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暗黑故事全集(上册)
作者:爱伦·坡 | 分类:游戏 | 字数:33.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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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舍府之倒塌_6
6
而今旅游者走进山谷,
透过那些鲜红的窗口,
会看见许多影子般的怪物
伴着不和谐的旋律飘游,
同时,像一条湍急的小河,
从那道苍白阴森的宫门,
可怕的一群不断地穿过,
不见笑颜——只闻笑声。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首歌谣当时曾引起我们许多联想,厄舍的某种见解就在那些联想中清晰地显露出来;我提到这种见解与其说是因为它新颖(其实别人也有同样的观念),毋宁说是因为厄舍对它坚持不渝。那种见解一般说来就是认为花草树木皆有灵性。但在他混乱的幻想中,那种观念显得更大胆,在某种情况下竟延伸到了非自然生长形成的体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对那种观念相信或迷信到什么地步。不过,他的信念(正如我前文所暗示)与他祖传的那幢灰石房子有关。他想象那种灵性一直就存在于那些砖石的排列顺序之中,存在于覆盖砖石的大量苔藓的蔓延形状之中,存在于房子周围那些枯树的间隔之中——尤其存在于那种经年累月始终如一的布局之中,存在于那湖死水的倒影之中。它的存在,他说那种灵性的存在可见于(他说到此我不禁吃了一惊)湖水和灰墙周围一种灵气之逐渐无疑的凝聚。它的后果,他补充到,那种灵性可见于几百年来决定了他家命运的那种寂然无声但挥之不去的可怕影响,而正是那种影响使他成了我所看见的当时的他。这种看法无须评论,而我也不想评论。
正如人们的想象,我们当时所读的书与那种幻想十分一致——那些书多年来已形成了那位病人精神状态的一个不小的组成部分。当时我俩一起读的有这样一些书:格雷塞的《绿虫》和《我的修道院》、马基雅弗利的《魔鬼》、斯韦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克拉·克里姆地下旅行记》、罗伯特·弗拉德、让·丹达涅和德·拉·尚布尔各自所著的《手相术》、蒂克的《蓝色的旅程》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我们所喜欢的一本书是多米尼克教派教士埃梅里克·德·希罗内所著的一册八开本《宗教法庭手册》,而庞波尼乌斯·梅拉谈及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之神的一些章节,常常使厄舍如痴如醉地坐上几小时。不过,我发现他主要的兴趣是读一本极其珍稀的四开本哥特体书——一座被遗忘的教堂的祈祷书——书名是《在美因茨教堂礼拜式上为亡灵之祝祷》。
在他通知我马德琳小姐去世消息后的一天傍晚,他告诉我,他打算把他妹妹的尸体放在府邸许多地窖中的一个中保存,十四天后才正式安葬。这时,我不禁想到了那本书中疯狂的仪式以及它对这位疑病患者可能造成的影响。不过,他采取这一特别措施也有其世俗的原因,对此我觉得不便随意质疑。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决定采取那个措施是考虑到他死去的妹妹所患之病异乎寻常,考虑到为她治病的那些医生冒昧而急切地探访,还考虑到他家墓地处所偏僻且无人守护。我不会否认,当时我回忆起初到他家那天,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个人的阴沉脸色,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反对他采取那个我当时认为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也不算违情悖理的预防措施。
在厄舍的请求下,我便亲自帮他安排那临时的安葬。尸体早已装入棺材,我俩单独把它抬到了安放之处。安放棺材的那个地窖已经多年未打开过,里边令人窒息的空气差点儿熄灭我们的火把,使我们没有机会把地窖细看一番。我只觉得那个地窖又小又湿,没有丝毫缝隙可以透入光线。地窖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上方正好是我睡觉那个房间所在的位置。显而易见,那地窖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曾被用作地牢,后来又作为存放火药或其他易燃物品的库房,因为地板的一部分和我们经过的一条长长的拱道内都被小心翼翼地包上了一层铜皮。那道巨大的铁门也采用了同样的保护措施,沉重的铁门在铰链上旋动时发出格外尖厉的吱嘎声。我们在那可怕的地窖里把棺材安放在架子上,把尚未钉上的棺盖打开,瞻仰死者的遗容。他们兄妹俩容貌上的惊人相似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厄舍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进行了一番解释。我从他的解释中得知,原来死者和他是孪生兄妹,他俩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生理上的感应。但我们的目光并没有在死者身上久留——因为我们都不免感到畏惧。如同所有强直性昏厥症患者一样,那种使她香消玉殒的疾病在她的胸上和脸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那种令人生疑、看起来如此可怕的微笑。我们重新盖上棺盖,钉上钉子,关好铁门,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几乎与地窖一样阴沉的地面。
在过了痛苦悲伤的几天之后,我朋友精神紊乱的病征有了显著的变化。他平时那种举止行为不见了。他也不再关心或完全忘了他平时爱做的那些事。他现在总是匆匆忙忙、歪歪斜斜、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他苍白的脸色,如果真可能的话,变得更加苍白——但他眼睛的光泽已完全消失。他那种不时沙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代之以一种总是在颤抖的声音,仿佛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实际上,我当时还感到,他那永无安宁的心中正藏
着某个令他窒息的秘密,而他正在拼命积蓄能揭开那秘密的勇气。我有时又不得不把他所有的反常归结为令人费解的癫狂行为,因为我见过他长时间以一种全神贯注的姿势茫然地凝视空间,仿佛在倾听某个他想象的声音。难怪他的状况使我感到恐惧,使我受到影响。我觉得,他那种古怪荒谬但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强烈影响,正慢慢地但无疑地在我心中蔓延。
尤其是在把马德琳小姐安放进那个地窖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晚上,我在床上充分体验到了那种影响的力量。当时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而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我拼命想克服那种紧张不安,竭力使自己相信,我的紧张多半是,如果不全是由于房间里那些令人抑郁的家具,而是由于那些褴褛的黑幔的影响。当时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送来的阵风卷动了那些帷幔,使它们在墙头阵阵晃动,在床头的装饰物上沙沙作响。但我的一番努力无济于事,一阵压抑不住的颤抖逐渐传遍我全身,最后一个可怕的梦魇终于压上心头。我一阵挣扎,气喘吁吁地摆脱了那个梦魇,从枕头上探起身子凝视黑洞洞的房间,侧耳去倾听——我不知为何要去听,除非那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倾听一个在风声的间歇时偶尔传来的微弱而模糊的声音,我不知那声音来自何方。我被一阵莫可名状、难以忍受、强烈的恐惧感所攫住,我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因为我感觉到那天晚上我再也不能安然入睡),开始在房间里急步踱来踱去,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我所陷入的那种可怜的心态。
我刚那样来回踱了几圈,附近楼梯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久就听出那是厄舍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轻轻叩了叩门,端着一盏灯进了我的房间。他的脸色和平时一样苍白——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喜悦,他的举动中有一种虽经克制但仍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他的那副样子使我害怕——而当时最使我不堪忍受的是那份独守长夜的孤独,所以我甚至把他的到来当作一种解救。
“你还没有看见?”他一声不吭地朝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突然问我,“这么说,你还没有看见?等一等!你会看见的。”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小心地把他那盏灯遮好,然后冲到一扇窗前,猛然将其推开,让我看窗外骤起的暴风。
刮进屋里的那阵风差点儿使我俩没站稳脚跟。那的确是一个狂风大作但异常美丽的夜晚,一个恐怖与美丽交织的奇特的夜晚。一场旋风显然早已在我们附近聚集起它的力量,因为风向正在频繁而剧烈地变动,大团大团的乌云垂得那么低,仿佛就压在那座府邸的塔楼顶上;但浓密的乌云并没有妨碍我们看见变换着方向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起,极富生气地在附近飞驰碰撞。我说,即使浓密的乌云也没有妨碍我们看见那场大风——可我们没有看见月亮或星星,也没有看见任何闪电。但是,在那些大团大团涌动着的乌云下面,在我们眼前地面上的物体之上,有一层闪着微弱但清晰的奇异白光的雾霭,像一张裹尸布笼罩着府邸及其周围,使一切都泛出白光。
“你不能,你不该看这个!”我哆嗦着一边对厄舍说一边轻轻用力把他从窗口拖到一张椅子上。“这些使你迷惑的景象不过是很普通的电气现象——或者也许是那湖中瘴气弥漫的缘故。让我们关上这窗户,冷空气对你的身体可没有好处。这儿有一本你喜欢的传奇小说,我来念给你听,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熬过这可怕的一夜。”
我随手拿起的那本旧书是兰斯洛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的约会》,但我说它是厄舍喜欢的书则不过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调侃,因为平心而论,那本书语言粗俗,缺乏想象,故事也拖泥带水,其中很少有东西能引起我那位心智高尚、超凡脱俗的朋友的兴趣。不过,那是当时我手边唯一的一本书;而且我还有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我希望正搅得我朋友不安的那种激动恰好能在我读给他听的那些荒唐透顶的情节中得以缓解(因为精神紊乱的病史中不乏同样的异常事例)。事实上,假若当时我能从他听(或表面在听)故事时表露出来的快活掩盖下的过度紧张做出判断的话,那我说不定真可以庆幸自己的设想成功了。
我已经念到故事为人们所熟悉的那一部分,那次会面的主人公埃塞尔雷德想和平进入那个隐士的居处未获允许,于是他便开始强行闯入。记得这段情节是这样的:
埃塞尔雷德生性勇猛刚强,加之他眼下又借着酒力,于是他不再与那个顽固不化且心肠歹毒的隐士多费口舌。当感到雨点淋在肩上,他担心暴风雨就要来临,便抡起钉头锤一阵猛击,很快就在门上砸出一个窟窿。他伸进戴着臂铠的手使劲一拉,顿时将那道门拉裂扯碎,那干木板破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在那片森林中久久回响。
刚念完最后一句我猛然一惊,一时间竟没有接着往下念;因为我似乎听见(虽然我随即就断定是我因激动而产生的幻觉欺骗了我),从那座底邸中某个僻静的角落隐隐传来一声回声,那回声与兰斯洛特·坎宁爵士在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破门声非常相似,只是听起来更沉闷一点儿。毫无疑问,正是那个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在噼噼啪啪的窗框撞击声和窗外混杂着其他声音的越来越强的风声中,那
个声音的确算不了什么,它既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也没有搅得我心神不宁。我开始继续念故事:
但破门而入的勇士埃塞尔雷德又恼又惊地发现,眼前并没有那个歹毒隐士的踪影,却见一条遍身鳞甲、口吐火舌的巨龙,守着一座黄金建造、白银铺地的宫殿;宫墙上悬着一面闪闪发光的铜盾,铜盾上镌刻着两行铭文——进此殿者得此箱,屠此龙者赢此盾。
埃塞尔雷德抡起钉头锤,一锤击中龙头。巨龙顿时倒在他眼前,发出一声临死的惨叫,那声惨叫撕心裂肺,前所未闻,令人毛骨悚然,埃塞尔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
念到这儿我又猝然停住,心中感到大为惊讶——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怀疑,这一次我的确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尽管我发现不可能说出声音来自何方)一声微弱而遥远但刺耳的、拖长的、异乎寻常的尖叫声和摩擦声——刚好与我根据书中描写所想象出来的那声巨龙的惨叫相吻合。
虽然由于这第二次不寻常的巧合,各种相互矛盾的感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其中最令我不堪承受的是极度的惊讶和恐怖,但我仍然保持着足够的镇静,以免被我朋友看出蹊跷从而刺激他敏感的神经。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注意到了我说的那个声音,尽管他的举止在刚才几分钟内的确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变化。他本来是面对我坐着,可现在他已慢慢地把椅子转开,以便他的脸正对着房门,这样我虽然看见他的嘴唇在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但我不能看见他的整个面部。他的头耷拉在胸前,从侧面我也能看出他正睁大着眼睛,所以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身体的动作也说明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的身体一直轻轻地不停地左右摇晃。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我又继续念兰斯洛特爵士的那篇故事,情节如下:
那勇士从巨龙可怕的惨叫声中回过神来,想起了墙上那面铜盾,想起了祛除附在盾上的魔法。于是他搬开横在他面前的巨龙的尸体,勇敢地踏过白银地板,走向悬挂着盾牌的那面墙壁;可没等他走到墙根,那面铜盾便掉在了他脚下的白银地板上,发出一声铿锵的可怕巨响。
最后几个字还挂在我嘴边——仿佛当时真有一面铜盾重重地砸到了白银地板上——我听到了一声清晰而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不过听起来显得沉闷压抑。这下我惊得一跃而起,厄舍却依然在椅子上摇来晃去。我冲到他的椅子跟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地面,他的整个表情严肃得犹如石雕。但是,当我把手放上他的肩头,他浑身上下猛然一阵战栗,哆嗦的嘴唇露出一丝阴沉的冷笑。我看见他的嘴在急促地颤动,结结巴巴地在念叨着什么,仿佛没意识到我在他眼前。我俯下身子凑近他的嘴边,终于听出了他那番话的可怕含义。
“没听见吗?不,我听见了,而且早就听见了,早就,早就,早就在许多分钟以前、许多小时以前、许多天以前我就听见了。可我不敢,哦,可怜我吧,我是个可怜的家伙!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们把她活埋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感觉敏锐吗?我现在告诉你,她在那空洞洞的棺材里最初弄出的轻微响动我就听见了。我听见了许多动静,许多天以前,但我不敢,我不敢说!可现在——今天晚上——埃塞尔雷德——哈!哈!那隐士洞门的破裂,那巨龙临死的惨叫,那盾牌落地的铿锵!嘿,还不如说是她棺材的破裂声,她囚牢铁铰链的摩擦声,她在地窖铜廊中的挣扎声!哦,我现在逃到哪儿去?难道她不会马上就到这儿来?她难道不正匆匆赶来责备我做事草率?难道我没有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难道我没有听出她的心在猛烈而可怕地跳动?疯狂的人哟!”念叨到这儿,他突然疯狂地一跃而起,把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仿佛正在做垂死挣扎:“疯狂的人哟!我告诉你,她现在就站在门外!”
似乎他那声具有超凡力量的呼叫真有一股魔力——随着他那声呼叫,他用手指着的那道又大又沉的黑檀木房门的两扇古老门扉竟慢慢张开。那是风的缘故——但是,门外果真站着身披衾衣的马德琳小姐凛然的身影。她那白色的衾衣上血迹斑斑,她消瘦的身子浑身上下都有挣扎过的痕迹。她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朝屋内一头栽倒在她哥哥身上,临死前那阵猛烈而痛苦的挣扎把她哥哥也一并拽倒在地,厄舍倒下时已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他曾预言过的恐怖的牺牲品。
我心惊胆战地逃离了那个房间和那座府邸。当我惊魂未定地穿过那条古老的石铺大道之时,四下里依然是狂风大作。突然,顺着大道射来一道奇异的光,我不由得掉头去看那道光的来源,因为我知道身后只有那座府邸和它的阴影。原来那光来自一轮圆圆的、西沉的、血红色的月亮,现在那红色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前文说过的那道原来几乎看不见的、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延伸的裂缝。就在我凝望之际,那道裂缝急速变宽,随之一阵狂风卷来,那轮血红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我头昏眼花地看见那座高大的府邸正在崩溃坍塌——接着是一阵久久不息的骚动声,听起来就像是万顷波涛在汹涌咆哮。我脚下那个幽深而阴沉的小湖,悄然无声地淹没了“厄舍府”的残砖碎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