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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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9)
第111章 (9)
九
聂赫留朵夫由传令兵带领着,又来到红红的灯笼火朦朦胧胧照射着的昏暗的院子里。
“上哪儿去?”一个押解兵迎面走来,向这个给聂赫留朵夫带路的传令兵问道。
“去隔离室,五号。”
“这里过不去,锁上了,要走那个门。”
“干吗锁上啦?”
“班长锁上的,他上村子里去了。”
“好吧,那就往这儿走。”
传令兵领着聂赫留朵夫朝另一个门走去,踩着木板,来到另一个台阶前。在院子里就听见里面嗡嗡的说话声和走动声,就好像一窝十分兴旺、正准备分群的蜜蜂。等聂赫留朵夫走近了,门也开了,嗡嗡声就更响了,变成了一片叫嚷声、骂声和笑声。还听见镣铐的叮当声,还闻到粪便和焦油那种难闻的、闻过多次的气味。
镣铐的叮当声和这种恶臭气味——这两种感受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往往汇合成一种感觉,一种精神上的恶心感,并且渐渐变成生理上的恶心感。这两种感受汇合在一起,就会相互加强。
门廊里放着一个臭烘烘的大木桶,这就是所谓“马桶”。聂赫留朵夫一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木桶沿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剃了半边头的男子,歪戴着薄饼般的帽子。他们正在聊着什么事情。那男犯一看到聂赫留朵夫,挤了挤一只眼睛,说:
“就连皇上也不能不准人尿尿呀。”
可是那女人把囚服下摆放下来,并且低下了头。
从门廊往里走是一条过道,过道两边的牢房门都开着。第一间牢房是住带家眷犯人的,再过去是一大间,是住单身犯人的,过道顶头是两个小间,是政治犯住的。这个旅站的房子额定住一百五十人,现在却住了四百五十人,所以十分拥挤,犯人在牢房里住不下,把过道也挤满了。有些人在地板上坐着或躺着,还有一些人进进出出,手里提着空茶壶或者装着水的茶壶。塔拉斯就在这些人当中。他赶上聂赫留朵夫,很亲热地打招呼。塔拉斯那和善的脸变得很难看了,因为他的鼻子上和眼睛底下添了好几处青紫肿块。
“你这是怎么啦?”聂赫留朵夫问。
“出了一点事儿。”塔拉斯笑着说。
“老是打架嘛。”押解兵不屑一顾地说。
“为了娘儿们,”走在他们后面的一个犯人补充说,“他和瞎子菲季卡干了一架。”
“菲道霞怎么样?”聂赫留朵夫问。
“她没什么,很好,我这就是打开水给她泡茶。”塔拉斯说过,便走进带家眷的牢房。
聂赫留朵夫朝门里面看了看。整个牢房里挤满了女人和男人,有的在床上,有的在床底下。牢房里弥漫着水蒸气,那是晾着的湿衣服散发出来的。女人的叫嚷声一刻也不停。再过去一个门便是单身犯人的牢房。这牢房里更加拥挤,连门口和门外过道上都站满了闹哄哄的一群穿着湿衣服的犯人,在分什么,也许是在算什么。押解兵向聂赫留朵夫解释说,这是犯人头儿在从伙食费中扣钱,把借的钱和用纸牌做的票子做赌注输的钱付给聚赌的头儿。一些离得近的犯人一看见押解兵和一位先生,就不作声了,很反感地打量着这两个路过的人。聂赫留朵夫在分钱的人当中发现了他认识的苦役犯菲道罗夫。菲道罗夫身边总是带着一个拧着眉毛的、白白的、好像是浮肿的、可怜巴巴的小伙子,还有一个令人厌恶的麻脸、没有鼻子的流浪汉,这人是出了名的,因为他在逃进原始森林的时候,杀了自己的同伴,吃了他的肉。流浪汉站在过道里,一个肩膀披着潮湿的囚服,带着嘲笑和蛮横的神气望着聂赫留朵夫,没有让路。聂赫留朵夫就从他身旁绕过去。
尽管聂赫留朵夫见惯了这种场面,尽管三个月来他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常常看到这四百名刑事犯:在炎热的时候、在他们拖着脚镣在一团团灰尘中行进的时候、在沿途休息的时候、在旅站院子里、在暖和日子里出现公开通奸的可怕场面的时候,他都看见过,可是他每次来到他们中间,像现在这样发觉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还是感到很不好受,感到羞愧和对不起他们。最使他感到沉重的是,不光有羞愧感和负疚感,还有克制不住的厌恶感和恐惧感。他知道,他们处在他们所处的境况下,不可能不是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可他还是压制不住对他们的厌恶心情。
“这些寄生虫,他们倒是很自在,”聂赫留朵夫已经快要走到政治犯牢房门口,听到有人说,“这些浑蛋,他们有什么。大概不会肚子疼。”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更难听的骂人话。
响起一阵不友好的、带有嘲弄意味的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