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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67

作者:陈浩基 | 分类:游戏 | 字数:28.6万

第11章 囚徒道义IV

书名:13 67 作者:陈浩基 字数:12629 更新时间:2025-02-06 01:40:26

唐颖遇袭的影片一公开,顿时引起轰动。

消息最初出现在香港一个匿名讨论区上。标题是“我收到这样的影片”,而内容只有一条连结,连往一个免费网络空间,影片就放在那空间的服务器上。

最初的回应,都是“这是什么电影宣传”,“那是唐颖吧”、“好奇怪嗯心的影片”,但当有人提出“今天预定唐颖当嘉宾的某个电台节目临时抽起了”,就渐渐有人察觉片段的真实性,虽然有怀疑论者仍坚持这是电影公司或电视台的宣传手法,但亦有人反驳:“唐颖的演技一向爆烂,她在《秋日恋歌)的演出连三岁小鬼都不如,如果她有这种精湛演技,去年就该拿下新人奖啦!”

这说法获得不少支持,影片中女生疯狂逃命、拼死甩开追捕者的样子明显不是伪装,亦有人提出上周末见过唐颖穿相同的外套和帽子出席活动,于是各人从讨论“片中人是否唐颖”,变成讨论“唐颖是否遇害”,留言者更有不少是忧心忡忡的歌迷。而令一众线民确信影片为真实犯罪的关键,却是因为讨论区管理员删文——管理员以影片可能引起不安为理由,删走整串留言。管理员删文并不代表影片是真实,但这大大减低了电影宣传的可能性,线民就凭此咬定事情并不简单。纵使影片连结已删,但有不少人备份,陆续贴出连结甚至把片段拷贝到其他空间。

骆小明在早上十一点收到通知,指有十四份报案报告,全都来自看到网络影片的市民。骆小明昨天没有向媒体公布任何讯息,毕竟凶徒运走的可能不是“死去的唐颖”而是“受重伤的唐颖”,受害者生死未卜,纵使生还机会渺茫但仍有一线希望,太早公开事件只会危及被害人;可是如今影片曝光,警方就要有一个明确公开的说法,平息公众疑虑。

“警方证实有一名十七岁的女性失踪,并且因为一段来历不明的影片,警方相信该名女子在佐敦道天桥被四名凶徒袭击。目前该女子下落不明,警方高度重视本案,重案组已经着手调查。基于案件仍在调查中,警方无法公开更多资料,但希望于本月二十一号晚上至二十二号凌晨期间,步行或驾车经过佐敦道及连翔道一带的市民能提供情报,如果当晚任何人看到异常情况,请尽快与警方联络。另外,警方急欲会唔拍摄该影片的人士,我们会保证他的人身安全,请他或认识他的人与警方联络。”

骆小明在记者会中如此说道。

“请问被害者是女歌手唐颖吗?”一位元记者问。

“警方仍在调查中。”

“据闻警方昨日已经封锁现场搜证,是不是昨天已知道案件? ”

“我们有接到报告,但不能透露详情。”

“你们锁定凶徒没有?”

“无可奉告。”

面对媒体的提问,骆小明都尽量回避,尤其是跟受害者身分、影片细节、警方调查进度等等相关的问题,他都以“无可奉告”网应。

“骆警官,我想问事件跟洪义联和兴忠禾两大黑帮结怨有没有关系?”

一名双眼眯成一线、样貌有点像狐狸的记者举手问道。

“我们不排除凶徒有黑社会背景。”骆小明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挡开了问题。

“我的意思是,唐颖被杀,会不会跟杨文海是兴忠禾老大任德乐的私生子有关?”

妈的——骆小明心里骂道,纸果然包不住火,他最不想媒体知道的情报,似乎已被某些嗅觉灵敏的野狗咬住了。

“这方面我无可奉告。”骆小明保持着扑克脸,没多说半句废话,然而,其他记者都因为这个问题而譁然,在会后追问那位提问的同行。

“难搞。”骆小明回到重案组办公室,松开领带。“那群鲨鱼闻到一滴血,就汹涌而上。我怕调查会遇上不少阻碍。”

“队长,我已经核对过唐颖手机的纪录。”阿吉向上司报告:“最后一通电话就是从公司打进的,没有其他。”

“没有?”骆小明感到有点意外。

“没有。”阿吉说:“所以唐颖没有删除纪录。或者她有两支手机,这一支是公事用的吧。”

这亦有可能——骆小明想。不过如此一来,另一支手机搞不好在唐颖的衣袋,连同尸体——假设唐颖已遇害——被凶徒处置了。

“另外我调查了今早在网络上发放影片的源头。”阿吉拿着记事本,说:“我联络过那个讨论区和放影片的空间公司,取得发文者和上载者的IP,不过两个地点都不是本港,前者是瑞士的巴塞尔大学,后者是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

“瑞士和墨西哥?”比起唐颖没有删电话纪录,这更令骆小明意外。

“应该是用骇客技术,绕道遮罩真正的IP。要查下去也可以,但很花时间,而且很难确定对方绕过多少地方,如果他围绕地球跑了五六个点,恐怕要查好几个星期。”

“唔……暂时先搁下这条线吧。”记者的人脉很广,骆小明猜拍摄者可能碰巧认识某位元骇客,在对方怂恿下用这个曲折的方法公开消息。

如果那人不是因为怕惹上黑道,他大概巴不得把影片卖给电视台赚一笔独家消息的报酬——骆小明心想。

“另外玛莉调查过唐颖的家庭状况。”阿吉把手上的记事本翻过几页,说:“唐颖的父母没有结婚,母亲邓佩佩在十年前去世,父亲唐希志五年前也已经死去,以前住在深水埗。所以唐颖对经纪人说她没有家人倒是事实。”

“她父母生前是干什么的?”骆小明顺口问道。他其实正在想,唐颖父母双亡,警方就不用干向家人传达“生死未卜”的苦差。

“在油麻地一间酒吧当酒保和侍应。”阿吉把视线从记事本移开,说:“玛莉向唐颖老家一位邻居打听过,据说唐颖的父母很年轻,在酒吧打工,不是‘正当人家’。”

骆小明心想,那邻居很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看到那种黄昏上班清晨回家的人,自然心存偏见吧。

“那我去唐颖寓所附近,调查一下她当晚的行踪?”阿吉问。

“不,让玛莉代你去,你随我来,有更重要的工作。”骆小明道。

“更重要的……?”

,“请乐爷回来协助调查。”

“可是,队长,我们没有任何证据……”阿吉面有难色。

“我知道。”骆小明打断阿吉的话:“没有证据指事件跟任德乐有关,但我想看看他的反应。”

阿吉知道,唐颖遇害,跟任德乐相关的连结,统统只是猜测而已。虽然警方有榷调查任何可能涉案的人物,但如果对方是个黑道头目,这傚法就未免太鲁莽。若然对方是主谋,在找到证据前惊动对方,只会令犯人有所防备,例如令凶徒潜逃海外:若对方并未涉案,就可能引致黑道向警方报复,以示“礼尚往来”。过往,就曾发生过黑道头目被带回警署调查,结果分区警署门外聚集了上百个古惑仔“晒马”。

事实上,本来骆小明也没打算惊动任德乐。昨天凶手应该不知道警方收到告密光盘,就算知道,对方也不晓得影片拍到什么。如此一来,主动权就在骆小明这边。可是,如今影片已经曝光,他就决定兵行险若,快刀斩乱麻地抓最大的回警署,看看能否先打乱对方阵脚。

因为这是“协助调查”而不是“拘捕”,所以骆小明有点担心事情不会顺利。万一乐爷耍狠,双方擦枪走火,难免节外生枝。

不过现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骆小明和阿吉闯进“敌方大本营”——做为兴忠禾的合法门面“兴乐财务公司”——之际,虽然那些一脸横肉、杀气腾腾的“公司职员”毫不友善,“董事长”任德乐倒很乐意见他们,甚至愿意跟他们回警署。

“这儿人多嘴杂,到你们的办公室谈就最好。”乐爷说。

这是骆小明首次跟任德乐见面,之前他只看过照片和资料,以为对方是个阴沉的黑道老大,怎料对方就像一位平凡的老伯。唯一跟一般人不同的是,骆小明察觉到乐爷的眼神仍带着几分锐利,即使脸带笑容,这老人的双眼却没流露半点笑意。

乐爷和一位穿黑色西装的亲信上了骆小明的车,回到尖沙咀警署。警署众人看到兴忠禾的老大驾临,无不投下注目礼。

“任先生,请进。”骆小明打开警署三楼一间接见室的房门。

“阿华,你在这儿等我。”乐爷向黑西装男说道。

“可是老大——”

“叫我‘老板’。”乐爷脸色一沉,但随即变回平常的表情,说:“我一个人跟两位警官聊聊就好,这儿是警署,难道你怕他们关上门后会对我不利吗?”

骆小明觉得这老人毫不简单,短短几句话,就反客为主,暗示警方别想耍什么小把戏。换成缺乏经验的警员,一定会被他牵着鼻子走。在房间内,骆小明和阿吉坐在桌子的一边,任德乐坐在另一边。

“任先生,我们请你来是为了佐敦道……”骆小明说。

“不就是唐颖被杀的事吗?”乐爷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道。

“你知道唐颖已被杀?”骆小明试探对方道。

“我的部下今早给我看了影片。摔成那样子,很明显死了吧。”乐爷没有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你为什么肯定那是唐颖?影片里人有相似也不出奇。”骆小明问。

“我本来不肯定,但既然你们来找我,那就一定是了—”乐爷咳了一声,说:“因为犬儿被殴打,所以你们怀疑我找人对付那女人。”

“杨文海真的是你的儿子?”

“警官先生,你别跟我兜圈子了。”乐爷不怀好意地笑道:“警方一定已查到文海跟我的关系。虽然是那女人勾引犬儿在先,然后又突然变脸,再向左汉强那厮打小报告,害文海被打,但我可以清楚告诉你,我没有派人对付那女人。你想问的就是这回事吧。”

骆小明没想到警万的猜洳已被这老人看穿。

“你说的”对付,“是指‘威吓’还是”谋杀“?”骆小明说到“谋杀”时,特意提高声“总之我没有派人对唐颖做”任何事情“,她跟我毫无瓜葛。”乐爷神色丝毫没变。

“刚才你说唐颖先勾引杨文海?谁说的?”骆小明问。

“文海说的。警官先生你或许不相信,但我认为我的儿子不会为这种小事说谎。”

“但他当时喝醉了啊?”阿吉插嘴说。

“唔……好吧,或许那女人没有”勾引“犬儿,但至少我相信坊间流传的说法不完全是事实。可能文海急进了丁点——男人有时得对女人来硬一点,女人才会受用。”

骆小明和阿吉庆幸玛莉不在场,否则主张男女平等的她一定发飘,大骂这个黑道老大是沙猪。

“你说你没有派人向唐颖报复,但杨文海被伏击,你就没半点愤怒吗?”骆小明问。

“如果我说不气你也不相信吧,警官先生。”乐爷保持着平淡的语气,说:“儿子被打,哪有父亲不心痛?不过凭著一时冲动,盲拼瞎干,只会坏大事。”

“坏什么大事?”

“警官先生,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重案组督察,对这区的势力平衡不会不清楚,咱们社团只是受压的一方,小弟们都纷纷转阵营,或是‘洗底’当回奉公守法的良民。顶多两年后‘兴忠禾’这名字就会从江湖上消失。我也对这些没完没了的江湖事厌倦了,自己以前作孽太多,要报在我身上,我没有怨言。我猜我会在赤柱或石壁ⓧ度过余生,可是,我不想手下们被我拖累,更不想文海这笨儿子走上我的老路。”乐爷顿了一顿,说:“娱乐圈品流复杂,但至少是正行。我如果伤害唐颖一根手指头,传开了,只会影响文海的前途吧?”

ⓧ指赤柱监狱和石壁监狱,前者位于港岛南部,后者位于大屿山南部,皆是香港的高度设防监狱。

骆小明对这说法烕到诧异,他没想过乐爷口中的“大事”,指的竟然是杨文海的演艺事业。

“任先生,你在我面前坦承自己是江湖中人,不怕我以此起诉你吗?”在香港,宣称自己是黑社会分子已干犯刑事罪行。

“嘿,你目前要办的是唐颖的案子吧!抓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乐爷露齿而笑,说:“更何况,姓蒋的家伙已在你们毒品调查科手上,对付我,轮不到你们分区动手。”

骆小明想起关振铎的情报——总部毒品调查科有起诉任德乐的证据。“姓蒋的家伙”大概是某个证人,骆小明虽然不清楚细节,但也猜到八八九九。看样子,乐爷已有入狱的心理准备。

从任德乐的态度,骆小明找不到破绽—要么他是个老奸巨猾,要么他刚才说的全是实话。

“任先生,我再问你一次。”骆小明直视著任德乐双眼,问:“你有没有派人袭击唐颖?如果你的手下错手杀人,早点自首,检察官改挫误杀的机会较大,谋杀和误杀,我不说你也知道刑期天差地远吧?”

“我没有指使任何手下伤害唐颖一根头发。”任德乐收起笑容,认真地说:“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不会做出任何危害儿子的事业的蠢事。”

“那么,任先生,你认为你的手下会小会瞒着你,为了替你的儿子出一口气,于是对付唐颖?”

乐爷沉默下来,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骆小明留意到他的眉头蹙了一下。骆小明知道,就算乐爷不是主谋,看过影片都会跟他有相同的结论—凶徒是黑道,那是典型的黑帮寻仇的手法。良久,乐爷缓缓地回答道:“我信任他们。他们多年来都听我的指示,从来没有擅自作主。”

“或者有人知道老大即将入册ⓧ,想为你干一点事呢?”

“不会,我的手下之中没有这种帮倒忙的蠢货……唐颖是组织外的人,正所谓’祸不及妻儿’,兴字头旗下没有这种违背江湖道义的孬种……”

虽然乐爷口硬,但骆小明和阿吉也看出他有点动摇,人心隔肚皮,即使是自己的左右手,也无法确保对方依足命令列事。

骆小明知道今天无法从乐爷口中套取名字,于是先让对方回去,并表示之后会再请他协助调查。阿吉说过乐爷是个老派黑道人物,不屑出卖他人,更遑论要他供出可疑的手下的名字;只是,骆小明希望这次会面,能传达一个清晰的讯息——如果凶徒是兴忠禾的成员,错手杀死唐颖,向警方自首是最妥善的做法,一来可以向洪义联表示唐颖被杀只是意外,免却两派纷争持续,二来犯人在法庭上可以要求减刑,与其担忧被左汉强的手下报复,惶惶不可终日,不如让罪行曝光。

不过,骆小明没有天真到把全盘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迈的黑道大哥身上。他向情报组发出一道指示,收集任何兴忠禾成员在案发当天的情报,以及调查有没有成员在案发后失踪潜逃等等。不少组织周边的小弟愿意向情报组出卖消息,当然接触他们存在着反向泄漏警方动态的风险,但这是最直接掌握情报的方法。凶徒至少有四人,如果是兴忠禾的成员行凶,这种多人参与的行动很难不走漏风声,事后更可能有人吹嘘过程、或是因为心虚向同伴说出经过,再辗转传到某些线民的耳中。

然而,四天过去,没有任何线报。黑道方面就只有洪义联的某些小弟不满兴忠禾对组织外的关系者下杀手,似要报一箭之仇,但这些只是个别的情报,中级以上的头目都没有动作。而在凶案现场更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者,甚至没有报告说明唐颖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从观塘前往佐敦。每天凌晨,在事发现场旁边的马路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通宵巴士经过,但所有司机都说当晚没看到任何异样,包括追逐、袭击、移尸、冲洗地面等等。骆小明猜想,如果司机们说的是实话,犯人就在事前掌握了巴士班次、警员巡逻路线等细节,务求袭击能在短时间之内完成。

ⓧ香港俗语,即入狱。

娱乐圈因为唐颖遇害而沸沸扬扬,流言四起,有同情的声音,有谴责行凶者的声音,也有暗示唐颖自招恶果的声音,记者都想采访星夜娱乐的老板左汉强,但星夜的公关人员说左老板在外地处理要务,过几天才会回来。

“队长,青山湾发现女尸。”警方公布事件后第五天的中午,阿吉收到电话,连忙向骆小明报告。

“是唐颖?”骆小明紧张起来。

“不知道,听说尸体是水警捞起的,已经浸泡了好几天,面目全非了。不过应该是十五岁至二十五岁的长发女性。”

“服饰呢?”

“是裸尸。”阿吉说:“要我去确认一下吗?”

“唔……不,我亲自去。”骆小明抓起挂在椅背的西装外套。

骆小明和阿吉赶到位于红磡的九龙公众殓房时,尸体仍未送到。在等待期间,两人的心情都有点忐忑,一方面希望尸体就是唐颖,能在她身上找到更多的线索,另一方面却希望唐颖仍然生存,毕竟除了凶手外,没有人会因为有人死亡而感到高兴。

“尸体到了。”殓房的人员通知他们。骆小明和阿吉往停尸间走去。

一如阿吉所说,尸体的状况相当不妙。不但因为浸在水中数天,令脸容浮肿,身体多处更有不同的损伤,不知道是被鱼类噬咬,还是给船只的螺旋桨击中。幸好,有两只手指头的状况较好,勉强可以凭指纹验证身分。

在骆小明查看尸体时,法医到场。他对警方比他还早出现有点讶异,但当他知道骆小明是唐颖一案的负责人时,就明白对方的苦衷。

“详细的解剖较花时间,我先作初步检查吧。”法医说。

根据法医说,死者并非溺死,身上有多处骨折,头骨有数处明显伤痕,乃死者生前所造成。虽然不能确定尸体是否是唐颖,但算是跟唐颖的情况吻合。

“我先把指纹给你,让你查核死者身分。”法医抓着尸体的右手,小心翼翼地花上二十分钟弄干指头皮肤,再拿起墨水印台替尸体套取指纹,法医只负责调查死因及尸体状况,核对身分,还是得靠警方的鉴证科。

骆小明向法医道谢后,收好印有指纹的文件,离开停尸间。

“队长,你认为这是唐颖吗?”阿吉问。骆小明正要回答,却因为在殓房玄关看到熟识的人影而打住。

“师傅?”

关振铎站在殓房的接待处,正在跟工作人员谈话。

“哦,小明,你也来办案吗?”关振铎说。

“对,青山湾发现浮尸,我们来认认是不是唐颖。”

“结果呢?”

“不知道,因为浸水太久,样子认不出来。”骆小明边说边拍拍公事包:边拿到指纹,交给鉴证科就一清二楚。师傅你为何而来?”

“跟你一样,就是那具浮尸囉。”

”不过已从法医那

“咦?”

“湾仔那桩卖淫集团案,污点证人供出有三名妓女被虐打致死,但其中一具尸体下落不明。听到青山湾发现尸体,我就先来跟进一下。”比起正式的警员,关振铎这位顾问的动作更快。

“那么说,我们都希望尸体是自己的案子的,唉。”骆小明叹一口气。

“面对他人的不幸,是咱们刑警的工作嘛。”关振铎苦笑一下。“我不阻误你们了,我也要去停尸间跟法医聊聊。”

骆小明跟师傅道别,但他刚走了数步,却被关振铎叫住。

“哎,忘了说,我这星期有空了,小明你可以随时到我家找我,只要傍晚后我就在家。”关振铎说。

在驾车回尖沙咀警署途中,阿吉问:“队长,那位戴球帽的前辈是谁?”

“我之前在总部情报科的上司,前警司关振铎。”

“‘天眼’关振铎?”阿吉诧异地嚷道。“那位过目不忘、光从步姿就能认出犯人的‘超级神探’?”

骆小明会心微笑,师傅这些绰号似乎在警界流传很广,在骆小明眼中,师傅的确厉害,但像“天眼”这类别称,未免太神化了。

回到警署,骆小明就把指纹文件传给鉴证科。报告在下午五点多传回,结论令重案组众人黯然,但又为案情有多一分进展而欣慰。

鉴证科回报,浮尸的指纹跟唐颖的纪录相符。

找到唐颖尸体的新闻一传出,全港各界轰动。唐颖被谋杀一案受尽关注,但重案组一筹莫展,重案组各人猜想,总部应该很快会插手,尤其事件涉及黑帮仇杀,O记接手也是很合理;可是,任何警员都不希望正在调查的案子移交他人手上,毕竟这就像自己的价值被否定,之前的努力统统白费。

翌日重案组士气相当低落,加上线索连番落空,骆小明亦感到相当乏力,虽然他在警界多年,熟知调查方法,但这是他首次主导调杏一,压力自然不少。他觉得自己愈心急,思绪就愈混乱。在苦无对策之际,他看到案头上他跟关振铎的合照——他决定今天让脑袋休息一下。

“喂,师傅?我在弥敦道,正往你家……”下班后,骆小明驾车往旺角驶去,在车上打电话给师傅。

“哎,真不巧,我今天要晚点回来……你在我家等我吧!你师母在家,不过她七点到朋友家搓麻雀,我先打电话叫她等一等。”电话中师傅如此说道。

骆小明停好车后,想到很久没见师母,就特意到饼店买了半打精致的水果塔当伴手礼,又想起师母偏好栗子蛋糕ⓧ,再追加一块。师母见到骆小明很是高兴,自从骆小明调职前到关家吃过一顿饭后,二人已有一个多月没碰面,她收到礼物更是一脸雀跃,说可以给“雀友”们当饭后甜点。骆小明知道,师母并不嘴馋,她的反应只是出于她可以向其他老太太们炫耀有个关心自己两夫妇、像儿子般的晚辈。关振铎夫妇膝下犹虚,待骆小明如亲生子,骆小明亦早将他俩当作干爹娘了。

师母离开寓所后,骆小明独自在关家等候师傅,虽然关振铎是退休警司,但因为他悭吝的个性,他跟老妻只住在约五百平方英尺ⓧ的小房子内。骆小明好几次问师傅为什么不搬到较大的寓所,关振铎却回答道:“房子小,打理也较容易嘛,省工夫省时间,电费也少花一点。”骆小明也满佩服师母,堂堂退休警司夫人,甘愿过这种平淡简朴的生活。不过若师母是个好高骛远的女人,师傅当年就不会娶她吧——骆小明心想。

ⓧ即是蓉布朗(Mont Blanc )。

ⓧ约十四坪。

骆小明坐在客厅沙发上,脑袋却被唐颖的案子细节填满,他愈坐就愈心浮气躁,觉得自己干等著浪费时间。他站起来,在客厅踱步,绕了几个圈子,再走进关振铎的书房。关家只有两房一厅,除了师傅师母的卧室外,就只有一间小小的书房。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张扶手椅、几个书架和一台电脑,平日关振铎就在这儿阅读警方各部门送来的档,整理线索,再推敲出结论。

骆小明无意识地扫过书架上大大小小的资料夹,再坐在师傅的椅子上。房间的墙上挂满装裱在相框的照片,当中有不少已经褪色,也有数幅是黑白照。在窗户旁边的一幅照片最古老,相中的关振铎只有二十多岁,骆小明知道那是一九七○年师傅到英国受训时所拍摄的。传闻关振铎在六七暴动时有出色的表现,获得洋人上司嘉许,开展他的“神探”传奇:不过骆小明从没听过师傅讲述那件事,他好几次主动问及,师傅都避而不谈。他猜想,师傅可能不想吹嘘,毕竟在那场暴动中,不少警员殉职,也有不少平民受连累,亲身经历过的人,大概都不欲回想。

关振铎的案头堆满杂物,一片凌乱,档,笔记等等胡乱地布满整个桌面,虽然客厅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关振铎的桌子十年如一日乱成一团,骆小明听过师母说,师傅禁  而师母也怕影响他办案,所以多年来任由这个“乱葬岗”保持原貌。

案头上的杂物远超过一般人的想像,除了档和笔记之外,还有墨水笔、药瓶、照片、幻灯片、台灯、放大镜、显微镜、化学试剂、开锁道具、指纹检查粉末、针孔镜头,伪装成原子笔的答录机、复制钥匙的泥胶板……骆小明总觉得,比起员警顾问,拥有这些装备的师傅更像私家侦探或间谍,不过因为他熟知师傅那种“非常”的调查手段,所以对这些物件倒是见怪不怪。

骆小明坐在师傅的椅子上,跷起双腿,模仿师傅平日思考的样子。他抓起一个五公分高的玻璃瓶,随手把玩,就像师傅平日的模样。瓶中有一颗子弹头,是关振铎办案的纪念品——其实弹头是违禁品,不能以这种方法保管,但对一向不会循规蹈矩的关振铎来说,这只是小事中的小事。

骆小明轻轻摇动着玻璃瓶,子弹跟瓶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再漫无目的地流览著桌上杂乱的档。偶然间,一个写在土黄色资料夹上的名字蹦进他的眼帘,让他霍地回过神来。

——任德乐。

关振铎的案头上,放了乐爷的个人档案。

虽然擅自翻动师傅的档大概会招来责备,但骆小明没有多想,打开档,细看里面的每一页。然而,翻不到半分钟,他就失望地合上资料夹,因为那只是乐爷的个人档案副本,他的皮包里就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内容分毫不差。

他拨开乐爷的档案,正要挨在椅背上,六个红色的文字抓住他的注意。

乐爷的档案下方有一个盖著“机密:内部文件”印章的公文袋。

他伸手拈起公文袋,发现袋口没有密对。他受不住好奇心驱使,打开公文袋,抽出里面的纸张。

骆小明本来以为那是乐爷的个人机密资料,可是一看之下,那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那是某个证人保护计画档案的相关档,是警方保护证人组与入境事务处的信件副本。骆小明察觉内容敏感,正要把信件放回公文袋内,刹那间他看到某个关键字。

“蒋福”。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很陌生,但“蒋”这个姓氏,让他想起任德乐的话。—“姓蒋的家伙已在你们毒口明调查科手上,对付我,轮不到你动手。”

这档跟乐爷的个人档案放在一起,不会是碰巧——骆小明暗想。他重新掏出档,快速地板阅内容。那些信件中,说明了叫蒋福的人会参加证人保护计尽,需要入境处提供新身分,并已获警务处长及行政长官批准。其中一页似是入境处某回信的附件,上面列出五个名字,并在名字后写上另一个中英文兼备的名字。五个名字中,四个姓蒋,一个姓林,骆小明猜想,这是连同证人家人一起更换身分的保护计画。

“蒋福改成江瑜、林紫改成赵君怡,蒋国轩、蒋丽明、蒋丽妮分别改成江志强,江小宜和江小玲……”骆小明默念著文件中的名字。

“昧嚓。”大门传来扭动钥匙的声音,骆小明连忙把档塞回公文袋,免被师傅责怪。

“小明,让你久等啦。”关振铎一打开大门就说。

“不、不要紧。”骆小明从书房匆匆走出来。

“嗯……”关振铎瞥了徒弟一眼,把帽子和拐杖挂在玄关墙上的钩子,边脱鞋边说:“你看过我桌上的档也不打紧,别说出去就是了。”

骆小明一怔,没料到自己露了馅。

“你未吃饭吧?咱们去哪儿吃饭?街口明记有特价烧鹅套餐。还是叫外送?虽然我不大喜欢吃“西洋烧饼” ,但我有披萨的折价券,这个礼拜到期,不用就太浪费了。”师傅轻松地说。

“师傅,你也在调查乐爷?”骆小明答非所问。

“我就说过嘛,总部毒品调查科那边要对付他,任德乐十多二十年来在黑道涉及大量毒品交易,毒品调査科一直没证据,结果去年竟然找到证人愿意顶证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个蒋福?”骆小明想起那份“机密文件”里的名字。

关振铎挑起一边眉毛,说:“对。他是越南华人,跟东南亚的毒贩有点瓜葛,现在是污点证人。如果被越南那边的毒贩知道他变节,他应该活不过数天,所以他会和家人在香港以新身分生活。其余的细节,我就不能说了——事实上,告诉你这些我已经违规了啦。”

“对付任德乐要如此大费周章吗?就算放著任德乐不管,兴忠禾都会被洪义联吞并吧?”骆小明顿了一顿,说:“还是说,这个证人还掌握了洪义联……左汉强的贩毒罪证?”

“没有,蒋福的证言在香港就只能定乐爷的罪而已,其余能对付的老黑道都已经去世了。”关振铎摊摊手。

骆小明很想批判说毒品调查科拘捕乐爷,只不过是门面工夫,让市民觉得警方有办事,实际上,油尖区的毒品问题才没有任何改善。可是,他不敢在师傅面前放这种狠话,总部毒品调查科的头儿是关振铎的旧友,据说两人在七○年代时在九龙区刑事侦缉部共事过。

“师傅,杀死唐颖的凶手是乐爷的手下吗?”骆小明不再孰著在污点证人的事情上,改口问道。

“你已经盘问过乐爷吧?你认为呢?”关振铎坐在沙发上,从容地反问。

“我……觉得他不是主谋。但我不肯定他有没有愚蠢的手下,独断独行为老大出气,然后意外令唐颖坠桥身亡。”

二般而言这个想法很合理。“关振铎笑道, ”不过,根据你目前已知的事实,你仍这样想就证明你功课做得不够。”

“我有什么看走眼了?”

“你知道兴忠禾是从洪义联分裂出来的吧?”

“嗯。”

“而兴忠禾近年势力不断被洪义联蚕食,不少小弟转投左老板门下,对不对?”

“对。”

“乐爷在儿子被打后,下了命令禁止手下对付洪义联的人,你知道吗?”

“我从情报组那边听过了。”

”综合上述五点,你认为兴忠禾里仍有那种不听老大命令,自把自为的家伙吗?首先,年

轻的激进派家伙根本不会跟随乐爷出走,只会跟随“臭味相投”的左汉强;而会做出杀人这种勾当的,能干‘小弟’一是早被洪义联挖走,留下的,就一定会忠实执行老大任德乐的每道指示。就算乐爷真的有这种失控的手下,那家伙要杀的,该是左汉强,而不是无关痛痒的唐颖。追杀唐颖,只会为组织和老大添麻烦,得不偿失。”

“唐颖的死可能是意外啊?那些打手不一定想杀人吧?”

“不杀人的话,拿西瓜刀干啥?切西瓜吗?”骆小明想起影片中那些挥动武器的凶徒。

“从影片看来,那是一开始就打算取人性命的部署啊。”关振铎淡然地说。

“那么,师傅你认为犯人不是兴忠禾的人?”

“小明,我今天很累啦,你这案子没有什么好推理的,只要抓到有用的线报,让证人作证,再拘捕犯人就是了,黑道的案子,主谋都能置身事外,几乎没有物证可用,唯有找到证人指证才能解决。耐心一点吧。”

“可是,师傅……”

“你现在是重案组帮办ⓧ,有些事情你要独自解决,别老是倚赖我这个老家伙啦。”关振铎笑道;“你要相信自己,上级提拔你就是信任你的才能,如果连你自己都怀疑自己,又怎可以带领手下呢?”

骆小明欲书又止,师傅说到这地步,他就不好意思再追问。

这一夜骆小明没有什么收获,关振铎似乎对唐颖的案子兴趣缺缺,之后完全没有提过相关的事,加上两人到了街口的烧味餐厅用餐,关振铎就更像是特意回避讨论案情。骆小明猜想,毒品调查科着手处理任德乐,万一师傅说溜了嘴,把某些情报—像那个姓蒋的证人所在之处——外泄,就会危及检控程式。

因为家中有怀孕的妻子,骆小明没有待太晚,十点半左右就离开——以前他跟师傅会聊至一、两点。临走前,关振铎拍拍他的肩膀,说:“小明,放松一点吧,下班后就别老想着案件,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这样工作才会顺利嘛。”

虽然师傅如此忠告,回家路上,骆小明脑海内仍然充斥着唐颖,任德乐、杨文海等名字。

“咦,你还未睡?”骆小明回到家已是十一点多,发现妻子美美倚在床上。虽然电视正亮着,但她正在看八卦杂志。

“等你嘛。”美美向丈夫撒娇道。

“孕妇熬夜不好。”骆小明边说边给妻子一个亲吻。

“才十一点多,算什么熬夜。”美美作势抱怨道。自从她怀孕后,骆小明就开始紧张她的起居饮食,生活作息。

ⓧ帮办:香港俗语,即督察。

“要喝熟牛奶吗?我去冲给你。”

“喝过了。”美美温婉地说:“你忙了一整天就好好休息吧,我已给你放好洗澡水。”

骆小明脱下外套,瞥了妻子手边的八卦杂志一眼。那是最新一期的^八周刊),对面人物是杨文海,还附上唐颖的旧照。

“这种没营养的杂志就别看吧,搞不好会影响胎儿发育。”骆小明说。

“朋友们都在聊这些话题,不看就脱节了。”美美噘噘嘴,反驳道,“说起来,这个女孩子真可怜,眼看要到外国发展,居然飞来横祸被害死了。”

“这个唐……你说她要到外国发展?”本来骆小明想骂唐颖遇害是咎由自取,却突然发现他不知道另一项情报。

“对啊,有朋友的朋友的亲戚是娱记,据说有间大型的日本公司相中唐颖,打算高薪挖角,捧她做亚洲区的偶像明星。”

“唐颖不是跟星夜有合约吗?可以跳槽?”

“喔?这我就不知道了……”美美侧着头道。

骆小明浸泡在浴缸中,想着妻子的话。虽然是无关痛痒的传闻,但不知何解,他就是很在意唐颖有机会跳槽这一点。

离开浴室,回到卧房时,骆小明发觉妻子已经入睡。他小心翼翼地替妻子拿掉手中的杂志,再伸手取过电视遥控,打算按下关机钮—然而在这一刻,电视画面让他心头一震,他浑然忘掉在旁刚睡着的妻子,把电视音量调高。

“……我对唐颖遇害感到非常痛惜和愤慨,我们失去一位如此有潜质的歌手,不单是星夜的损失,更是全香港乐迷的损失……”

在电视画面里,被十数支麦克风团团围住、西装笔挺、面容严肃的男人,正是左汉强。骆小明瞧了一下画面角落,这是娱乐新闻节目,下方的文字写着“星夜左老板返港,首为唐颖事件开腔”,骆小明猜,这是一两个钟头前的事。

“星夜娱乐公司谴责凶徒的暴行,这种罪行令人发指,我们要求警方全力追查犯人。对于有传闻指唐颖之前跟杨文海先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事件,我本人并不知情,但唐颖是一位很善良淳朴的女孩子,我相信责任不在她身上。”

左汉强侃侃而谈,一派企业家的模样。

“请问您知道杨文海两个星期前被殴打吗?”一个记者问道。

“我听记者朋友说过。对于近期连续发生这类暴力事件,我们星夜跟全港市民的想法一样,就是希望尽快将凶徒绳之以法。”

妈的,把事情说得跟自己毫无关系一样——骆小明心里骂道。

“唐颖的大碟会如期推出吗?”

“这片大碟是唐颖的心血,既然凶徒要阻止乐迷们欣赏唐颖的歌声,我们就不能让他们得逞,唱片会如期在本星期上架。”左汉强肃穆地说:“不过原来配合发片的小型演唱会将会取消,我们正筹备一个悼念唐颖的烛光晚会,邀请各位歌手出席演唱,预定下个月月中举行……”

忽然间,骆小明耳边响起师傅的忠告。

——“下班后就别老想着案件,听听音乐、看看电视,这样工作才会顺利嘛。”那不是“忠告”,是“提示”。骆小明惊觉自己一直往错误的方向调查了。

——“钓大鱼要有耐性,现在看不到上钩的可能,就只好静心等待,留意水面的变化,抓紧一瞬即逝的馁会……”

骆小明凝视著电视画面,但他已经没再留意左汉强在说什么。

因为他的心神,全放在如何把握这个一瞬即逝的机会之上。

这个控告左汉强“串谋及唆使谋杀”的机会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