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的灯光, 算得上明亮。

偏橙黄色的温暖色调，照出一室的融洽和暖。

室内的空调暖风，也一直徐徐, 未曾变过。

可眼前人的一张白净小脸, 还是一点点一点点褪了血色。

秀气的眉毛蜷起来。

润着光的嘴唇, 也紧紧抿着, 似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被牙齿咬着。

一副强忍着泫然的可怜模样。

自以为心迹已表的少校, 心头那点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未来得及缓了气细品。

紧随其后的听审似的忐忑，就沉不住气地涌了上来。

刚搭上茶杯边沿的手指, 倏地一紧。

一句发着涩的“怎么了”还没问出口，那一张越发素白的小脸, 又已决然转开了去。

椅子与地板的吱嘎摩擦, 猛地挠心的动静。

弄出这动静的宋姑娘, 正撑着桌沿，垂着头, 直直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她后背挺得笔直。

挽起的带着点自来卷的长发，垂落下来，搭在肩头，露出后颈弯曲的弧度。

这情景，同她方才的表情一样, 只短短停了一瞬。

一句声响不大的“不好意思, 我……去趟洗手间”, 就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那声音, 稳当得很, 还隐约听得出一点抱歉的笑意。

和他刚刚觑见的那副表情，好像全不属于同一个人。

却又似乎想得见其中的转变。

捏在手里的茶杯, 温度微烫。

少校无意识地松手，眉头收得更紧。

稍稍一愣神的功夫，她人就已经绕过椅子，从桌边掉头离开。

因为脚步急，还差点绊在紧挨着的他的凳子腿上。

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扶她。

她却难得比他还快上半步。

不知是有意躲避，还是单纯走得太快，她侧边宽宽的衣袖，从他指头尖一划而过。

他什么也没抓着。

桌上的众人，除了眼神好又坐得近的东子，也没人真切瞧见她那一闪而过的异样。

对她的忽然离席，虽然觉得突兀，却都保持着大度的淡定。

没人吭声，却也没人阻拦。

另一边的娴子，也觉出了一点抗拒着的躲闪。

这明显不是害羞那么简单。

她和东子一人一句，悄着声，问还愣在座位上的少校：

“她怎么了？”

“没事吧？”

“……”

离开桌子的脚步声，已然响到门口。

挺寻常的频率。

听在他耳里，却有种压抑着的慌张。

想要赶紧逃离他身边似的。

门把手被转动，开门关门的声响，一气呵成。

听不出半分迟疑。

娴子和东子的问话，一左一右，刚刚音落。

冷着脸的少校，就甩下一句“我去看看”，霍地起身，大步跟了出去。

留下一圈人大眼瞪小眼的不明缘由。

他们的包间在走廊最里面。

为了方便胡扯闲聊，他们一早就把上菜的沏茶的男女服务生一并支开了去，说没事不用在这守着。

故而，门外的走廊上，是一小片空荡的安静。

宋淼一个人没头没脑地撞出来，说去洗手间自然是借口，可也确实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泄一泄情绪，冷一冷心情。

纷乱的思绪无处安放。

刚才压下的眼泪，一时也忘了流出来。

她愣是在门外呆了两秒钟，还是晕乎乎地转向了走廊尽头的那一边。

那边，还有一处浅浅的拐角。

很安静，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不管是不是洗手间，只要能让她单独待一会儿就好。

宋淼一边胡乱想着，一边背向着仍有服务员进出的远处的包间，直愣愣就往里面走。

紧跟她身后追出来的少校，甫一拉开门，看到的就是她这南辕北辙的背影。

“宋小水。”他压低了声音叫她。

到底还是用了这些亲昵的称呼。

只是语调仓促，有些心浮气躁的潦草。

亮晃晃的宫灯底下，宋淼应声顿足回头。

依旧是茫茫然的模样。

少校拧着眉。

眉梢有新结不久的薄霜，一点点的，似是还在加重。

“洗手间在那边。”他说。

朝她去往的反方向偏了下头。

“啊，哦。”

被指正了方向的迷路人，顺着他点的方向望了望。

梦游似的。

却还是老实回身，从善如流地转了方向。

他不知道，她只是想随意寻个去处，无心跟他解释。

只当她是真的心情不佳，恍然间走错了方向。

连着缓冲弹簧的包间门，在身后安静关上。

搭在门把上的手，也缓缓松开。

他往前走上一步。

正好拦在她改道后的路线上。

她往旁边躲了一步，向前的趋势却没有停。

少校眉头不受控地一跳，似乎连自己也听见了冰霜拧紧碎裂的声音。

他伸出手，一把抓在她对面的手臂上。

拦住她的去路。

也把她往身边拉回一步。

被拉住的人儿，不明所以抬头，头顶发丝的形状落在他眼里。

柔顺的，也有细微的凌乱。

他看她脸上的表情。

木木的，并不生动。

他把那当做是距离感。

疏远的，漠然的，是她听到老潘他们说的那些话后，再面对他时采取的反应。

大半天来的故作沉着，气泡似的，被她戳破。

他无心细想她前后反应的微妙，一股压抑不住的霸道冲动，直冲得他胸口发热，血气上涌。

临阵的直觉，知道这样的状态容易坏事。

该是强迫自己冷静的时候。

可面前站的是她。

他忽然就放弃了冷静的打算。

抓着她肘弯的手，不自觉地收了收。

他低头，盯着她的眼，紧了嗓子问她：“听说以前我喜欢你的事，就让你这么不开心么？”

他声音不大。

虽是质问，可话一出口，却是连他自己也意外的克制声调。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被罗大灰狼□□出来的职业病。

就是觉得胸口那一点堵塞，一点儿也没得到疏解。

可眼前的人，清秀的眉头却是颤颤一抖。

不知是被他捏得疼了，还是被他这话里的什么东西刺到了。

瞳仁收缩。

连身子也跟着轻轻一晃。

她张了张嘴，目光也跟着下落。

划过他的下巴，颈间，就盯在他起伏着的胸口。

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就在他觉出些许心灰意冷，快要放弃继续这样逼迫她的时候，忽然，近在咫尺的人儿，却上前一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一双远不及他有力的手臂，环上他的腰，在背后一点点的，攥住他纯棉的衬衫后襟。

温软的气息包裹上来。

少校没有防备，被她撞得趔趄了半步。

到底还是站住了。

鞋底叩在半软的地毯上，没发出声响。

却意外的，踏平了些许心头的焦躁。

不自知地柔缓了眉眼。

刚想放开她的那只右手，也迟疑了一下，还是留在了她身侧。

他下颌轻抬，刚想开口询问。

胸前，就传来一声闷闷的抽泣。

紧接着，是带着鼻音的她的声音。

她说：“时川，要是我现在说喜欢你，那你能再喜欢我一次么？”

带着点委屈，和明显的不能甘心，嗡嗡的，从胸口直响进他耳朵里。

“……”

一向自诩反应机敏的少校，愣是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从这含义十八弯的话里，拐出点曲径通幽柳暗花明来。

她……这是在跟他告白么。

眉间的褶皱还未及抚平，一抹掩不住的笑，就爬上唇角。

可那笑还未及扩大，半敞的衬衫胸口，就又觉出一点热热的湿意。

果然还是哭上了。

是因为以为他说的喜欢，已经是不可挽回的逝者如斯了吧。

所以，才会这么伤心。

所以，才会问他要一个再多一次。

真是个……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傻瓜。

明知道怀里的人还在哭，他却还是忍不住，不甚厚道地轻笑出声。

胸口起伏震动。

抵着它的人，作势就要抬起头来。

少校一手就把她摁了回去。

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把人牢牢圈在了怀里。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

只是含笑低下头，在她耳边如实低喃了句对她的评价：“傻瓜。”

“……”

这边的走廊上依旧没人。

对面的包间里，男人女人此起彼伏的笑声隐约传来。

一片微凉的安静里，怀里人不满地挣动了一下。

少校没再阻拦，只略略松开手，好笑地低头看她。

泛着潮气的一双眼。

睫毛也被打湿成一缕缕的样子。

脸上留着的未来得及蹭到他衣服上的水渍，一路蜿蜒到腮边唇畔。

明明是一副招人疼的可怜模样，却看得少校一阵喉咙发紧。

唇边的那点笑，是挂不住了。

没了束缚的占有欲，一点点攀上心头。

牵了他的视线，直往她半张的唇瓣上落。

抽泣喘息后的嘴唇，有一点粘滞的干涩。

也粘着他的目光，一寸寸，塌陷进去。

真是……要了命了。

嘴唇轻抿，喉结滚动，少校压着那点想要俯身低头的冲动，一把拉起怀里人的手腕，转身就往走廊的一边走去。

那不是去洗手间的方向。

也明显不是要回包厢。

可没有人提出异议。

也没有人试图反抗。

被拉着的那一个，似是也有所觉悟，就这么不声不响，任由他牵着，隐没在走廊尽头的那处拐角。

只余下原地低处的一边墙侧，荧光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牌，幽幽指着两人去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