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雨
作者:山水萦回 | 分类:历史 | 字数:2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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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相 逢
一盏茶的功夫,楚潇湘和秋娘各自已做好。符传见落后于人,有点着急:“稍候,我正为尾联搜胆挖心。”秋娘啐道:“你是无心之人,何来挖心之说?”符传笑道:“只要你有心,我便无心变有心。”秋娘笑道:“即便我有心,与你也是无缘。快做你的诗才是正经。”说话间,符传也做完,便递与秋娘。原是首七律。
咏桂花
轻拂满身明月光,
殷勤相看近轩窗。
鹅黄翠绿晴方好,
雾白烟青雨亦香。
总是晨昏思风韵,
何如醒梦对银妆。
他朝侧畔为青竹,
试看相思谁短长。
楚潇湘笑评:“活生生一个情种。”秋娘道:“用情太多,所以读书没个长进。”符传苦笑道:“总以为你我相知,枉我为你日夜相思。”秋娘啐一口,道:“你再不正经,我可要走了。”符传道:“且慢,你做的如何,快拿来瞧瞧。”符传一手接过笺子,见上面填得一词:
临江仙 秋夜
痴对遥遥秋月,
难寻耿耿天河。
鹊桥无迹漫消磨。
窗前长独立,
万里浴金波。
唯有分明清影,
那堪隐约欢歌。
孤灯梦语泪婆娑,
此生相聚少,
为甚别离多?
符传冷笑道:“原是说别人说的轻巧,你又如何?”楚潇湘笑道:“女子原为水做,难免触景生情。”符传道:“你为她说话,是否想掩己之短?看看所做的诗再说。”符传与秋娘看到:
听秋娘弹《高山《流水》二曲
弦悲鸿雁胡尘远,
泪湿青衫秋月移。
古韵依然听古曲,
新声别样动新知。
高山千仞穿云际,
流水三江拍浪时。
丝竹方知多俗品,
琵琶今夜最相思。
秋娘道:“公子过奖了,小女子只是略懂一二而已。岂如公子文采斐然,医术精湛。”楚潇湘道:“我乃平庸之辈,欠缺天资,以勤补拙,学得一点皮毛,万勿见笑。”符传道:“你两个只在那里互相恭维,我怎觉得都是嘲讽于我。”楚潇湘笑道:“岂敢,岂敢,其实符兄你天份甚高,只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有些疏懒。若贫寒如我,刻苦奋发,不为良相,便是良医。”符传失笑道:“知我者,潇湘也。来,来,共尽一杯,莫辜负这良辰美景。”秋娘道:“纵算良辰,何来美景?”符传道:“诗词美,秋娘美,厅堂美,琵琶美。四美具,夫复何求?”楚潇湘笑道:“算你讲得通。”秋娘道:“两美而已,何必拿我凑数。”不过还是举起酒杯,三人同饮。
这时,丫环来报,接秋娘的轿子已在门外。秋娘起来施礼:“小女子失陪了。楚公子珍重。”楚潇湘还礼毕,由符传送至门外上轿。
片刻,符传回转,问楚潇湘道:“你看秋娘如何?”楚潇湘只道秋娘是符传意中人,如实答道:“是个好女子。”符传笑道:“如果我告诉你,秋娘乃青楼女子,你相信吗?”楚潇湘笑答:“你不是说,你这府第就是青楼。”符传道:“看来你真是没踏足过烟花之地。我原以为你只是说说罢了。”楚潇湘道:“我明明看见那秋娘从里间出来,你又以表妹相称呼。”
符传大笑道:“我直接带你去青楼,你肯去?想让你见识见识,又怕把你吓着,只好出此下策。”楚潇湘道:“想不到烟花之地,真有如此出色人物。”符传又道:“你尚未婚娶,如对秋娘有意,我可当一回红娘。”楚潇湘笑道:“莫拿小弟开玩笑,就算卖掉我自己,也凑不出这青楼当红头牌的赎身银子。倒是你,银子不愁花销。”符传苦笑:“秋娘眼界甚高。我等俗物,她哪里瞧得起。浅交可以,它想免谈。秋娘也曾对我透露,想觅一意中人从良,倒不一定是富贵人家。银子亦不算大事,她自己的私己足矣。我是无缘,想拜倒于石榴裙下,亦难得美人心。兼且天生怕管束,所以交情只限于此。我看她倒是有几分属意于你,光瞧她看你的眼神,自是不同。”
楚潇湘道:“我仅是欣赏秋娘而已,别无它想。”符传道:“你是否碍于她出身?其实她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楚潇湘忙道:“非也。我又不是豪门贵胄之后,凭什么看低于她。这其中另有缘由。”
楚潇湘将如何救紫姗,无可选择之下,到长沙应乡试等如实告知。符传叹息道:“可惜了一段好姻缘。秋娘若问起,我当如实相告。可惜!可惜!”符传举杯道:“听天意吧。祝有情人终成眷属!”楚潇湘一杯饮尽,道:“我这是破釜沉舟,成败在此一击。”符传叹道:“说我是情种,其实远不如你。”楚潇湘道:“我只是憨直罢了。待人以诚,嫉恶如仇。”符传拱手道:“我对你只有佩服的份儿。”二人谈至午夜方散。
乡试终于开考。士子们齐集于考场前,在监考官审视下,一个个被仔细翻看手中提篮,搜身,甚而掀开衣服,检查袖口鞋袜,以防抄录夹带。然后坐在各自的格子间,一声锣响,大门关闭。主考官当众将试题开封,宣读试题,考生们开始与命运相搏。
几场考毕,楚潇湘与符传在仕苑客栈,状元房内等候开榜。符传若无其事地喝着酒,并招呼楚潇湘道:“我两兄弟也没几天聚首了,过来喝两杯方是正事。”楚潇湘比不得符传,符传只是承父母遗命应试,中与不中全不在乎。于楚潇湘却是干系重大。虽然,自觉考试不差,但主考官如何评判却难预料,因此心中有点忐忑,在房间踱步沉思。
次日,乡试开榜。一大群人早已围在榜前,寻找自己的名字。楚潇湘与符传也站在人群中,楚潇湘匆匆扫过榜面,并未看到自己的名字,心里“格登”一下,有点心慌。又从榜尾看起,却看见符传名列第八十五,即未名举人。心想,连符传都榜上有名,怎么不见自己的名字。这时,符传高声叫道:“潇湘兄弟,真是才高八斗,居然是头名举人-解元,恭喜,恭喜!”惹得所有考生全数看着楚潇湘。有钦佩者,有羡慕者,有嫉妒者,不过所有人都拱手向楚潇湘行礼。潇湘还礼之后,再向榜上望去。原来,自己只顾搜寻自己的名字,榜首刚好有一高个挡住,自己亦不曾料到会高中解元,便忽略过去。看到自己的名字,端正无误地写于榜首,心才落到实处。这头一关算是过去,只要明年春闱,再过一关,则大事定矣。
符传虽然为榜尾,但却比楚潇湘中了解元还高兴几分。一则还了父母的遗愿,二则在秋娘面前今后可站得直些。他邀楚潇湘道:“今日我俩各居第一,该庆贺庆贺。邀上秋娘到湘江酒楼一聚如何?”楚潇湘道:“你我两个有空,未必秋娘抽得了身。”符传道:“此话怎讲?”楚潇湘道:“我听说主考大人的外甥也中了,早就订了房间,请的正是秋娘。”符传诧异:“我是本地人都不知道,你反倒听说了。”楚潇湘笑道:“你只顾高兴,连旁边有人大声说及此事,你都听不见。”符传连连跌足:“我怎么就想不到先约好呢?”楚潇湘道:“你怎么知道榜上有名呢?你大舅又不是主考官。”符传只能苦笑以对。无论如何,还是将楚潇湘扯上酒楼,两个人要了个单间。
刚要进去,只见一行人过来,中间一人分明是秋娘。楚潇湘和秋娘的目光对视,感到秋娘眼中含着一丝哀愁,秋娘别过脸去,抱琵琶的侍女跟在后面,一行人进了隔壁的单间。
楚潇湘和符传对酌。符传道:“真那么巧,秋娘就在隔壁。”楚潇湘道:“你既钟情于秋娘,何不向其表白。”符传道:“我自惭形秽。这一层窗纸捅破了,万一被回绝,以后见面岂不尴尬?”楚潇湘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举人,家境也好,相貌品性样样出众,本不应自卑如此。”符传摇头道:“我仍是怯怯的,此事以后再说。还是喝酒吧。”这时,隔壁琵琶声响起,婉啭的歌声徐徐飘过来,唱的是白乐天的《长恨歌》,两人凝神听着,酒没动,菜也没动。唱到结尾,音调陡高“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琵琶急拨,然后“噔”的一声,似乎是弦断了。隔壁传来喝彩声。楚潇湘与符传相对无言。
又饮过几杯,符传问楚潇湘道:“我弟高中解元,今后作何打算?”楚潇湘道:“明日,我去湘西办点事,然后回去备考明年春闱。”符传道:“我并无打算应试春闱,就顶着这举人名衔,将父母的生意做下去算了。现今时世,生意人不入流,和青楼的地位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样和秋娘或许还相近些。”楚潇湘叹道:“我是被田单双角绑上了火把的奔牛,只能向前冲了,比不得老兄潇洒。”符传道:“那个田单和火牛都是你自己。望你胜此一役。”楚潇湘道:“经,自己领了,各自念下去罢。”隔壁仍在喧哗,唯两人无意再饮,回状元房歇息去了。
翌日,楚潇湘别过符传。牵了马,向西而去。他想将马还了贺萍,毕竟这马是贺萍的坐骑。走两天,就到了雾盈。在山寨口,守卫飞报贺萍。贺萍亲自到寨口迎接。贺萍一拱手,笑道:“怎么有空到我这穷乡僻壤来?”楚潇湘道:“我到长沙应乡试,顺便归还你的坐骑,还想喝一口千山雪。”贺萍道:“好!到底没忘我雾盈山。请!”
贺萍没有引潇湘上山,而是领到上次到过的溪边。楚潇湘抬眼一望,原来溪边已搭起了一座硕大的竹楼。雾盈到处是竹林,搭座竹楼不难。但这竹楼却搭得花了不少心思,俨然是一处家居的宅子。有大门,有院墙,还有大厅、厢房、走廊,凉亭,花园一应俱全。为防风,大厅和厢房里面还围了布帐。贺萍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所以未雨筹谋,先建起来再说。你看看怎么样?”楚潇湘道:“真是巧夺天工!我住惯了草房,真不敢住在里面。”贺萍笑道:“你这就是客气话了。又不是都市豪宅,这山野竹楼算不了什么。”楚潇湘道:“恐怕要辜负你一片苦心,我难以久留,明天就要赶回去。这一来一去已耽搁得太久。”贺萍道:“你每次都来去匆匆,我这雾盈山真不是留人的地方。”楚潇湘道:“姑娘拳拳诚意我心领了。若得闲暇,我真想小住一段日子。”说话间,两人已走进竹楼。
进了大厅,虽然无过多陈设,却使人感到古朴自然,桌椅几案均为竹制,因已入秋,椅上还加了座垫。女侍卫沏上茶来,两人边喝边谈。楚潇湘将上次别后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贺萍道:“这么说你这次中举还不算,明年还要考。真不知是谁立的规矩。照我看,连方正那样的人都可做知府,你比他好上十倍,反而要左考右考。怪不得贪官污吏多,原来都是这么弄出来的。”
楚潇湘道:“有学问,未必就是好官,有才无德甚至更坏,严嵩、严世蕃之流就是这等人。”贺萍道:“方正也一样,不过是无才无德。”潇湘道:“不提他们也罢,说说你过得怎样?”贺萍道:“还能怎样?我们不可能象李闯王攻城掠地改朝换代。只能占据山林讨点生活。如果你将来当了官,自然是好官,倘若来剿我,我立马投降接受招安,也盼能过个太平日子,实在不愿意一世当草寇。”
楚潇湘笑道:“我又不是去考武状元,如何就领得了兵,更莫说来剿你。”贺萍笑笑:“只是说说罢了,喝酒还来不及,怎么就会兵戎相见。来人,提一坛千山雪上来。”楚潇湘道:“一碗足矣,何用一坛?”贺萍道:“明天一别,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喝个痛快才好,况且这酒不上头,不伤身,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象你一样,令人舒心。”结果,还是喝了半坛,贺萍也不勉强,只叫楚潇湘早些歇息。
天气虽凉,但竹楼没有寒意,衾被又暖和,酒劲没过,楚潇湘便睡着。夜半,山风敲竹,楚潇湘醒来,只见月色透过糊窗的薄纸照进房内,朦朦笼笼,有点梦里雾里的氛围。楚潇湘披衣起来,捅破一点窗纸向外望去,只见月色如水,竹影摇曳。月光下,一人身披斗篷仗剑而立,正是贺萍。风微微吹拂着她的斗篷,她缓步四周巡视。楚潇湘心内涌起一股热流:我一凡夫俗子,姑娘何至于待我如此?
他于心不忍,推门出去,对贺萍说:“夜凉如水,你该早去歇息,我能有什么危险。”贺萍道:“天气渐冷,蛇是入洞了。但难保有山猪野兽出来觅食,恐惊扰于你。”楚潇湘道:“习武之人,出门在外,有谁睡得死的,你原不必担心。”贺萍道:“话虽如此,但终究放心不下。”楚潇湘道:“既然如此,我也无法安睡。不如请到屋内说说话,外面有点冷,别着凉了。”
回到屋内,剔亮了油灯,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已是二遍鸡叫。贺萍道:“那是自己养的鸡,报晓用的,并非山鸡。”楚潇湘道:“还改不了农家习惯。”贺萍道:“习惯还在,只是回不了头。看来是做一辈子山寇的命了。”楚潇湘劝道:“别想太多,过得自在就好。”贺萍道:“说是自在,女子无家终是不自在。”楚潇湘道:“缘份到时自有家。”贺萍叹道:“人道缘份天定。但人人有愿,天,忙得过来吗?”楚潇湘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可能就是天忙不过来之故。”贺萍道:“人生常常不如意,但总要有个盼望。人往往就是为这点盼望而活着。”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天就大亮了。外面一切都清晰起来,翠竹摇曳,溪水潺潺,鸟雀啁啾。贺萍站起来,看看天色,对楚潇湘道:“吃过早饭,我送你一程,免得你在路上耽搁。本来送你坐骑,你又还回来。我知道,你是怕欠我的人情。其实,我的人情是不必还的。人情又不是钓鱼的饵,只要送得高兴就好。”楚潇湘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就是。我只是不太用得着,你则是少了不方便。”贺萍也不再说什么,吩咐人摆上早饭。用过饭后,两匹马一起下山。
这一送,走了一程又一程,足足送出三百里,直到常德。贺萍才不舍地骑一马,牵一马离去。楚潇湘则雇船下洞庭湖,再转船过长沙,穿湘潭,回郴州,幸好顺风顺水,经过十多天终于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