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如故
作者:碧殊 | 分类:现言 | 字数:7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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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初踏紫陌
三日后,蒙蒙烟雨中,我家在远山及其三十个卫兵的陪同下,乘火车前往北京。黎家于昨日返乡探亲,半月后再转道北上,大伯一行也与黎家一道离开上海,返回金陵。
远山受二伯的委派,作为他的代表留在北京参与政事,一同上京的,还有位意想不到的人,我的表姐瑶歆。本要留洋的瑶歆,突然改变主意,报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闹得家中措手不及。二舅倒是无所谓,女儿留在国内深造不是坏事,我家还可帮着照应。二舅妈则是失望之极,认为此举让她在社交圈中失了颜面,再怎样哭闹,终究敌不过表姐血液里倪家倔强的因子,只得放行。旅途中,因少了黎家同行而生出的遗憾,被泼辣的表姐与诙谐的堂兄的斗嘴,冲淡了不少。
这日晚餐过后,疲劳不堪的父母先行离去休息,我们兄妹三人继续留在餐车闲聊。聊天的氛围,是我遇到两位亲戚后最为和谐的一回,带来和谐的功臣,是我的表姐瑶歆,她仍是一身时髦西式装扮,但没了满嘴的洋文。我双手肘支到小桌板上,捧着下颌,歪着脸瞧瞧功臣,瑶歆甜美的长相,配上款柔的上海话,真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俏丽佳人。
方才,远山本想陪我父母离开,在瑶歆迫人的暗示下,被我找借口留下,借口就是向远山请教北京的名胜古迹和人文环境。远山侃侃而谈,瑶歆虚心求教,两人间的火药味荡然无存,姿态也极为亲密,瑶歆身体前倾,斜跨过小桌板,远山也没避忌,两个面孔相隔不到一尺。
轮流看看我的堂兄表姐,想到自己的任务,禁不住掩嘴偷笑出声。我的任务也是瑶歆布置的,她和我共用一个包间,上车伊始,便骄傲地向我宣布,她喜欢远山,她要追随爱的意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要我帮助她,成就一个新思想女□□的追求。
我暗乐的神情,大概同母亲和安太太看远祺和雁遥的时候差不多,遂引来远山猜测的目光。面对颇有些力度的眼神,我忙敛住笑,替自己的行为寻了个理由,说自己想起了一本好笑的书。兴许瑶歆发现了自己姿势的不雅,假借询问书名,不露痕迹地挪回身体。我歪歪头,瞧瞧似笼着薄薄粉纱的面孔,一般正经地回道:“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表姐想必看过的。”
回应我的是一记带嗔的白眼和拳脚相接,远山靠到车椅背,双手抱团,搁在胸前看戏。两人身量力气太过悬殊,处于弱势的我忙叫道:“三哥,九妹错了,快救命呀。”
远山巍然不动,我大义凛然喊道:“罢了,为了新思想的女性,引刀成一快,不复少年头。”
瑶歆红脸止住手,低头静坐。远山面色沉静扫视我俩,须臾低笑出声,伸出食指,点点我的额头,“九妹倒是有股豪情壮志,这样的少年头,还是留着的好。”而后,目光炯炯调向瑶歆,“新思想女性,怎么同旧日的小媳妇没两样?”
瑶歆听了,勇敢地抬起涨红的脸,四目相对,悸动的爱意瞬时流淌在二人之间,我扭头装作看窗外的风景,车窗映出一张暗乐的脸。
再度在耳畔震响的鼓号齐鸣声中,踏上紫陌,触及京尘,百日的漂泊,万里的跋涉,终于结束了。喧闹的接风宴后,回到安身之处,已是晚上九点。新家宅,是惠欣命家人腾出的惠家外宅,位置环境颇佳,位于什刹海边上。
宅子算是中型四合院,不算大,好在家中人口简单,有五间正房,父母住着,东西厢房各三间,我和瑶歆在东厢房两边各占一间,中间是起居室,同时给远山在西边厢房留了一间客房。顾管家李嬷嬷两家,连同惠家添置的下人住在外院,后院还有五间罩屋,一个小巧的花园。
院里亮着电灯,光线昏暗,瞧不真切。进到屋内,雕花的红木家具古朴典雅,地上是方地砖,窗户是玻璃的,不是我担心的纸窗。让我倍感意外的是,起居室里放了一架立式钢琴,这定是惠欣嘱咐的,弹琴是原先自闭时唯一的发泄,惠欣没忽略我的爱好。古色古香的房间,唯一不便的是洗漱如厕,好在有新请的丫鬟春晓的相帮,快近十点半,诸事方安置妥当。春晓今年十四岁,手脚麻利,模样端正,性格朴实,我很快与她熟识起来。
上了床,春晓道过晚安,替我关上电灯离去。院中依旧喧闹着,暗淡的灯光从薄薄的纱帘中透进来,不时晃过人影,隔壁起居室,间或传来瑶歆愉悦的娇笑。自餐车挑明情思后,两人陷入热恋,远山向我父母禀明实情,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亲戚,门第、人品、相貌,如此般配的天成佳偶,父母自然乐见其成,只等双方家长同意后,行六礼择吉换书。就着暗光,瞧瞧挂在床头的小丑,转身摸摸枕边的圣经,在瑶歆的欢笑声中,我甜甜睡去。
一夜好眠,院里嘈杂哭泣的声音,将我吵醒。迷糊间,门外传来春晓的喊门声,“三小姐,大小姐回来了,太太让我服侍您,收拾好赶紧过去。”
“大姐来了?”昨晚接风,是大姐的公公卢子昂做东,可大姐并未露面。
“回三小姐的话,大小姐合着大姑爷还有两个小少爷省亲来了。”
大姐苏韵宛长我十三岁,当年父母离家时,大姐已经定亲,是我祖父亲手玉成。卢家世代官宦,儒学传家,按旧日眼光,身世比起苏家行伍出身,要高出不少,卢家亲书阻止大姐随行,母亲只好舍下大姐,交与大伯家抚养,大姐十六岁时嫁与卢家三公子卢俊修,育有两子,五岁的慕书,三岁的慕彦。
换上一条粉色连衣裙,春晓帮我洗漱干净,编了一对辫子搭在肩头前,回过神,瞧瞧镜中稍显怪异的自己,失笑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对同色系的结子系在发梢,向春晓道过谢,跑向母亲住的正房。
母亲住在正房东头,东耳房与正屋相通,对外有开门,母亲把耳房当做私下会客用的。走近耳房,闻见嘤嘤的哭声,守在门旁的丫鬟一边帮我打开帘子,一边对里通报。
进屋细瞧,见母亲拥着一个青年女子坐在矮榻上,相互抹着眼泪。那女子绾着发髻,面庞清秀,身形苗条,身着淡紫立领斜襟绸褂,深紫绫裙,两个稚龄男孩倚在她的身旁,怯怯地拉扯着她的衣袖,瑶歆站在一边陪着掉泪。
我走上前向母亲行了礼,母亲拉起我的手,哽咽地吩咐道:“韵洋,快点见过你大姐,好好的安慰安慰你大姐。”
没等我行礼,就被大姐抱入怀中,又是一番哭述,“小妹也长得这样大了,小妹离开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一晃眼过了十年。当时看着小妹离开,就牵挂着小妹,不知能否承受得住路途的颠簸,不知小妹在异国他乡能否习惯,大姐没用呀,上不能侍奉爹娘,下不能照顾幼弟幼妹。娘呀,韵宛不孝呀……”说着说着,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搂住我,号啕大哭。
听着大姐数落自己的不是,我抑制不住跟着哭了起来,家中最委屈、最可怜的,应是我的大姐,少时被双亲舍弃寄人篱下,年纪轻轻孤身远嫁,不知淌过多少斑斑女儿泪。
我噙着泪花,伸手抹着大姐的眼泪,劝慰开来,“大姐,不要难过,最苦的日子过去了,我们一家子不又在一起了?你随时都可以见到父亲母亲。大姐,不要哭了,母亲最不喜欢人哭的,大姐要尽孝,就要高高兴兴的,嗯?”
在我的劝说下,大姐渐渐止住了哭泣,特别是我说到母亲最不喜欢人哭,竟破涕为笑。母亲笑骂着敲了我一记,“这个韵洋,以前死都不做声,现在好容易开口说话了,又不知到哪学的,竟会编派人。”
瑶歆听了噗嗤一笑,“韵洋表妹编派人的功夫,就连远山都服气着呢。”
我扭头笑道:“新思想的女性,你的河还只过了一小半呢,就这样急着拆桥吗?”
瑶歆羞红了脸,呸了我一声,挑帘出了房门。大姐一脸疑惑,母亲笑呵呵地向她解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女人都爱家长里短的闲聊,大姐亦不例外,津津有味地听起故事来。
乘着母亲讲故事的当口,拉着两个小外甥细细打量。许是大姐的哭泣,让两个小家伙受了点惊吓,神情有点儿呆滞,征得母亲首肯,带着慕书慕彦到我的房间,打开钢琴盖,弹起欢快的‘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Row, row, row your boat ’一些在学校学的儿歌,并试着翻成国文。
两个小家伙先是被钢琴强烈的共鸣声震呆了,片刻后,好奇趴在琴边看我演奏,过了一分钟,随着我的演唱手舞足蹈起来。音乐真是通行世界的语言,渐渐门口、窗台前挤了一群人,瑶歆进来,和我来了个四手连弹,唱起了‘Twinkle, twinkle,little star’。
瑶歆的嗓音本就柔和甜美,唱起歌来更是悦耳动听,我干脆让贤,领着小家伙们按着旋律舞起来。正在兴头上,母亲肃着脸带着大姐走进屋,慕书和慕彦见到他们的母亲,停了动作,大姐从袖中抽出手帕,替他们拭去脸上的汗珠。
母亲板着脸说道:“韵洋,你看看,自个一身汗不说,还连带着搞得慕书和慕彦也是如此。卢家世代书香,一向秉承端方持重的家训,以后切不可如此行事,快点洗干净去见你的大姐夫,不要失了礼数。”
大姐开解道:“娘,小妹还是个孩子,也是好意,又是国外长大的,适应这儿的规矩,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行的?小妹,姐就不打扰了,你照娘的话做吧。”说罢,携着慕书慕彦随着母亲离开。
瑶歆覆上琴盖,替我打抱不平,“表妹,你不要难过,我看倒是他们要学着适应新规矩。”
我掩饰地笑笑,“表姐,谢了,大姐在别人家也难做。这段日子里,我发现呀,周围像三哥那样开通的人真不多。表姐,你太幸运啦。”瑶歆甜甜一笑,拍拍我的肩出屋,顺手替我掩上门。
春晓打好热水候在一旁,“三小姐的琴弹的真好听,两个小少爷明明开心得不行,太太干嘛生这样大的气?”
“还不是犯了君子不可喜怒于形,忘乎所以的忌讳。”在回来的路上,父母亲怕我不懂规矩,常耳提面命这忌那忌的,早就烂熟于心,答案似吐泡泡自嘴里飘出。
“才多大的孩子,正是爱玩的年纪,这也犯了忌讳?”
我不知不觉模仿起母亲的语态,回道:“常言道三岁看到老,习惯多是小时养成,大姐夫家那样的家庭,管教自然是严。”
“真的看不出三小姐是喝洋墨水长大的,懂得这样多。”
我一时默然,这些时日,整天被瑶歆灌输新时代、旧时代等诸多名字,直到此时,才真正感受到新与旧的差别,联想到惠欣和韵西的教诲,一改垂头丧气,仰脸看着春晓道:“懂得和接受是两回事,有些道理并不是真理,只是人为的束缚。春晓,我们面对的,是个新的时代,要拿出勇气,活出光彩来。”
五月底的午后,我穿着一套中西结合的橘黄色洒花削腰,齐肘短袖丝织短褂,同色曳地长裙,胸前垂着两条辫子,闺秀模样十足地坐在起居室书桌旁,做着瑶歆布置的习题。瑶歆身着淡蓝色西式长裙,慵懒地歪在沙发上织着毛线。
家里安置妥当后,父亲帮我联系了京城最好的女中,一所美国教会学校,学级虽差一年,经过学校的单独测试,特准我越级秋季入学,晓霜也顺利升入初三。离开学还有几个月,父亲素来不喜孩子游手好闲,便向学校购买了相关的书籍课本,让瑶歆行使督促辅导之职。瑶歆和远山的恋情得到两家的首肯,二人商定采用西式的订婚方式,日子定在下月十九的端午节,双方家长都会亲自前来。读书深造一事,瑶歆好象已经放弃,远山俨然成了她生活的重心,督管我的学习是她唯一的副业。
做完题,我端起茶缸,瑶歆的嘲笑声准时伴随而来,我面色不改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缸水。这些日子,自己适应了京城的生活,却难以适应干燥的气候,每日的饮水量让春晓咂舌,瑶歆笑我是牛饮。
瞧瞧拿笔准备给我批改习题的瑶歆,面色白里带粉,好似水蜜桃般的水灵,忍不住脱口问道:“表姐,你也是从南方来的,为何不见你有何不适?”
瑶歆拿笔敲敲我的头,做了一个鬼脸,“再过三天,你的干哥哥们来了,你就会忘掉所有的不适。”
我故作好奇地问:“表姐难道是火眼金睛,识得三哥和群民他们是妖精幻化?”
瑶歆不解,我嫣然一笑,“有句成语叫望梅止渴,表姐岂不是说他们是梅子变的。”
瑶歆总喜欢拿群民他们打趣我,起初我颇不自在,她见后变本加厉,想藉此报一箭之仇。可惜我已不是旧日的小可怜,瑶歆再提及此类话题,均泰然自若反击回去。话音方落,门帘被人掀开,话题人物之一的远山,英武地迈进门来。看到此景我不禁捧腹大笑,远山先是微怔,想是明了发笑的原因与他有关,一声不吭侧立在瑶歆身旁,嘴角含笑,垂眸瞧着笑得花枝乱摆的瑶歆。
我走到远山面前,恭敬地行个礼,“九妹有眼不识泰山,错把三哥当成梅子,谁成想却是望梅止渴佳话中的曹丞相,失敬失敬。”
瑶歆笑得直不起腰,撑着要起身打我。我闪身掀开帘子跑出起居室,院子中站着一群人,被围在中间的两个,亦是方才的话题人物。我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想再看真切些,群民兴奋拉着群生跑过来,喊道:“小妹,我们来了。”
仅隔半月,却仿佛过了许久,面对突然出现的兄弟俩,我怔愣起来。群生微微一笑,“小妹才半月未见,就不认得三哥四哥了?”
身后传来瑶歆的窃笑声,“你们一下是梅子,一下是曹丞相,变化多端的,表妹当然是认不清。”远山的朗笑声随后和了进来。
想来远山知道了方才谈笑的内容,不想瑶歆再长舌告诉群民他们,忙岔开话题,询问起黎先生和黎太太。群民抢先回道:“父亲他们在安顿新家,我们在车站正好碰到苏大哥在车站送人,就一起先过来给苏世伯、苏伯母请安,来看看小妹。”
“你们小妹其它都好,就是有点水土不服,得了干渴症,我给找了一个方子,这么长的时间都没喊渴,想必是对症了。”瑶歆貌似关切地搂住我的肩,认真地对兄弟俩说。
兄弟俩听了,一同投来关切的目光,想淡化掉话题的我忙回道:“就是京城干燥了些,没什么大事,我表姐是在逗你们,不要当真,你们见过家母了吗?”
“伯母还在休息,李嬷嬷说,伯母起来,会派人来知会。”群生答道。
听罢,我请兄弟俩进了屋,群生见桌上的书本,回身含笑看着我说:“小妹到真个爱学习,听苏大哥说,小妹的学校找好了,进的是中学,四哥还没祝贺呢。”
我正要回谢,春晓端进茶壶,沏了四杯茶一一端到他们面前。“哎,小妹,你不是怕口干吗?为什么不喝茶?”群民见我面前没茶杯好奇问道。
“你们小妹不用茶杯,用的是这个。”瑶歆指指桌上的大搪瓷茶缸,除了群生,屋里一干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等笑声弱下去,群生问起瑶歆,“瑶歆姐,你那个方子能告诉我吗,家母打算过两天,接小妹来家里住几天,也好预备着。”
“有何不可,其实很简单,青梅两颗。” 瑶歆难得一板正经地认真作答。
“瑶歆姐是想让小妹望梅止渴呀,有这方子不等于没有。”群民笑道。
瑶歆张嘴欲答,被远山厚道地止住,亲昵的语态又让兄弟俩面面相觑,不知这演的是哪出戏。尴尬间,门外传来李嬷嬷的声音,“太太请黎家两位少爷去堂屋坐坐。”
一行人来到正屋,母亲站在堂屋前,亲热地拉住要行礼的两兄弟,问道:“不是说大后日才到吗?你苏世伯去衙门上班去了,家里一点准备也没有,真是失礼。”
“政府里的那些人催得急,所以提早来了,家父不想像在上海那样子兴师动众,便谁都没有惊动,苏伯母请见谅。”群民恭敬地回道。
母亲听完,便让远山带我去接黎家二老过来吃顿便饭,为他们接风,并特特嘱咐我道:“你干爹干娘来了,该先登门拜访才是,见了二老别忘了要行大礼。”
黎家在京的老宅位于东城区,是黎先生以前在京为官时买下的。转进胡同,里面停了不少汽车和车轿,我和远山下车,徒步走向宅子大门。
黎家的宅子是东、西各三进的院落,大门开在中间,房檐下彩画的雀替,三幅云紧挨着,走马板上悬挂的匾额,黑匾金字上写的是‘化被草木’。门前顶棚之下一溜悬挂着四盏皮灯,新油过的乌漆大门上兽面门环,门环旁漆书门对。上联写‘诗书继世’,下联对‘忠厚传家’。门框两侧贴楹联处尚空着,门上方两侧伸出精雕彩绘的门簪,簪上刻着吉祥如意,门下边两边石狮把门,汉白玉石阶一直铺到当街,街边又有上马石拴马桩,大门两侧凸出的山墙腿子磨砖对缝,上下都有雕花。
跨过厚实的门槛,门里两侧墙面,被梁柱隔成了数块大小不等的长方形墙面,每块都雕刻着花鸟竹石,山墙下边沿着东西各放一条春凳。迎面立着了一面影壁,影壁前树着假山石,种了碧桃、海棠,东西两边又各有一道矮墙,墙中各开了一个月亮门洞,月亮门洞中,是绿色大漆洒金粉的屏门。
寻着人声穿过西月亮门,前院里一片热闹景象,除了忙于搬家的仆人,院里乌压压站了一堆的人,有长袍马褂的文人官员,有穿西服革履的青年学者,也有身着制服的学生,大家都在抱拳施礼相互问候着,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我和远山站在月亮门边打量里面的情景时,来客不断,隐隐觉得母亲的好意恐要泡汤了。
远山喊住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报上我俩的姓名,那人一听,忙客气地向我们施礼,“苏少将军好,小姐好,小的姓于,是府里的管家,太太在正房的堂屋忙着,请二位随小的来。”
于管家引着我们来到华丽醒目、雕梁画栋的垂花门口,上了青石台阶,跨过棋盘门,在敞开的屏门前住了脚,探头朝门里的一个丫鬟喊道:“翠凤,快去禀报太太,苏少将军和咱家小姐来了。”
于管家说完,便告辞小跑着赶回前院,我和远山径直进了内院,只见两侧抄手游廊旁种着些丁香,海棠,正面是一座太湖石堆叠的假山,花木扶疏,幽雅宜人,颇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道。绕过假山,面前又是一片忙碌喧嚣,黎太太一手攥着丝帕,一手微提裙摆,在不断的问候声中,碎步迎来。
我忙小跑上前,欲要行大礼,被黎太太一手拉住,“半月未见,可把干娘想死了。”彼此问候过,黎太太问起群民群生,我恭敬地说明来意,黎太太抬头瞧着远山道了谢,说:“虽说是自家的老宅,这屋里的事千头万绪,还有前院一堆子人也不知如何打发,麻烦你替我向干亲家赔个不是,群民群生有他们照看着,就是帮了大忙了。”
远山点头应后,唤我离开,我迟疑片刻,仰脸望着黎太太问道:“干娘,有没有韵洋可以帮忙做的,韵洋实在不忍心让干娘一人受累。”
黎太太摸摸我的脸,“韵洋,我的小囡囡,干娘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你回去好好和你的两个哥哥说会话,就是帮了干娘……”
“太太,对不起,请恕小的失职,您交代的雕像,进大门时下人没小心,摔到地上了。”于管家气喘吁吁插进话。
“怎的这样不经心,特意嘱咐了半天,这可是老爷朋友送的心头好。”黎太太脸色大变说完,迈开脚步,匆匆赶往前院。
我随着黎太太到了大门口,见门前围着一圈人,一座精美的大理石雕像倒在地上,肢体断裂,几个下人呆在一旁。黎太太气得发抖,指着雕像质问道:“这样子,让我怎样跟老爷说?”
我摇摇黎太太的左手,说:“干娘,别气了,干爹朋友送干爹这石像,不是让干爹干娘生气的……”
劝说中,黎先生爽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韵洋说的好,夫人,你就别担心我了。让人收拾收拾,这么多的物件,够难为家人了。”
我忙向走到身边的黎先生躬身行礼,先生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牵起我,笑呵呵对黎太太说道:“唐朝时,有为著名的慧宗禅师,他酷爱兰花,有一次,外出弘法讲经,让弟子们看护寺里的兰花,弟子们细心地侍弄兰花,没想一天深夜下大雨,忘了移进兰花,花架倒塌,兰花尽毁,众人自然忐忑不安,等着师傅的责罚,未料慧宗禅师反宽慰弟子们。说,当初,我不是为了生气而种兰花的。夫人,韵洋小小年纪,都有这样的悟性,你也别介意了。”
一旁的于管家似乎松了口气,擦擦满头的汗水,毕恭毕敬地向先生道歉,黎太太恢复平日的和气,抬手止住道:“算了,你快让人把这烂摊子收拾好了,别堵着大门,让人没法进出。”说完,对黎先生柔声道:“你去忙你的,这儿有我呢。”
黎先生颔首,举步前看看地上的石像,眼中滑过惋惜之色。我细看看雕像,拉拉黎太太的衣袖,说道:“干娘,这像也别扔了,就只断了头和手,说不定可以粘好,就是粘不好,也可以当摆设,不还有著名的断臂维纳斯呢。”
走了两步的黎先生,放声大笑折回身,拍拍我的头顶,“夫人,咱们就照韵洋说的做吧。”
事后才知,那座雕像是法国著名雕塑家,阿里斯蒂德•马约尔的作品,是黎先生的挚友相送。雕像未能完全修复,没了双手手指,却被终身颠沛的先生,珍藏一生。他说,这个雕像让他真正悟得,得失二字。
辞别忙碌的黎先生黎太太,走出大门,胡同已是塞得水泄不通,远山扫望一眼,牵着我说:“九妹,有黎先生这样干爹的栽培,以后的你,一定会不同凡响。”
我稍稍红起脸,仰头望去,远山认真的表情不像玩笑,嗫嗫片刻,看看身边陆续走过来的访客,问道:“三哥,我干爹真的很厉害吗?”
远山好笑地看看我,一脸正色回道:“是,不是三哥这样背着枪的厉害,是他老人家的学识,人品,一生为国为民,无私奉献,堪为世人楷模,注定会载入史册,你说厉不厉害?你有这样的干爹,三哥都感到自豪。九妹,你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