组成,一副是我上岸时昏倒,群生满脸揪心和心痛;一副是群生独自一人对空望月,还有一副是我手搭凉棚,眺望刚刚回京兄弟俩。画页中写道:
‘当人心中藏着爱恋时,目光总会被所爱之人牵引,心灵时刻会被所爱之人占据。于是,许许多多情感和心灵上的感悟,因你而起,也因你而生。你上岸的昏厥让我始知牵挂;暂时分开半月初识相思;再见面时灯火阑珊处的欣喜……点点滴滴,幼芽长成了小苗。’
我的眼睛随着点点滴滴的文字一点一滴地湿润,渐至模糊,我放下画夹拭去滑出眼眶的泪珠,依上沙发靠背,下面的,不用再看了,我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看了只会增加自己的悔意。我双手手指交叉搭上额头,用力勒住,自嘲地一笑,自己曾认为梦泽看不见映霞的好,缘木求鱼,殊不知自个也是如此,想要寻觅的人其实一直就在,只是自己看不见。
怏怏躺到沙发上,肋骨压到一个硬硬的物体,我吃痛地反应到那是群生的画夹,怔了一会儿,抽出画夹,随之坐正,望着封面上的几字,思绪翻涌。凝眉深思之际,画夹不意自手中滑落,我弯腰拾起画夹,欲将几张露出半截的画纸塞回去,一张写在画纸顶头短短的旁白吸引住我的视线,‘小树初成,是当小妹递给我那瓢井水的刹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得小妹一瓢水之赐,苗焉能不成树哉!’
不由自主翻出这页,只见一天真娇俏的小女孩站在小亭中,手中捧着一瓢井水,递给一旁斯文倜傥的少年男孩。我情不自禁地拿起画纸,朝上面的男孩子哼道:“给你一瓢水就能想这么多,少把自个当贾宝玉。”说罢,又是一阵傻笑,笑出泪来,扑扑簌簌落到画纸的边角。我忙要放回画纸,泪眼里轻漾出另一幅图,月下亭前,淡色衣裙飘摇,齐腰秀发轻扬,已长成少女的我,盈盈目光含着坚强,并肩与群生对月话别。
‘光阴荏苒,三年之后,又面临再次的别离,却不知,何日是归期。离别前夜,我徘徊在后院的秘密花园,忧愁烦闷中,看到月光下身着月白衫裙,散着长发的你,盈盈灵动袅娜飘逸,恍如月中的仙子。不明真情的你,轻言劝慰惆怅难言的我,只能暗自感叹泰戈尔的那首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不是不想告诉你,不是不敢向你表白,实是不想让年龄尚小的你,背上思想上的重负,不愿看到清澈如水的双眸,染上阴霾。爱上你,是我的选择,分别,是命运的使然,怎能将这阴影转投到你的身上?’
我的眼睛被‘世上最远的距离’给重重地刺了一下,痛却痛在心里,翻过让自己心痛的画页,一幅照片霍然出现在眼前,清雅俊秀的群生在画架前挥笔作画,画面是大海日出的景象,旁白写道:
从此,天长路远魂飞苦,开始了我漫漫的长相思。因对你的思念,让我提起了画笔,又因为画笔,加深了对你的思念。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三年,小妹也终长大成人,在这个心心期盼、良久等待的日子来临之际,我只有一个心愿,在这广博的世界里,能与小妹携手共度,一起看潮起潮落,一起观朝晖夕阳……
眼里的泪水顿如潮涌,手指颤抖地拿起粘着照片的画纸,却见后面的白纸上写着一行清隽有力的大字:小妹你可愿意?
我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我的灵魂,大声回答,一遍又一遍,我愿意,我愿意……
“群生,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可是迟了,真的迟了。”我哽咽出声,既全心爱我,又心灵相通,能平凡共度的群生,我怎会不愿意?可是生日舞会上的兴师动众,我和梦泽的关系人尽皆知,三家俱是通好之谊,都不容我再有何改变。
想到此处,我的心脏撕裂开来,疼得直不起腰,匍匐倒在沙发上。画夹的硬板再次硌痛了我,我从胸前抽出画夹,定定望着韵洋吾爱几个字,一股不甘油然而起,不想梦寐以求之人就这样与我失之交臂,我抱着画夹冲出房门,父亲素来喜欢梦泽,家里能帮我的只有母亲,母亲即使对我有心结,可母亲就是母亲,她会疼我,会帮我的。
心怀希望地跑进母亲的房间,母亲正斜靠床头,和雁遥逗弄浩天。雁遥见我满脸泪痕,惊诧莫名,连声询问,我径直迈着碎步走到母亲身边跪下,抱住母亲的双腿,含泪恳求道:“母亲,女儿不想打扰您,也不想让您生气,可是,女儿有件事情一定得让母亲知道。我喜欢的是群生哥,我要和群生哥在一起。母亲,原谅我,也请您支持我。”
母亲面无表情,挥手让呆若木鸡的雁遥抱着浩天出去,扭脸面向内壁,冷冷说道:“韵洋,人怎能朝秦暮楚呢?这才答应了梦泽几天,怎么一扭脸就变卦了呢?”
我抱住母亲的身体,抽噎地述说道:“那是女儿糊涂,不知道四哥的心意,不知道自己心里喜欢的是四哥那样的人。母亲,求您帮帮我,我对梦泽哥只有感动和友情,四哥才是我想相随一生的人。”
母亲扳开我的手臂,语气坚决地回道:“韵洋,这人有做人的规矩,答应了就是答应了,哪能说变就变的?要都这样,世上早就乱套了。”
我不甘心地辩驳道:“母亲,现在就是结了婚也都可以离婚的,何况我和梦泽哥连亲事都没定呢。”
母亲不容反驳地回说:“别人怎样我不管,我的孩子就是不许做这种背道的事。先失了黎家的信义还可圆说,现在没几天功夫,又跟安家翻脸,咱们苏家丢不起这个人。本来,你父亲就是怕你年纪小,辨不清感情,让安家压着梦泽,给你时间考虑,是你自己答应了这事,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韵洋,你已成年,自己答应的事,就自己走下去吧。”
我站起身四肢颓然无力,脚似千斤一步一挪。蓄满泪水的眼睛,早已辨不清景物,走了两步,被地上浩天的玩具绊倒,踉跄间画夹散落。
我收捡着一幅幅画纸,重看里面的内容几欲崩溃。忍不住再次扑倒母亲的身上,双手递过画夹,呜咽地哀求道:“母亲,请您看看四哥的东西,母亲,求您成全我们,是女儿错了,女儿会去向安家道歉,母亲……”
母亲冷漠地把画夹丢到地上,冷声说道:“韵洋,你现在同以前身份不同了,以后其他男孩的东西不要随便乱接。这样的东西最好是用火烧了,也就不会整天胡思乱想了。我累了想要歇歇,自己下去好好想想,你也不是不明理的人,去吧。”
母亲说完,面朝床里躺下,不再理我。希望的火花骤然熄灭,我怔望重又散落一地的纸张,神志也随着四散开,错乱失控地喊道:“母亲,规矩已经害死了大姐,难道还不够吗?是不是还想让女儿也去死了,就称了母亲的心?”
母亲猛地扭过头,白着脸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对,我看到你就心烦,你怎么还不去死。”说完,晕厥过去。
我定定瞪着不省人事的母亲,蓦地惊醒,惊恐地抱着母亲后悔大哭。雁遥和远祺冲进屋,一面指挥家人救母亲,一面出言训斥我,让我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