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讯一则皆一则不断来临，连临县的明府都提前过来恭贺，指望着这位同僚高升后能扶持自己一把。

薛仪送走同僚后喜不自胜，本已有七分醉意的他却唤来薛夫人，“夫人，陪薛郎小酌几杯如何？”接着又命下人重新备好酒菜。

席间，薛仪独斟独饮，夸夸其谈，对自身的业绩功劳极尽吹嘘之能，薛夫人冷眼瞧着他，不搭话也不喝酒。

见薛仪自身吹嘘的差不多了，薛夫人问他：“薛郎，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会升任明府吗？”

薛仪沉默片刻，眼中浮起一层水雾，“怎会忘记？那两年接连大旱，庶民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夫人日日施粥仍不可解根本，眼见着庶民日日食不裹腹，我亦心急，屡次上书，又从其他县借来粮食，这才暂渡难关。”

薛夫人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止这些，薛郎你怕今后再遇此大旱，特命人重新修筑水渠，为此不惜得罪数人，我还记得次年你升做上等县明府时，庶民跪在出县之路的两侧，久拜不起，你当时曾经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薛仪默然。

薛夫人缓缓起身，声音铿锵，“你说为官者，能见到此情状，便是死也无憾了。”

“为官者，从庶民而来，以解庶民之忧为其功绩，以其功绩而能升任，解一县庶民之忧者为明府，解一州庶民之忧者为刺史，解一国庶民之忧者为天子，薛郎为官十余载，忘薛郎永不忘当日之所见，记得何为做官的根本。”

薛仪紧紧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薛夫人走至门口处又转回头来，对着薛仪说道：“即便薛郎做一辈子明府又如何，即便知天命方可做刺史又如何，我只愿我的郎君是一心为民，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盛世本无妖邪，莫让邪念令妖邪有了可乘之机。”薛夫人说罢，拂袖而去，只留薛仪惭愧地在原地坐着。

当夜，薛仪就将剩下的香带往祠堂，巧的是，那黑袍女人仿佛预料到他今夜会来，特意在祠堂等他。

薛仪一番下定决心的模样对女人说：“这香尽数还给你，我不愿再做罔顾人命之人。”

黑袍女人无所谓地说：“明府思虑清楚便好，只不过奴要提醒明府一下，这祭香之事若是停了，便是前功尽弃，他日若再想重新开始，便要付出双倍的代价。”

薛仪犹豫片刻，又想起夫人曾说过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将香重新递了过去，厉声说道：“就此作罢。”

黑袍女人微微一笑，接过香，并不揣进衣袖，只随意地放进香炉旁边装香的小匣子里。

薛仪有些意外，但也未说什么，两人就此作别。

本月是任期评定考核的月份，薛仪信心满满地等待着考核后升任的消息，可足足等了几日，终究是没等来那消息。

薛仪坐在书房内，未点一盏灯，将自己完全浸透在黑暗中，他望着淡淡月华勾勒出的一排排圣贤之书的影子，心中忽又悟出了一个道理，圣贤之书也是由漆黑一团的墨迹书写而成，或许圣贤真正想说的便是，只要能交出完美书卷，流芳百世，谁管是不是使着黑暗见不得光的手段呢。

薛仪心中主意已定，大步向门外走去，走时还不忘叫上房执事。

房执事困意正浓，被薛仪这样叫走，心道奇怪，明府已许久未去那祠堂了，怎的今日又想起来去了呢？该不会又鬼迷了心窍，让他找些庶民送去吧

房执事的担忧成了真，且此次明府让他找的并非一人，而是三人，他大惊，这三更半夜，上哪儿去找那些流民乞丐呢，情急之下只得骗了府中三个下人，与他同往祠堂处。

如此便惊动了薛夫人，薛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从房中一古旧箱子内取出一物，缓慢地擦拭起来，自言自语道：“还以为此生都用不上此物了呢。”

这方祠堂内，薛仪见房执事带来的皆是府内仆人，不免怨怪，但又事出从急，也只得先将就用着。

他缓慢地打开香炉旁的装香匣子，见上次那些剩余的香还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心中大喜，从中小心地抽出三根。

下人们见自家主子夜深人静之时将他们叫至这里，又将香插至香炉，以为自身做错了什么事要在祠堂中拜忏，急忙跪了下来，想要询问自身罪行，求主子饶恕。

谁知话还未问出口，整个人就好像被龙卷风卷吸了起来，又似被人生剥了皮肉，从中牵引出魂魄来，直痛苦地大叫。

薛仪虽已点了数次香，却也初次见祭香之人痛苦至此，他不禁害怕地后退几步，抵在了墙柱上，眼前的三人身子忽扁忽圆，脸上更是像被人用大锤锤扁后又捏圆，如此循环往复，惨叫声在整个祠堂回荡，在这漆深的夜里越发显得瘆人诡异。

薛仪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纠结痛苦的表情，好在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地上的三人没了声响也没了气息，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周围传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话语，那话语说的极快，且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在念某种咒语。

随着那咒语越念越快，门外狂风大作，黑色的云朵全部涌至祠堂上空，薛仪跑向门外，乌云之间，一个黑袍身影立于空中，见了他出来，对他邪魅一笑，开口道谢：“谢谢明府成全。”

薛仪一时没明白过来这谢从何来，可不过一会儿他就发现，哀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亦有痛苦扭曲的人往这处跌跌撞撞地走来。

他看着那些仿若被无形之手抽筋剥皮的人，心中徒然后悔起来，这一番人间炼狱之情景，皆是出自他手，是他将一派祥和彻底击碎，引了妖魔，唤了地狱。

“你住手！”薛仪痛苦大叫。可那黑袍女人哪肯听他，她等这一刻已等了百年，她速速加快了手中动作，与此同时，乌云间裂开了一条极细小的缝隙，缝隙之间，一个字符从中生长开来。

字符很快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了三个，黑袍女人对此感到很满意，望着字符不断覆盖天空露出了一抹鬼魅的笑。

可忽然之间，字符停止了生长，连已经出现的字符都开始逐渐变得浅淡，被白色柔和的光芒擦去，黑袍女人大惊，顺着那白色光芒的来处看去。

一位秀雅的妇人在她对面不远处立着，狂风吹卷着她的裙摆，让她看上去自带一股轻逸飘然之气。

薛仪亦看向那妇人，远远觉着妇人看着有些眼熟，怎的如此像自己的夫人？

黑袍女人阴冷一笑，“倒没想到这县内还有你这般不凡之人。”

妇人亦回道：“我也未想到有一日还真会遇见你这心思歹毒之人显现天启符文。”

黑袍女人脸上露出凶狠表情，“既知道我心思歹毒就不要多管闲事，我还可保你颐养天年，终得善终，否则，以你肉体凡胎之躯，想要挡我启用符文，可知后果是什么吗？”

妇人淡然回道：“你无需多言，我自是想明白了才来的。”

地上的薛仪已被这一切搞得昏了头，可他此刻已经十分清楚那妇人就是自己的夫人，于是便对薛夫人喊道：“夫人，你在上面做什么？快下来。”

薛夫人看了看地上的薛仪，轻轻笑道：“薛郎，如今你该是知道自己犯大错了吧，无妨，就让夫人为你了却这一切，只望薛郎能记得夫人曾说过的话，莫要再被人蛊惑了，做好分内之事，所愿所求即可成。”

薛仪望着自己的夫人，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下来，“夫人，薛郎错了，薛郎真的错了，让薛郎自己了却这一切，夫人你快下来吧。”

薛夫人亦流下一滴清泪，但也不再同薛仪说话，将头转向天空，又从怀中掏出一块如微月一般的玉玦，缓缓送入空中，朗声道：“当年始祖练就此物传了数代，没想到于我这一世终得用，是幸亦是不幸。”

黑袍女人见了玉玦顿时大惊，想要出手阻止，可终究抵不过那玉玦，天上的符文一个一个消失不见，最终，只剩下半个字符没有消失。

黑袍女人大笑出声，“薛夫人，如此你再无办法了吧，天助我也。”

薛夫人没有理会黑袍女人，而是最后看了一眼薛仪，决然又不舍地一笑，随即飞入空中。

飞入空中的薛夫人仿若一支白色的蝴蝶，姗姗然向那半个字符飞去，最后，蝴蝶与字符合为一体，乌云散尽，月华如水般倾泻下来，照亮了整片大地。

黑袍女人早已消失不见，薛仪从怔愣中苏醒过来，四处找寻薛夫人的人影而不得，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未出。

再出之时，仆人见了薛仪皆骇然，不过三日未见，自家主子已是满头白发，足足老了二十余岁。

三年复三年，薛仪终于等来了调任文书，即将于不惑之年走马上任，他独自一人来到祠堂后的一处衣冠冢，跪立坟前，面带哀戚，嘴上喃喃道：“夫人，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