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您还不肯调集支援！东部战线的集团军已经被歼灭三分之一了！如果再不把大规模的陆军送上前线，兰恩特大桥就会失守，而失去这唯一的要道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能力阻止兽族人的机械化部队在中部平原横冲直撞了！整片中央大陆都会沦陷，我们在八十年前打下的土地会白白送给他们！”

少年沉默地站在门口，顿住了即将敲门的手，竖起耳朵。

门里传来了激烈地争吵声，那个声音是他陌生的声音，并不是本部的同僚。

是从前线赶回来要求增兵的通信兵么？

与之相对的，是对方冷静沉稳的安静声音，带着一点温墨落本地的贵族口音，不急不慢地开口：

“请注意你的身份，尤素甫·沃特下士。你在对狂怒骑士团团长生气么？还是在对东部战线集团军第二司令生气？无论哪种身份都不是你能无礼的。”

尽管话语中的含义有警告的意味，他的情绪却相当平静。

“我理解你的愤怒，但是很抱歉。上面的大人物是不会批准你们的要求的，这是一场局部战争，不管是教会还是国王，都不会允许这个国家全面投入战争。那会摧毁这个国家登峰造极几百年来的封建等级制度，从战场上新生的权利与财富会推动军人们杀死阿勒斯的旧权力者们。这种事情他们怎能容忍着发生呢？”

是么？亚当扣了扣自己的手心，原来不止皮纳利不能放手一搏，阿勒斯也是束手束脚的状态。

“不如说，这个国家能打一场不利的战争，就已经是万幸了。托这场持续的战争所赐，狂怒骑士团才得以转型延续，不被其他骑士团吞并分刮。军队的规模和军费支出节节高升，我们的职位和同僚也渐渐扩大，这是天大的幸运啊，尤素甫·沃特下士。”

“可是...可是这些和我在前线卖命的兄弟有什么关系？他们还在前线的战壕里等着强大祖国的增援啊...补给线被切断后他们天天都在挨饿，今天吃发臭的面包，明天就得吃死老鼠和死人的尸体...我不理解，团长大人，我只是想让我的兄弟们活下去。”

“唉。不该对你谈这些你理解不了的话。就这样吧，我再试着向上层请求支援。如果大桥真的守不住了，教会的那帮老家伙也不可能不把『神授联合骑士团』派遣下去。”

“那...补给的事？”

“明天我会请阿勒斯皇家航空部队的军官朋友喝一场酒，半个月后应该就会有超载物质的空艇违法降落到你们第二步兵师的头顶。但是在那之前，你们得自己想办法。”

“好、好的！谢谢您对前线将士的关怀，我会和我的同僚宣扬您的仁慈的！”

本已失落下去的声音重新振作起来，变得激昂振奋。从军靴踏地和军服被摩擦的声音来听，他在临行前做了个铿锵有力的军礼。

门被打开了，亚当和那名军人对视一眼，各自擦身而过。

“你来了。记得把门带上。”

“中午好，阿尔格尼斯·梅伦德斯公爵。还是说，我称呼您为狂怒骑士团团长更好些？”

“随便你了。身份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别人怎么对我称呼，都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在做些什么，朝着哪条道路前进。”

他笑了笑，伸出手招呼着亚当往他那边来，一副空着的椅子被他用脚从桌下踢出来。

阿尔格尼斯·梅伦德斯。从梅伦德斯家出生的旁支长子，只靠自己的双手戎马半身，在政界杀的七进七出，引导着狂怒骑士团上上下下改革一遍，居然在放松下来的时候和一个老师一样弱气，没有一点凶伐的气场。

亚当不客气地坐了下去，把手套脱下，接过阿尔格尼斯团长递来的茶。

“红茶？”

“东方人在夏山种的茶叶。一年只有一次收成，很好喝。”

“真是贵族风范，您在享受这方面还是很贵族气的。”

“是么？我倒是没在意过这些，好喝的东西就是好喝，好看的景色就是好看，不会因为阶级，出身，身份而改变。”

“可是穷人和富人觉得好看的东西不会是一件。审美是会随着物质上升而更改的。”

缓缓缀饮滚烫的浓红茶汤，亚当尝试在口腔里反复品尝这股甘甜柔润的饮品，再慢慢的咽下。

感觉要比在钱塘的时候，完颜先生冲出来的还要好喝...是因为茶叶的问题么？

“嗯。你说的是正确的，可是阶级和压迫是不会消亡的，只要名为国家的机器一直在运转，资源一直集中在小部分人手里，这就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没有办法改变它么？”

“孩子，如果有办法改变这个国家，那么早就有无数贤明的大能出手了。可是你看，阿勒斯这一千多来的历史，有谁能在史书中留下寥寥几笔？”

他叹了口气，满眼的疲倦。

“我年轻的时候，也满腔热血地想过要改变这个国家。可是到了今天，我坐上狂怒骑士团的位置，将这个国家鞭策进战争的状态，也依然无法撼动最上层那些权力者的座位分毫。”

属于明面的日常 （2）

“这场反侵略战争只要扩大，再白热化那么一步，就能将国内的矛盾转移，会有无数新生的力量从战场上诞生，诞生新的贵族，新的骑士，新的未来。他们会把用血统传承、好吃懒做的旧贵族们比下去，阶层会开始流动，社会风气会发生变化，贵族不再能骄纵而被迫要求为国家勤勉和尽责，平民也不再在软弱，自卑和顺从，而是通过奋力杀敌而改变命运，不再对贵族摇尾乞怜。”

“.....”

“可是，兽族人的力量还没有那么强大，远远不足以让这个国家陷入泥沼。在圣母院中红衣主教的眼睛里面，大概这场战争不过就是新技术和新科技的试验场罢了。想要停止，随时都能通过至高的武装来停止。”

“至高的...武装？”

亚当一点点愣住了，他放下喝茶的瓷杯，茵茵的白气泛起，湿润了他的视线。

团长发觉到自己说漏嘴了，连连摆手。

“没什么。阿勒斯的武装力量你还不清楚么？『神授联合骑士团』『空中轨道重炮支援空艇部队』『圣堂狂怒装甲师』这些力量一旦集中到一起，哪一场战役都只有全胜的份。可是局部战争开启持续到现在了，这三支部队哪一场战役也没有联合作战过一次。”

“是吗。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这个国家也需要刺激，需要战争来刺激懒到不肯动弹的身体，东方人说过‘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红衣主教们又怎么会不懂呢？这个国家说到底，还是神权的天下啊。”

他又叹一口气，他最近真是越来越擅长叹气了，像只无能为力的落水老狗。

“不谈这个了，真是为难你听我发牢骚。佩缇恢复的还好么？骑士团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魔力狂暴的骑士同僚。不过能活下来并且活蹦乱跳的，你还是第一个。”

“佩缇恢复的很好，背部的中弹都被及时治愈好了。奥德翁塔公寓护卫的配枪装填的都是弱化的火药，没有造成无法挽回的穿透伤。”

亚当点点头，接着看向自己的手腕。

“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受到你们所说的，魔力狂暴的影响。我甚至都没有多少记忆。”

“你没有记忆了么？”

“是的。那天我的神智是半昏迷的状态，身体完完全全地被某些情绪给占据了，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

“本能...吗。也许下次战争爆发的时候，把你从空中扔进敌方的大本营是个不错的选择。在你从齐柏林跳下去的时候，先朝你脑袋打一枪让你进入魔力狂化状态。”

狂怒骑士团团长阿尔格尼斯面无表情地笑了笑，让亚当迟疑了一下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在这么想，而不是开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这句笑话有多少是真心？”

“你想听实话？”

“不想。”

“好吧，就三成。你作为军官的份量要比军人的份量重，没理由把你这个还年轻的火种牺牲。”

他耸了耸肩，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

“今天事有点多啊，连喝茶的时间都不给我留，真烦。算了，今天就不教你军棋的推演了，明天我会看完你的布防报告，直接给你打分的。今天就先这样解散吧。”

亚当一口气喝完茶水，接受了命令，起身从座位离开。

“是，那么我就此离开，祝您工作顺利。”

“好。出去的时候记得带上门，来见我的人不方便自己关门，她是个很麻烦的贵妇人，从十几年前就这样了。”

在他愣住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梅伦德斯家女孩身上才会喷的淡淡香水味传了过来，味道柔软的让人膝盖一软。

香甜，舒适，头晕目眩。这也是贵族们对梅伦德斯家女孩的评价，她们都像是一头头只为了上层社会交际而诞生的雍贵孔雀。

亚当带着惊讶的表情注视在门口亭亭而立的身影，她撑着一把太阳伞，身下用鲸鱼骨撑起的蓬松长裙在骑士团总部艳丽的不合时宜。

她是个小女孩么？还是个女人？那张鹅蛋脸在精心的淡妆下美的动人心魄，也让人猜不出年龄。

有些意外的，这个味道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帕特...里西娅？”

贵妇人听见了亚当低低的自言自语，也愣住了，天然呆地往后看了看，挠了挠脑袋，朝亚当走近了过去。

“您好，请问您是看见我女儿了么？还是说您把我女儿弄混了？”

穿着华贵的女人渡步走进房间里，毫不忌讳地把头凑近细细打量着亚当的面孔，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些什么。

迫于女人突然贴近的身体，亚当不由得挺直的身板，把头高高地昂起。否则对方大概要和自己的脸亲上了。

“抱歉，让您误解了。我的确是把您女儿和您弄混了。”

女人听到亚当的回答，忽然咯咯地笑了，伸出手捂住嘴。

“没关系，那么我理解成你对我容貌年轻的赞美了哦，小骑士。”

“感谢您的理解，女士。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二位的叙话了，告辞。”

属于明面的日常 （2）

少年挺直腰板，右手垂胸，将黑曜石纽扣锤的微微颤动，眼睛低低的放到地板上，保持着对上位者的尊重。

他保持着敬礼的姿势，一点点从房间内离开，带上了门。

居然是帕特里西亚的妈妈...根本看不出来年龄，最初还以为就是本人或者是姐姐之类的存在。

她来找团长有什么事？团长亲口说过狂怒骑士团靡下的军工需求暂时轮不到帕特里西亚家处理，而团长虽然出身与梅伦德斯家，但是完完全全和家族势力扯不上一点关系，他是靠着个人的手坐上那张椅子的，难道...帕特里西亚其实是团长大人的私生女？

正在上家政料理课的某人打了个狠狠的喷嚏。

“小姐！您没事吧，是着凉了么？身体不舒服的话要及时和我们说啊！”

“没，没事，就是忽然感觉有股恶寒从背后...阿切！”

——————

“你好。克丽斯廷·梅伦德斯女士，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好下午，你来找我这条当年被家族赶出去的败狗有什么事呢？”

他第三次叹气，转着手里空掉的茶杯，眉眼低垂。

“怎么，我没有事情就不能来见一见我亲爱的亲哥哥了吗？在您眼里，我原来是那么不重视亲情的无情女人呀？”

尽管已不再年轻，克里斯廷的声音依然娇媚地千回百转，简直就像小女孩一样娇滴滴的，叫人听着不由自主的心思跟着转了起来。

“别开玩笑了，当时我记得可深了，在把我从家族大宅的门里赶出来的时候，只有一双脚就使劲只踹我的屁股，你说哪个人是说来着？”

“哎呀呀...谁叫您当时总是喜欢抢我的晚餐呢？母亲大人不给你烤鸡腿，反倒来我这抢，作为小女孩的我当然是有仇必报啦。”

她咯咯的笑了起来，完全不在意当年那场大雨里他们的冷眼相待，好像那是很多年前早已释然的事了。

团长却不笑，重新给杯子里加满了热水，就那么端着看女人自顾自的表演，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你不会真的生气当年我踹你屁股的那么几脚吧...童言无忌嘛，你就不能大气点么？”

“克丽斯廷，你一定不记得当年你那几脚里，有一脚是踹歪的，踹到了我的屁股正中间。”

忽然间气氛僵住了，贵妇人脸上讪讪的笑容卡住了，变成了一种不好意思的为难表情。

“难道我事业有成的哥哥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有孩子的原因是我...”

“开玩笑的。”

“呼，那就好。”

“说吧，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我不相信你愿意白白浪费时间来找你看不起的亲哥哥扯淡，你不是有求于我的话，怎么会卖我面子一个人来黑堡呢？光光是那些小军官议论你我关系的风言风语，就够让你烦躁生气的了。你从小到大都特别麻烦啊，克丽斯廷。”

“还是哥哥最了解我了，嘻嘻。那么我就直截了当点了。”

她清了清嗓子，在椅子上用歌唱般的婉转口吻说：

“我是来要人的。有一场联姻对你我都很有好处，你也不会拒绝。”

“谁？这个骑士团里有哪个人份量重到你愿意把你那宝贵女儿嫁出去？”

“这倒不是我自己愿意嫁出去...是她主动开口的，我这个可怜的老母亲就来替他说媒咯。要不不你先猜猜是谁？”

她的仪态严谨端庄又精灵古怪，微笑时全然不像一个年长的女性妇人。

“嗯...卡特莱戈么？阿勒斯航天器设计局副局长的儿子，我见帕特里西亚和他跳过舞，他们那会笑的都很开心。”

“错错错。帕特里西亚和我吐槽过那个小男生总是盯着她的胸部看，让她很不爽的同时还不会找话题，腰上赘肉也很多。”

“呃...我想想。”团长大人露出为难的表情，全神贯注的抚摸下巴胡须。

“亚历山大？财政局税务处的厅长儿子，人蛮英俊，性格挺呆。”

“错错错！太古板的小男生有什么好的？将来我女儿把他收进囊中，有别的女生向他示好他傻傻同意了怎么办？”

“你这是要给你女儿找个倒插门女婿啊...我们狂怒骑士团里可没有这样懦弱的人在，还是请你回去吧。”

装模作样的阿尔格尼斯团长整理整理了衣袖，作出一副装模作样的严肃表情，就要请客出门。

“哎呀呀，兄长大人先别着急，虽然您脑子比较笨猜不出来，但是我可以告诉您嘛。”

连连摆手尬笑的克丽斯廷终于正襟危坐起来，缓缓开口：

“你说的前者也不错，弱弱地被我家女儿掌控好结婚生子，在政界里安稳的度过一生。但是啊，那样的人生我已经度过了，属实是挺无聊的。我女儿似乎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你女儿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阿尔格尼斯团长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因为此刻他的亲妹妹眼睛里流淌出了惊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