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传
作者:辛琴 | 分类:历史 | 字数:4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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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告别
鹿城以南三十里,塘邕关。
四周群山如屏,山凹谷里营帐千座、篝火如星。
初春的气候,夜里尤其偏冷,一座营帐前,几个士兵正围着火堆取暖,看到一团漆黑的身影从黑夜里走过来,脚步极轻极快,衣袍烈烈生风,他们连忙你推我推地站身起来,胆颤心惊地请礼:“陛下!”
秦远仿佛没听到,径直走进营账中,正坐在火盆前喝茶的萧央看到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毕恭毕敬地执礼。
旁边的萧望迟缓地跟着起身,照着父亲的礼仪僵硬地做了一遍,态度不如他父亲恭敬。
萧央问道:“陛下这一个月去哪儿了?
秦远不答,问他:“容桑在哪?”
萧央一惊,低着头保持镇定,糊涂地问:“臣不知,容桑是谁?”
秦远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提到跟前,萧望大急,怒喊:“你放开我爹!”
被萧央喝住:“望儿,别放肆!”
秦远盯着萧央警告:“你别跟我装聋作哑,也别觉得我什么都不清楚!就凭你的那点伎俩,你能玩出一箭双雕的把戏?二十万大军能全部叛反归你统领?你能有多荫厚的家底拿出来招兵买马,养那几十万大军?我再问你一遍,容桑在哪?!”
萧央身材微胖,被他提着衣领脚够不着地有些喘不上气,一张老脸憋得发红,可还是不承认:“陛下,臣是真不知道容桑是谁。那二十万大军是臣用了多年力气才劝服他们归降的,陛下应该知道臣的一片苦心啊,自十五年前先皇和先皇后一起遭贼子所害,臣为了替先皇后报仇,为了替陛下拿回属于陛下的皇位,忍辱负重了十五年才替陛下挣来如今的局面。臣一心只为陛下,此心天地可鉴啊!”
秦远怒得将他甩了出去,他胖敦敦的身躯撞到几案上,将几案上滚烫的茶水撞翻,他被烫了个正着,嗷嗷叫了好几声。
萧望赶紧去扶,又怒地想替父亲打还回去,被父亲严厉制止,萧望十分不甘地忍着。
秦远向萧央走近,狠厉地盯着他:“你不要觉得你是我舅舅,我就不会杀了你!十五年为我还是为你自己,你当我不清楚?十五年前那桩事你当我真的毫无印象吗?当年父皇几番压制你的权力,你不恨吗?慕缜桓的人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出现在皇宫来毒杀我父皇母后,这里面可有你几分功劳?”
萧央巨惊,骇得大喊:“陛下怎么会这么想,先皇后是臣唯一的妹妹,臣怎么会勾结外贼来毒杀她!那对臣有什么好处?”
“慕缜桓没给你好处?禁军统领那么重要的官职,他交给你一做就是十五年,还不够?”
“他让臣做禁军统领那是为了欺骗天下的民心,是为了掩饰他弑兄杀嫂的罪名!你看他可曾真正信任过臣!皇城禁军的将领们臣带不出来一人,他们都只是表面奉臣为统领,实则、实则是将臣架空为傀儡啊!”
“巧言厉色!会说是吗?那你就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当年的事你也有份,否则……”他俯身蹲下。
萧望愤怒地挡在前面,他伸手一挥,就将萧望整个人挥到窗底下吐了血,几乎爬不起来,铜器铁器也跟着翻到地上惹出一阵大响。
萧央不敢说什么,惶惶然地赶紧爬起来朝他跪下,匍匍在地恭顺听罚。
殷若听到声响,突然闯进来,看到屋里的场景连忙去拦秦远,劝着秦远离开了营帐。
萧望从狼藉中爬起来,爬到父亲身边,将父亲扶起来,憋着一口气质问父亲:“我就不明白,在昌陵待的好好的,爹为什么要逃到这种穷山里来扶他为皇帝,挨他的打!受他的气!”
萧央不要扶,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你以为在昌陵你爹就不用挨打受气?那禁军统领就是个看门的!”
萧望道:“可我们到这里又好到哪里去?你看他可是将爹你当亲舅舅看?”
萧央站起来,自以为然地教诲他的儿子说:“你懂什么?爹这是策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对皇位一点想法都没有,我们借他的名拿到楚国的天下,这楚国的天下就是容桑大人的,到那时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相,真正的权力在握!现在挨这点打受这点气不算什么,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你记住爹说的!”
出了营地,殷若一直追到北面的山坡高处,走到秦远身边。
陪着他,她低声劝道:“我知道你生气,但他毕竟是你舅舅,而且这一切都是他捧给你的,统领兵将打仗,你不管,我不懂,全都要靠他,就算他用的一些方法你不喜欢,只要他能将那个结果捧给你,过程如何你不看便是。”
什么叫结果?
秦远将遮住全脸的黑面具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当年师父要他戴上半张银色面具,他一直觉得是刻在自己骨子里的烙印,烙得他日日夜夜疼,他做梦都想要取下它,如今他终于可以取下,将自己的脸坦坦落落地露给天下人看,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取下的意义,因为那个女人不会再看他一眼。
路走到今天的局面,一切都无法回头了,所以他换上了这张黑色面具。
这就是他此生的结果,再也无法更改的结果。
殷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拿着面具发呆,就将面具拿过来,说道:“你可以不戴面具的。”
秦远只是凝望着远方,远方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山峦的后面是鹿城。
殷若知道他看的不是山峦。
心里忽然发酸,她忍着泪抬起头看他,说道:“堇旭哥哥,这些年我们都活得不易,所以我们更应该努力地让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我们还可以回到开始的,不是吗?”
想到开始,那段最自由幸福的时光,她笑了:“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只小白狐吗,我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抱着它玩,抱着它睡,你看我跟它玩得好就后悔了,想把它要回去,我不肯,你就常常跑到皇祖母宫里来找我和小白狐。皇祖母看我们那样好,笑称小白狐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礼,她还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我做你的皇后。我记得你当时回皇祖母说,等你长大了,你一定会娶我做你的皇后。”
眼泪落下来三四颗滴到面具上,她笑得愈加美丽动人:“堇旭哥哥,你可知道,就是你说的这句话支撑着我活到现在,无数个痛苦到让我不敢回忆的夜晚,我只有想到你的时候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我一直一直苦盼着有一天,苦等着那一天,你重新登上楚国的帝位,然后对我说,我们长大了,你可以娶我做你的皇后了。”
秦远终于侧过身来,看着她泪流满面的容颜,抬起手去擦她的眼泪,眼里有几分怜惜。
因他的这几分怜惜,殷若哭得更厉害,伏到了他的怀里:“堇旭哥哥,如瑛只有你了。”
秦远抬起手轻拍她的背,暗哑道:“是堇旭哥哥没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殷若哭着摇头,只要他还在身边,一切的苦难她都能承受,她都觉得值得!
秦远由着她哭了许久,直到她不哭了才放开她,让她回营帐睡觉,他自己重新走进了萧央的营帐。
萧央看他再次进来,受了不少的惊吓,惶恐地赶紧跪下。
秦远低望着他,冰冷说道:“告诉容桑,我要跟她做个交易。”
“陛下,臣是真的不……”
“我不管你认不认识,把我的话带给她。”
秦远语气竟是异常的平静,没有先前的半丝怒意,让萧央都吃了惊。
萧央抬起头看他,他没有戴面具,清俊的面庞也是十分的平静。
萧央细思了会,终于松口说:“陛下,臣先前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容桑大……只是那女人容桑行事十分谨慎,她说陛下如果找到她一定会杀了她,所以一直都是她来联系臣,臣联系不上她。臣也是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她押了寻王的儿子为质,明白午时是最后期限,她上回说过今晚会派人来联系臣,那不知陛下想要臣带什么话给她?”
秦远望着他,懒得理他的滑头,言简道:“跟她说,我可以给她想要的南楚天下,条件是将慕洵的儿子送过来。”
萧央疑问道:“陛下要那小孩子做什么?那小孩子是用来逼寻王交出鹿城的筹码,容桑可能不会答应。”
秦远道:“拿来换慕洵的夫人。她要她的天下,我要我的女人,把我的原话带给她。换不换随她,不过机会只这一次,错过了即使玉石俱焚,她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一切!”
鹿城,知府李顺的宅子。已到下半夜,前院里忽然一片嘈杂。
后院主房里,慕洵刚哄着林竺睡着,想她今日定是身心俱疲,怕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她,便伸手点了她的睡穴,以让她好生睡上一觉。关上房门出来,刚好士兵跑来跟他禀告情况:“殿下,有一位姑娘自称是雪峪门的弟子,送世子回来了!”
计策还未实施,人就回来了,这让慕洵饶是有些愣,一会儿才沉着面容大步往前厅走。
前厅里,薛蕴、柳延凯等数位副将听闻世子被送回来的消息,都已在了,围着厅中央跪着的一名紫衣姑娘打转,看到慕洵踏进门来,齐齐转过来唤道:“殿下!”
“世子呢?”
婢女忙将承宣从里面的软榻上抱过来。
承宣正睡着,小脸消瘦,眼睛红肿应是狠狠哭过,呼吸却是平稳,右手包着纱布,食指的地方缺了。
慕洵将他抱过来,虽然不是亲生却当成亲生的养了五六年,看他残缺,免不了心疼。当初送他上雪峪山,原是想寻一处最安稳之所庇护他,结果却是将他送到了最危险之所,这些天只怕受了不少惊吓。可见天下之事太难预料,身侧的陪伴才是最安稳的庇护。
“殿下,这姑娘怎么处理?”一位副将忽然大剌剌问。
紫衣姑娘看他们一个个盯着她,如狼似虎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很不高兴了:“我可是将世子好好送回来的,他可是没少一根手……呃,虽然少了一根,但我总归是将人活着给送回来了,你们还想处理我?!”
副将粗声粗气道:“就是看你好好将小世子送回来,这里面才可疑,莫不是南帝憋了什么坏,要你混到我军当中来搅和什么大阴谋?痛快点说,南帝什么意思?”
“人回来了还怀疑,我说你们也太小人心了吧!我都说了,世子是当初老门主答应留下照顾的,雪峪门立派百年从来都是诺许千金,承诺即许当然不可食言!虽然如今雪峪门和你们在打仗,但承诺归承诺,打仗归打仗,不能混在一起来谈,所以几位长老师叔才让我将世子送还回来!”她说着去看慕洵,对慕洵说:“寻王殿下,你当初能放心地将世子送给雪峪门照顾,肯定也是对雪峪门的信誉深信不疑吧,我可没骗你!”
“嘿,这小妮子还挺能说!”
“好了。”慕洵出声打断,唤旁边候着的婢女:“时候不早,送浅秋姑娘先下去休息。”
紫衣姑娘惊喜:“寻王殿下还记得我?”
慕洵望着她道:“记得,你是唐轩的同门小师妹,去年在雪峪山的小溪边吃螃蟹,你也在。”
浅秋提着裙子站起来,身子十分轻盈活泼,还是个少不经事的丫头,她并不惧怕慕洵的王爷身份,上前去乐声问:“我听言霜师兄说,唐师兄一直都是跟着你的,我唐师兄呢,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他?”
慕洵语顿,默了一会说:“他不在,以后再让你见他。”
浅秋追着问:“那要到什么时候,他去哪儿了?你让他办大事情去了?”
柳延凯当初跟着去了沧瀛山寻找王妃,知道其中原由,看殿下目色微低,怕唐轩公子的死惹得殿下心里不痛快,忙拦了下对浅秋说:“浅秋姑娘,这个事情往后再谈吧,你先去休息,我们还有事情要谈呢。”
“哦,好吧。”浅秋跟着婢女走了。
让旁边的闲杂下人都退下,薛蕴对慕洵说:“殿下,今晚这个事情你怎么看,这浅秋姑娘的话可信吗?如果可信,送世子回来是雪峪门长老的意思,南帝并不知情,那我们可就得把握好这个时机,趁敌不备立即出兵去攻打塘邕关,不然天一亮南帝知晓,我们再出兵,以我们数量上的劣势,主攻很难取胜。”
他一提,其他几位将军也都表示赞同,柳延凯也道:“依末将看,南帝只怕不知情,他原是要以世子的性命为要挟来换得鹿城,如今鹿城没换到,怎会将世子送回来,这个事情只怕是雪峪门的几位长老感念清修先生的明德,而私下做的主张。如此的话,末将也赞同薛副将军的意见,趁敌不备立即出兵,前去攻打塘邕关。”
几位将军纷纷请缨,一齐出声请求慕洵下令出兵。
慕洵仿若没听到大家的讨论,敛着神色,眉头拧得很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想了很久,他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抱着承宣匆匆往后院去了。留下数位将军你看我、我看你的,一头雾水,向来决断英明、风云不动的主帅,今儿怎么这般心神不安、心不在焉?到了这关键的等着他下命令的时刻,竟就这样将他们晾这儿不管了?
后院主房里,林竺还安稳睡在床榻上,游离在梦境中醒不过来。
她并不知道床榻边正坐着一个男人,正如以往的每次她喝酒醉睡过去一样,坐在榻旁静静看护着她。
秦远看她睡得沉,就将脸上的黑面具取了下来,露出清俊英朗的面庞。
看着她安然的睡颜,他唇角染上了一点笑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去敲敲她的额头。
这个动作其实是她教他的,只是她自己忘记了,那远在十五年前,当他被她和师父从大雪山里救上雪峪山,刚刚醒过来的时候,皇宫里血腥屠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害怕到不肯说话,惧怕着世间一切的东西,尤其不肯喝药,他清楚地记得父皇母后就是被灌了药才死的。
她却像只小猫爬到他面前,撞进他的视线里,伸出手指用力地在他额头弹了一下,他吃痛地叫了一声。她就笑了,笑声悦耳如银铃,问他:“哥哥原来不是木头人,那怎么不喝药呢?是怕苦吗?”
她端着药碗尝了一口,跟他炫耀:“你看我都不怕。”
然后一直举着那碗药让他喝。
后来,数不清多少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她钻进他的被窝来,用力地抱住他,帮他赶跑那些钻进他骨髓里的恐惧。他也不知道她那小小的身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总是大言不惭地说保护他,为此连哥哥都不肯叫了。可他竟然相信了她,她在身边的时刻,他总能睡得特别安稳踏实。
他记得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他也希望能永远陪在她身边,陪她喝她想喝的每一坛酒,陪她看雪峪山的每一场晚霞日落。可这些事往后都没机会做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属于他了,因为她爱的那个人不是他,能让她觉得安定幸福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可以不顾全天下的态度,却偏偏无法忽视她的想法。
他笑了笑,手伸出去,未碰到她的额头,慢慢地将手又收了回来。
还是不敲了,反正以后也再敲不到。
害怕越久就越舍不得走,秦远拿着面具站起身,匆忙转身,从屋里出来。
关上房门,正遇见慕洵抱着承宣站在院子当中,他似乎在那站了有一会了,衣摆静垂,只是没有进屋。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慕洵先开了口:“有没有兴趣,我请你喝一杯?”
这话似曾耳闻,秦远勾着嘴角,目光锋利,回了他一句似曾说过的话:“你的酒能不能喝,要想想。”
他往外走,经过慕洵身边时又停了下来,顿了许久说道:“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你一点机会都不会有。”
慕洵回道:“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也许你我都不会遇见她。”
秦远怔愣,突然笑了,笑得极为讽刺,大笑着跃上墙头,人都消失了仿佛那极俱讽刺的笑声还在。慕洵也没有派人去追他,只是抱着承宣进屋,将承宣放在林竺身侧睡好,再起身出门去了前厅,冷静从容地对各路将军下达了出战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