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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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28)
第130章 (28)
二十八
聂赫留朵夫没有上床就寝,而是在旅馆房间里前前后后来回踱了很久。他跟卡秋莎的事已经结束了。她不需要他了,这使他又伤心又羞愧。不过现在使他痛心的不是这件事。他的另外一件事不仅没有结束,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使他痛心,并且要求他有所行动。
在这段时间里,特别是今天在这座可怕的监狱里看到的和了解到的种种可怕的恶势力,把可亲可爱的克雷里佐夫也迫害致死的恶势力,作威作福,十分嚣张,不仅看不到战胜恶势力的可能性,而且简直无法知道怎样才能战胜恶势力。
他的头脑里出现了成百上千的人,一个个被那些麻木不仁的将军、检察官、典狱长关在到处是病菌的空气里,受尽凌辱;想起那个独立不羁、痛骂当官的、被看作疯子的古怪老头子;想起停尸间里在愤恨中死去的克雷里佐夫那十分清秀的、蜡黄的、僵了的脸。究竟是他聂赫留朵夫疯了,还是那些自以为头脑清醒而天天在干这些事的人疯了?这个老问题现在更顽强地出现在他面前,要求解答。
等他来回走累了,也想累了,就在灯前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手翻开英国人送给他作纪念的《福音书》,那是他在清理口袋时丢在桌上的。“据说,什么问题都可以在这里面找到答案。”他想道。于是他把《福音书》翻了翻,就看起他翻到的地方。《马太福音》第18章。
一、当时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天国里谁是最大的。
二、耶稣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
三、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
四、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聂赫留朵夫想起只有在尽可能降低自己身份的时候才能领略生活的安适和快乐,就在心中这样说。
五、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
六、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个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
“为什么说‘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而且怎样接待?‘凡为我的名’是什么意思?”聂赫留朵夫觉得这些话一点也没有向他说明什么,就自己问自己说。“而且,为什么要把大磨石拴在颈项上,还要沉在深海里?不对,这有点不对头。不确切,不清楚。”他想道,同时也想起他这一生读过好几次《福音书》,都是因为遇到这样一些不清楚的地方,读不下去。他又读了第七、第八、第九和第十节,这几节讲到将人绊倒,讲到人必须进入永生,讲到把人丢进地狱的火里作为惩罚,讲到孩子们的使者常见到天父的面,“可惜这些话很没有条理,”他想道,“不过可以感觉出来,这里面有好东西。”
十一、人子来,为要拯救失丧的人。
十二、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
十三、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
十四、你们在天上的父,也是这样不愿意这小子里失丧一个。
“是啊,天父不愿意让他们死亡,可是他们成百成千地死去。而且无法拯救他们。”聂赫留朵夫想道。
二十一、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
二十二、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二十三、天国好像一个王,要和他仆人算账。
二十四、才算的时候,有人带来了一个欠一千万银子的来。
二十五、因为他没有什么偿还之物,主人吩咐把他和他妻子儿女,并一切所有的都卖了偿还。
二十六、那仆人就俯伏拜他,说:主啊!宽容我,将来我都要还清。
二十七、那仆人的主人,就动了慈心,把他释放了,并且免了他的债。
二十八、那仆人出来,遇见他的一个同伴,欠他十两银子,便揪着他,掐住他的喉咙,说:你把所欠的还我。
二十九、他的同伴就俯伏央求他,说:宽容我吧,将来我必还清。
三十、他不肯,竟去把他下在监里,等他还了所欠的债。
三十一、众同伴看见他所做的事,就甚忧愁,去把这事都告诉了主人。
三十二、于是主人叫了他来,对他说:你这恶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
三十三、你不应当怜恤你的同伴,像我怜恤你吗?
“难道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聂赫留朵夫看完这些话,忽然大声叫起来。而且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也说:“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于是聂赫留朵夫遇到了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常常遇到的情形。那就是,有的想法,起初他觉得是奇怪、荒诞甚至可笑的,却越来越经常在现实中得到证实,终于使他一下子就看清楚这原来是最简单的、不容置疑的真理。他现在看清楚的想法就是:战胜可怕的、使许多人受苦受难的恶势力的唯一可靠办法,就是人人承认自己在上帝面前总是有罪的,因此既无权惩罚别人,也无权改造别人。现在他明白了,所以会有他在各地监狱里目睹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罪恶之事,以及干这些罪恶之事的人那种心安理得的态度,无非是因为有些人想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自己坏,却要改造坏人。道德败坏的人想改造道德败坏的人,而且想用强硬的办法达到目的。这一切种种只能得到一种结果:一些贫穷而贪财的人将这种臆想的惩罚人和改造人的事变成自己的职业之后,本身就败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还要不断地使他们所折磨的人道德败坏。现在他明白了他所目睹的种种可怕的现象是怎么来的,怎样才能消灭种种可怕的现象。他很久都找不到的答案,就是基督给彼得的回答:要永远饶恕人,饶恕一切人,饶恕无数次,因为没有本身无罪因而可以惩罚或改造别人的人。
“可是,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简单吧。”聂赫留朵夫对自己说,可是同时他又毫无疑问看出来,尽管他以前习惯了相反的看法,因而起初觉得这种看法很奇怪,然而这是不容置疑的答案,不仅在理论上是这样,在实际上也是这样。至于怎样对待作恶的人,难道听之任之,不加惩罚——遇到这种常见的反对意见,他现在也不觉得难以回答了。假如事实证明,惩罚能减少犯罪,改造罪犯,那这种反对意见就是有道理的;可是既然已经证明事实与此相反,而且也很明白,一些人无权改造另一些人,那么,你们能做到的唯一合理做法就是不再做那些不但无益而且有害、此外又是很不道德、很残忍的事。“你们惩罚你们认为是罪犯的人,已经有好几百年了。怎么样,犯罪的人绝迹了吗?没有绝迹,而且犯罪的人数只有在增加,因为有些人因受惩罚而堕落成罪犯,还有那些审判人和惩罚人的法官、检察官、侦讯官、狱吏也成了罪犯。”聂赫留朵夫现在明白了,社会和社会秩序大体上能够存在,并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些合法的罪犯在审判和惩罚别人,而是因为,尽管败坏到如此地步,人与人还是互相怜惜、互相爱护的。
聂赫留朵夫希望就在这本《福音书》里找到可以证实这种想法的段落,就从头读起来。他读了一向使他非常感动的《登山训众》[57]。今天才第一次看出这段训诫并非抽象的美好理想,所提的大部分要求并非过分和难以实现,而是一些简单明了、切实可行的戒律。一旦实行这些戒律(而这是完全可能的),就能建立起人类社会的全新结构,到那时候,不仅聂赫留朵夫所愤恨的种种暴行会自然消灭,而且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幸福,人间天堂,也会实现。
这种戒律有五条。
第一条戒律(《马太福音书》第5章第21节到第26节)说的是,人不仅不应当杀人,而且不应当对弟兄动怒,不应当认为任何人是微不足道的,是“拉加”[58],如果同什么人争吵,就应当在向上帝献礼之前,也就是在祈祷以前,同那人和好。
第二条戒律(《马太福音》第5章第27节到第32节)说的是,人不仅不应当淫乱,而且不应贪恋女色,既然同一个女人结成夫妇,就应当对她永不变心。
第三条戒律(《马太福音》第5章第33节到第37节)说的是,人不应当在许诺什么事的时候起誓。
第四条戒律(《马太福音》第5章第38节到第42节)说的是,人不仅不应当以眼还眼,而且当有人打你的右脸时,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应当宽恕别人的欺侮,好好地忍受,人家对你有什么要求,都不能拒绝。
第五条戒律(《马太福音》第5章第43节到第48节)说的是,人不仅不应当恨仇敌,跟仇敌打仗,而且应当爱仇敌,帮助仇敌,为仇敌效劳。
聂赫留朵夫凝视着那盏油灯的亮光,一动也不动。他想起我们生活中的种种丑恶现象,就清清楚楚地想象到,假如人人信守这些戒条,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于是他的心中充满了很久不曾有过的喜悦。就好像他经历了长期的劳累和痛苦之后忽然得到了安宁和自由。
他一夜没有睡觉。他就像许许多多读《福音书》的人那样,读着读着,第一次明白了以前读过多次而没有留意的一些话的全部意义。他就像海绵吸水一样,如饥似渴地吸收他在这本书里发现的有用的、重要的和可喜的道理。他读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他熟悉的,似乎在证实和引导他认识以前他早就知道、却没有充分认清、没有相信的道理。现在他就认清了,相信了。
而且,他不光是认清和相信人人履行这些戒律就能得到人所能得到的最高幸福,他现在还认清和相信,任何人除了履行这些戒律,无须再做别的,人生唯一合理意义就在于此,任何违背这一点的行为都是错误的,都会立刻招来报应。这是从全部教义中得出的结论,在关于葡萄园户的比喻[59]中尤其生动有力地表现出这番道理。园户本来是被打发到葡萄园里去为园主干活儿的,他们却把葡萄园看作他们的私产,他们认为园里的一切都是为他们造就的,认为他们只管在葡萄园里过过舒服日子就是了,忘记了园主,谁要向他们提到园主,提到他们对园主应尽的责任,他们就把谁杀死。
“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正是这样,”聂赫留朵夫想道,“就是因为我们抱着一种荒谬的信念在生活,认为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为了享乐。可是,这显然是很荒谬的。要知道,既然我们被派到世上来,那就是奉有某某的旨意,有所为而来的。可是我们却认定,我们活着只是为了自己图快活。所以很清楚,我们不会有好下场的,就像那不依照园主意图行事的园户一样。主人的意图就表现在这些戒律里。只要这些人奉行戒律,人间就会建立起天堂,人类就能得到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60]可是我们却先要求这些东西,显然,是求不到的。
“这样看来,这是我一辈子的事了。只做完一件,另一件才开头呢。”
从这天夜里起,聂赫留朵夫开始过起一种全新的生活,倒不是因为他进入了新的生活环境,而是因为从这时起,他所遭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有了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义。至于他一生中这个新阶段的结局如何,将来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