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的时候, 是龙城最冷清的时候。

许多店铺关门歇业，路上的车流也比平时少了许多。

大学校园也沉寂了下来，路上许久都没人走过, 仿佛变成了一幅冷清萧瑟的静物画。

夏郁神色冰冷地站在阳台边, 举着手机, 一边听着电话里苦口婆心的劝解声, 一边望着楼下花坛里枯萎的花枝。

“郁儿啊, 都要过年了，一家人不在一起像什么样？”

“你爸就是脾气大了点，他也没坏心, 你们爷俩坐下来好好聊聊不就好了？”

“大过年的，何必把家里气氛弄得这么紧张呢？我跟你说, 年头年尾都很重要的, 不能不开心, 得和和气气的，否则会影响一整年的运道, 很不好的……”

一只看起来四五个月大的狸花猫垫着脚从花坛边走过，发觉有人在看它也不害怕，反而仰起头冲看它的人喵了两声。

眼里的寒冰稍稍融解，夏郁转身走进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袋墨鱼丸。

他侧头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 双手拆开包装袋, 然后往下扔了一颗。小狸花看到后立刻凑上前闻了闻, 然后前爪抱住丸子, 埋头吃了起来。

“郁儿, 你在不在听啊？”

夏郁嗯了声：“在的。”

“郁儿，你听妈妈的话, 妈妈是不会害你的。”

“这样僵持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我是真的不希望你们两个闹成这样，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不好吗？”

“之前我不联系你也是因为你爸生气，不让我给你打电话，但我心里一直难受得很，也一直惦记着你。郁儿啊，大过年的，就算有矛盾咱们也先把矛盾放在一边，把年一块过了再说，好不好？听话，好吗？”

一个丸子几口就吃没了，小狸花又仰着头冲他喵喵喵。

小狸花的举动和墨鱼丸的鲜香引起了其他猫的注意，一会功夫，花坛边已经蹲了四只猫，其中两只是他们学校出名的网红猫，全都圆滚滚的，一点也不怕生。

夏郁把袋子里剩下的几个丸子全都扔了下去，猫咪们顿时围成一团。

还有猫和狗在往这边赶过来，夏郁看了眼楼下越来越大的阵仗，干脆从房间里抱出了一个纸箱，里面都是他买的火锅食材，鱼丸、牛肉丸等等。

“郁儿。”

“嗯？”夏郁心不在焉地回道。

“听妈妈一句劝，回来过年。好不好？”

夏郁没吭声，一个接一个地拆着包装袋。

楼下的猫咪们眼睛亮亮地仰头看他，狗子们则咧着嘴，摇头晃尾巴。

“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冷清吗？”

“你跟你爸置气，但妈妈是无辜的呀，你不想见爸爸，总不能不让妈妈见你吧？你一直是个乖孩子，没要妈妈操过心，这次也别叫妈妈操心难过，好不好？”

袋子全部拆光，夏郁把纸箱放到地上。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楼下，语气冷淡道：“好啊。”

“哎哟！”电话那头的人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真是，你这孩子可真是让我心焦得不行！呼，肯回来就好，肯回来就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已经回江城了，你要不现在就直接过来吧，我们等你一块吃晚饭，行吗？”

“行啊。”

夏郁神情不变，“但是我想带个人回去。”

对面人闻言一顿：“带个人？什么人啊？”

“一个同学。”

“男的女的？”

“男的。”

这两个字一出，电话那头霎时陷入了沉默。

夏郁听到了沉重的呼吸声。

好一会，对面才道：“你是在跟你爸赌气吗？”

夏郁说：“没有。”

对面又没了声。

这次，沉重的呼吸里混入了叹息。

夏郁抿起唇，神色平静。

只搭在栏杆上的手指蜷了起来，指骨一点点绷起。

“你就是不肯回来了？”

“回去可以，但我要带同学一起。”

“你就不能一个人回来？”

夏郁眼帘微阖，声音清冷：“不能。”

“……”

花坛边，几袋子的火锅食材已经被楼下的小动物们全部消灭。

它们仰着头，喵呜喵呜地还想要更多。

“我……我不会跟你爸说的。你……”

电话里又沉默了一会，接着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算了，你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什么男同学不男同学的，这种话别跟你爸说。”

胸膛起伏，耐心不再。

夏郁闭了闭眼，关上宿舍门后往楼下走：“知道了，挂了。”说完，他就摁掉了电话。

下了楼，夏郁拿出钥匙对着那群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动物们晃了晃。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他说：“走，我请你们吃大餐。”

-

另一头，周鼎正在吃早餐。

他起晚了，爷爷奶奶都出去散步了，爸妈也有事出了门，家里就剩下了他和保姆两个人。

此时距离他离开龙城已经过去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

这几天里，夏郁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也没有发来任何新的消息，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句让他看一次就心慌一次的“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上。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下。

这个时间，不用看周鼎都知道是贺新阳发来的，因为他已经连续三天在这个时间发消息给他了。

【贺新阳：兄弟醒来否。】

【周鼎：醒了。】

【贺新阳：又进入了新的一天，请问兄弟今天发朋友圈否。】

【周鼎：我再想想。】

【贺新阳：？】

【贺新阳：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周鼎看着这条消息，一时没有回复。

看了会后，他三两口喝完剩下的粥，然后起身回了房间。他关上门，在书桌旁坐下，接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照片。

其实贺新阳说的照片他在回家的第二天就准备好了。

他父母为了欢迎他回来，开了个烤肉派对。

请的人不多，但都是关系好的，有邻居，也有一些他们工作上的同事和朋友，其中有不少跟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女生。

照片拍了不少，洗出来的就有一沓。

这一沓里又有两张非常符合贺新阳的要求。

一张是集体照，拍照时站在他斜前方的一个女生恰好抬起头冲着他笑。

看起来有一丝暧昧，但其实那个女生看得并不是他，而是在看她的男朋友，只是刚抬头就被抓拍到了，所以才看起来像是女生含情脉脉地在看他。

另一张是母亲拍他烤肉时的照片。

照片里，他站在最中间，正低头用夹子给牛排翻面。他旁边站着几个男女生，因为他当时正在说话，所以他们全都看着他。

这张照片并不暧昧，但极其养眼。

因为这几个男女生都是他母亲旗下新签的模特，个个身材出挑，五官深邃，拍照时格外优越好看。其中还有个男生走的阴郁王子风，棕黑色的头发又浓又密，睫毛宛如鸦羽，衬得皮肤雪白，红唇欲滴，乍一看和夏郁的气质有些微的相似。

如果把两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周鼎觉得夏郁要是刷到了，一定会注意到里面的女生，还有这个棕黑色头发的男生。

但是……

他一直没有发。

甚至草稿都已经编辑好了。

——九张图片，凑九宫格，这两张图一张放第四张，一张放末尾，都是不起眼的位置，含蓄又隐晦。并且也写好了文案，是符合他风格的简洁文字：到家了。

一切都在他回家的第二天就准备就绪。

但今天已经是他到家的第四天，这条朋友圈仍躺在他的草稿箱里。

因为他实在很犹豫。

即使觉得贺新阳每次都说的是对的，自己应该听他的，也还是没有办法就这么轻易地把照片发到朋友圈里。

他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之前欲擒故纵之类的小套路他都接受得很快，因为他觉得那些小套路都更偏向于情趣，能让他们的感情变好，也不会给夏郁造成任何的压力和负担。

但发模棱两可的照片……

虽然目的也是为了他们的感情，但这个办法如果成功了，给夏郁带去的并不是正面情绪，而是负面的猜忌和怀疑，是误会和压力。

他那么喜欢夏郁，又怎么舍得让他不开心？

所以，这件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就在周鼎纠结的时候，手机又震了起来。

【贺新阳：？】

【贺新阳：兄弟？】

周鼎垂下眼，打字回道：【我在。】

【贺新阳：怎么样？你到底怎么想？】

【周鼎：还有别的办法吗？】

【贺新阳：……一条朋友圈的事，你就这么为难？】

【周鼎：嗯，我不想她误会。】

【贺新阳：……】

【贺新阳：你别想得这么严重啊，几张照片真的没什么的，我又不是让你发那种跟女生故作亲密的照片，只是让你照片里多两个女生，不要你们对视也不要你们干嘛，就正常合照那种就行，顶多让她觉得“哇你身边美女好多、原来你能接触到这么多美女”，绝对不会到造成误会的地步。】

【贺新阳：我又不傻，你们关系都已经到冰点了，再搞误会岂不是彻底玩完？而且就算要误会，也得在勾起她对你的在意后才有用。】

【贺新阳：我们现在才刚开始走第一步呢，现在的关键就是让她认识到你的魅力，让她后悔放开你这么一条大鱼。你懂了吗？】

虽然在夏郁这边接连失利，但兄弟的鼓励还是让周鼎多了分信心。

【周鼎：我懂。谢了兄弟。】

【贺新阳：别谢了，不帮你追到她那些钱我都拿得不安心！】

周鼎笑了笑，接着，他深吸了口气，再次看向那两张特意挑选出来的照片。

这两张照片如果撇开个人情绪去看，确实就是两张很正常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一个看向前方，一个低头看着牛排，跟其他人没有任何的视线接触，虽然女生冲他笑的那张乍一看有点暧昧，但整张照片都是欢快的氛围，里面不止女生在笑，还有好几个人也在笑，把女生放到整个环境中，其实一点也不突兀。

确实跟贺新阳说的那样，还没到造成误会的地步。

所以……

要发吗？

周鼎微垂眼帘，点进朋友圈，再次打开那个保存的草稿。

九宫格和文案都静静地躺在里面。

手指上移，悬在“发送”键上。

只要轻按一下，这条朋友圈就会发送出去。

发吗？

房间里静谧无比，周鼎甚至能清楚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喉结滚动，在做了一个深呼吸后，他手指轻点了一下。

【保留此次编辑？】

【保留/不保留】

周鼎抿唇，在“不保留”上点了下去。

这下，保存了三天的草稿消失得一干二净。

切回聊天界面，周鼎打字道——

【周鼎：不好意思了兄弟，我还是不想发朋友圈，辛苦你替我想这么多了。】

【贺新阳：？？】

【周鼎：她心思很细的，也没什么安全感，这种方法还是算了吧。】

【周鼎：我知道你是用心在帮我想办法，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想了想，反正我们的关系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基本就是要跟我玩完了，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所以接下来我还是从心吧，反正最差也就这样了。】

【周鼎：兄弟，谢了，你去玩游戏吧。[抱拳]】

【贺新阳：……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周鼎：我想跟他聊天。】

想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都告诉他。

-

另一边。

夏郁在超市里扫荡了一圈，直到手里拿不下了才停止购物。

一个星期过去，他右腿好了很多，只要别走太多路，走慢一点，几乎不会有痛感。

他拎着东西，回到了宿舍楼下的花坛。

铺了张纸巾后，他在花坛边坐了下来。

小动物们都围到了他身边，胆子大的猫咪甚至把前爪搭在了他的膝盖上，不停用鼻子嗅闻着他手里的食物。

“不要急，马上就好。”

他低着头，把东西全部拆开，放到地上。

那些扒在他身上的小家伙瞬间被引走了目光，全部凑过去吃了起来。

此时已经下午五点多，正是白天与黑夜交接的时候。

天边的火烧云又红又亮，印在瞳孔中瑰丽又绚烂。

忽然，电动车特有的嘀嘀声在远处响起。

夏郁抬眼望去，发现是门口的保安大爷来接他在超市打工的女儿下班，两人脸上都挂着笑，那个女生手里还拎着两大包东西。

夏郁知道，那是年货。

他还知道里面有两瓶酒。

因为他去买东西的时候听见女生跟其他人聊天了，还听见女生说她父亲要看门，一直不能敞开了喝酒，所以特意买了两瓶酒给他过过瘾。

“喵~”

忽然，手指被轻舔了一下。

夏郁收回目光，低头看见那只胖乎乎的大橘正用脑袋拱他的手心，像是要他摸摸它。

“你吃饱了吗？”夏郁轻声说着，手抚上了大橘的脑袋。

这些猫在他们学校都有登记，每个都有名有姓。

平时学生们也经常投喂，所以它们个个都很胖，圆滚滚的，也很亲人。

“喵呜~”

大橘发出呼噜声，跳上花坛后直接在夏郁手边躺了下来，接着翻过身，露出了白白胖胖的肚皮。

夏郁眨了下眼，有些惊喜：“你是要我摸你肚皮吗？”

“喵~”

夏郁弯起眉眼，把手轻轻放在了大橘的肚皮上。

毛茸茸的，摸起来温暖又柔软。

“你真可爱。”

他轻轻挼着猫咪的肚皮，“之后几天都到这来好吗？陪我一起过年啊。嗯？好不好？”

大橘舒服地闭着眼，喉咙里呜噜呜噜的。

见状，夏郁眼里的笑意也更深。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

夏郁拿出一看，发现是周鼎给他发消息了。

【周鼎：[图片]】

【周鼎：今天巴黎的早晨特别美。】

夏郁点开图片看了眼。

图片里，太阳已经全部升了起来，挂在澄澈如洗的湛蓝天幕中。光线并不刺眼，是温柔的金黄色，一看就非常温暖。

这么多天才想起给自己发消息吗？

夏郁没有回复，因为看见了上面“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他想看看这么天过去，周鼎会说跟他点什么。

夏郁一边揉着猫咪的肚皮，一边等着对方的消息。

过了好一会，消息提示声才终于响起——

【周鼎：夏郁。】

夏郁忽地失笑。

纠结了这么久，就只打了他的名字吗？这人真是……

【周鼎：我很想你。】

脸上的笑容顿住，夏郁神情微怔。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这几个字，好一会，才眨了眨眼睛，垂眸敛住情绪。

他打字道：【你什么时候回龙城？】

周鼎看到这条消息后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不是吧？

这么冷酷的吗？

居然就这么直接地无视了他发过去的消息……

所以，夏郁是完全不想给他任何机会了吗？

周鼎看着这条消息，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熟悉的心凉感。

他快速地切到日历看了眼。

后天就是除夕，除夕过了就是春节，他们初八开学，也没多少天了。

要拖到开学吗？

还是过了年就回去跟他谈？

拖时间好像也没用，夏郁这个样子，感觉根本不会给他任何争取的机会。

脑子里转了好几转后，周鼎还是决定保守一点——

【周鼎：还没定。过年要走亲戚，具体回去的时间还不确定。】

【夏郁：好吧，你确定时间了告诉我。】

周鼎：“……”

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跟他分手吗？

周鼎看着这条消息，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过了好一会，才打字道：【嗯。】

【夏郁：前几天怎么都没有给我发消息？没收到我的消息吗？】

周鼎：“……”

这、这他要怎么回？

然而不等他组织措辞，夏郁就又发来了新的消息——

【夏郁：[图片]】

【夏郁：你那还是上午吗？我这儿已经黄昏了。】

嗯？

周鼎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他看了眼照片，发现夏郁拍的并不是太阳落山的景象，而是一只翻着身露出肚皮的大胖猫。夏郁的手正覆在大胖猫的肚子上，手指微蜷，似乎是在撸猫，看起来非常惬意。

什么情况？

为什么突然给他拍猫？

周鼎蹙着眉，手指滑动，重新看了眼之前的几条消息，接着又滑到后面，目光重新落在这张图片上。

看了好一会，他才试探着回道——

【周鼎：你在撸猫吗？】

【夏郁：是啊，还挺可爱的，会主动翻肚皮给我摸。】

周鼎：“……”

周鼎：“？？”

他又翻上去把之前的消息看了一遍，想了想，回复道：【胖乎乎的，是挺可爱的。】

【夏郁：嗯，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这是要跟他聊天吗？

都要分手了，还这么和气地跟他聊天？

这到底什么情况？

周鼎愈加茫然，但还是先回复了夏郁的消息：【我刚吃完早饭，准备出去打会球。】

回完，他熟练地截图加模糊信息，一股脑地给贺新阳发了过去。

【周鼎：[图片][图片]】

【周鼎：？？？】

【贺新阳：？？？】

【周鼎：？？？？？】

【贺新阳：？？？？？？】

两人疯狂互发问号，隔着网线诠释了什么叫二脸懵逼。

还是周鼎率先反应过来，他咧开唇，喜形于色地直接从座位上一下跳起。

【周鼎：贺新阳我信了你的邪！！她根本不是要跟我分手的意思！！！】

【贺新阳：？？？怪我？信息不都是你提供的？】

【周鼎：我这几天觉都没睡好！饭也没吃好！】

【贺新阳：今天你可以吃好睡好了！！】

【周鼎：我简直无语！】

【贺新阳：柳暗花明又一村！恭喜兄弟了！】

周鼎胸膛起伏，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他在书房里来回地走着，有种中奖了似的不敢置信的兴奋。

所以搞了半天是他想多了？

所以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夏郁也根本没有要跟他分手的意思，全是他自己吓自己？！

这简直了……

周鼎双手把头发往后捋，同时用力地呼了下气。

这都什么事啊？

自己又到底是什么品种的蠢货？

过了好一会，周鼎才终于勉强平复了心情。

他用力抿唇，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给夏郁发消息——

【周鼎：所以你之前说有事要跟我谈，是什么事啊？】

【夏郁：？】

【夏郁：你看到了？】

【夏郁：那你怎么不回复我？】

周鼎一愣，笑容僵在脸上。

喉咙吞咽了一下，他想了想，干脆打了电话过去。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还没打招呼，三个字便抢先从周鼎嘴里蹦了出来——

“对不起！！！”

电话那头的夏郁默了默，道：“你这是在道歉？”

周鼎嗯了声：“对！”

“可你语气为什么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