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言桃妖
作者:唐团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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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长可忆
这是个听来的故事。
故事里的事,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都不重要,这,只是个故事。
某一年,一个微凉的秋夜,槐花家隔壁,住进了新房客,使得那本就不大的院子,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人是个年轻的落弟秀才,每日里吟吟哦哦的,让寂静的夜,也开始有了读书声。
秀才家人口不多,只有个年老的母亲,她满脸的皱纹,相貌还算慈爱,成日里忙碌着缝补浆洗,像是永远有干不完的活计。
槐花很胆小,虽然好奇,却从不敢接近那家的人,每每她只是坐在墙边的老槐树上,远远望着。
她喜欢听秀才读书的声音,清朗温和抑扬顿挫的,像是在唱一首她听不懂的歌。
与槐花同住的竹翠却不喜欢那一家人,她常常说,越是读书的男子越不是好人,被他们骗过伤过的姐妹,都恨透了读书人,若真要喜欢,还是喜欢镇子里的卖油郞好些。
每每听到竹翠这样说,槐花总是笑笑,她喜欢的,不过是那吟读的声音,不是那吟读的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着,槐花开始习惯那吟读声,每日不听上一听,便似是少了什么似的。
这一日,槐花又像往常一样来到墙边,坐在大树上,远望那扇总是亮着灯光的窗子,可是今夜那窗子没有亮,暮色下,却见到那年轻的秀才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发呆,桃花落在他身上脸上,他却似浑然不知似的。
槐花心想,也许他过一会儿就会去读书了吧,于是便坐在墙头等着,可是,直等到月上中天,那秀才还是坐在原处,根本没有去读书的意思。
终于,槐花耐不住了,她壮了壮胆子,小心地翻过土墙,一点一点靠近那秀才,隔了老远,小声问道。
“喂,你怎么不读书?”
那秀才半天才抬头,看了她一眼,苦苦一笑。“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书有什么用!不识五谷!无力养家!不能尽孝道!读书!纵是满腹诗书,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槐花吓了一跳,刚想逃跑,那秀才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惨痛,听得她又缓下了脚步。
“你怎么了,怎么这样伤心?”
“老母仙游,在下身无分文,难以尽孝,心中凄然,是以失态了,唐突了姑娘,还请不要见怪。”秀才自觉失言,起身一礼,晃了两晃,又坐回了木凳上,残红香花,洒了一地。
“原来如此,你没有银钱葬你母亲。”槐花略一思量,转身便走,脆声道。“这倒不难,你等等。”
当槐花回到住处时,竹翠也在,见她取了七八个银锭,诧异地拦住槐花的去路。“拿这多银钱哪儿去?”
“那秀才的母亲死了,给他用用。”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竹翠沉了脸,打量着槐花道。“你今日帮了他,沾了这因果,他日便要因他受百倍的折磨,你我又不是善人,何必去管这些事?”
“我不过接济他而已,也是结个善缘,哪里会如你所说那般吓人?好竹翠,你便让我去罢,怎么说我也算救了他一命,是好事,是不是?”槐花眨了眨眼,言语间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竹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有再去拦槐花,任她拿着金钱蹦跳着走出门去,看着欢喜开怀的槐花,竹翠重重叹息了声。“唉!这便是劫数么?”
自此,那小院儿中又响起了读书声,槐花成了院中的常客,帮着秀才洗衣做饭,修补洒扫,一院的桃艳槐香中,听他读上一个时辰的书,觉得日子过得从未有过的快乐。
转眼间两个春秋,秀才中了举人,要入京参试春闱,槐花家的银钱两年时间已所剩无几,槐花不得已,寻了竹翠,想去左近的富户家碰碰运气。
“你疯了!”竹翠气得不轻,抖手指着隔壁道。“我现在就去取了他的性命,省得你糟蹋了这千年的修行!”
槐花一把拉住竹翠,跺脚含泪地往榻上一坐。“你真要去,我便了断了自己!同他一道去了倒好!”
“你是妖!妖若为恶,岂能成事?你真要为了这人而不顾后果?他只十数年的命,尚可轮回转生,你呢?真要魂飞烟灭?!”竹翠急了,一双泪珠陡然滑下,抖唇道。“你我姐妹三百余年,尚不如你与一个凡夫俗子的几日情缘么?”
槐花望着竹翠,有一瞬的呆愣,她从没见竹翠流过泪,而今天,为了她的安危,她竟然落泪了。
“情之为物,可比盘结,丝丝成扣,叠叠作网,你我姐妹如此,我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情不由我,我亦难拒于情,这或是劫数,或是幸运,早已无谓辩驳。如今,我可为他做不可为之事,不想,连累了妹妹,却是我错了。”槐花说着,已然化作一阵轻烟,轻烟中一撮白色的绒毛飘然而下,落在榻沿上,闪过一线青光。
竹翠正自神伤,见了那白毛,气得一跺脚,低咒一声,抹了把眼泪转身便追了出去……
那一天,中了举人的秀才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路费,第二天便赶路去了京城,他走后的那一年夏天,天雷降火,击毁了秀才旧居的土墙和墙边的老槐树,那一天,人们在老槐树下发现了一具狐尸,足足有小牛犊大小,虽然头被击得焦黑一片,一身的雪白皮毛却银光闪烁。
村落闭塞,地保报了左近镇内唯一的乡绅,那老乡绅是个见多识广的,倒也不怕,当下请了道士作法,运走了狐尸。
待运至府中,那乡绅取了皮毛,正在院中挂晾时,一阵怪风卷走了丢在院中的尸身,狐皮却是未动,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成了当地一大怪谈。
三年后入秋时分,秀才衣锦还乡,做了州府别驾,当他再回到当年的宅院时,小小的宅院早已整修一新,再不见当年的破败。
秀才仍住在院中,因记挂槐花,一到住地便派人几番四下打听,可那槐花就像墙外的老树一般,任他使尽了人脉,却再无踪影。
几天后,当地的一位老乡绅送了一件银狐皮的斗篷来。
交谈中,秀才得知了当年的怪事,直让那老乡绅称奇的是,曾经有州县官员听闻有宝,到府内索要狐皮,可明明取了去,当夜又会归于原处,几次之后,一官员怒极,欲毁了狐皮,想不到空中突然有神仙怒斥,那官员给吓了个半死,这才罢了手。
而这几天,那老乡绅都做怪梦,有神人在梦中托他把狐皮转交给秀才,老乡绅深信不疑,这才登门献宝。
秀才听得奇怪,将信将疑,收了狐皮斗篷,只当那老者夸大其辞,没太在意。
当天夜里,月朗星稀,青桃一树,秀才一人独坐在院儿里怀念槐花,正望墙兴叹时,却见墙外有个女子翻了进来,刚要上去相认,月光下,却是个陌生的碧衣少女。
“姐姐不会来了,你不必再等了。”少女打量了秀才一番,冷然道。“姐姐与你的这身富贵,可还称心么?”
“在下离乡日久,不曾相告,实是处事不周,姑娘有所怨言,不敢辩驳,敢问槐花何在,因何不愿相见?”秀才听出少女与槐花有旧,忙长揖一礼,急问道。
少女眼神一暗,声音微微哽咽。“姐姐她,已经……亡故了。”
“槐花她……死了?”秀才一怔,身上一软,蹬蹬倒退两步,一下软倒在了地上。“她说过等我回来过门,为何要弃我而去?她……怎可如此……”
“你既是真心,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了你。我与姐姐皆非人类,她待你一片真情,此次应劫身死,多半是你的缘故。如今,她皮囊交在你手,如何处置,你好自斟酌。”少女说完,化作一阵青烟转瞬不见。
秀才被少女的一席话惊住了,低着头动也不动,直到月过中天,这才一瘸一拐回了房,找出那件狐皮斗篷,紧紧抱在怀中,呼号着槐花的名字,泪流满面,恸哭不已。
隔日,秀才着人订做了一副棺木,将狐皮摆入棺内,在院中桃树下造了一座坟墓,雕碑书写‘陈门胡氏’,又造了灵位,为槐花焚香祈福。
直至假期耗尽,陈某带着槐花的灵位返回任上,其后几年,娶妻生子,却也不忘祭拜槐花的恩情。
到了陈某四十上,连年饥荒,贼乱四起,时年,陈某官居监察御史一职,巡察途中遭遇乱匪,随行侍卫尽皆被杀,正性命攸关时,一道白光闪过,陈某只听见耳旁风声作响,睁眼看时,只见当年的槐花正背负着他驭风飞行。
陈某又惊又喜,正要开口,两人已经落地,槐花盈盈一礼,缓缓开口。
“得陈郎厚爱,多年来使我魂有所依,不至做了无主孤魂,如今当是报答郎君恩德的时候了。兵祸将至,郎君切记明日闭门落锁,将家人聚在一处,待子时过,我救郎君渡劫。”
槐花说完,猝然不见,陈某定睛一看,自己竟站在京中自家卧房门口,高空霞彩满天,竟是到了清晨。
想到槐花所说,一路上所见所闻,陈某不敢大意,敲开了房门,叫醒妻子,简述了来龙去脉,让妻子匆匆接了出嫁的女儿,带同女婿一家,招回了在书院读书的小儿子,闭门上锁,只等子夜到来。
当晚子时刚过,外头忽然起了狂风,直吹得屋瓦噼啪作响,狂风吹足了一夜,天明方住,陈家人出门看去,只见半空中一尾青蛟盘旋舞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
陈家人只见山林飞鸟,炊烟散淡,却是个陌生的所在,着人打听方知,陈府正落在岷山之西,一处名为桃源的小村内,一夜之间,已去京城几千里之遥,得知此事,府内众人无不唏嘘。
当日晚间,槐花现身相见,两下倾诉别离之苦,感叹造化弄人,陈某几番苦求,终于劝得了槐花长住。
自此,槐花便常在陈府现身,指点众人谋生求财,直到陈某寿终,这才绝了踪迹。
而京城内,果然如槐花所料,次年暴发战乱,江山转移,京城内大户人家战乱中无一幸免,只陈家举家迁移,得享安宁。
自此陈氏一门安居岷山,子孙昌盛,家境富足,本家宗祠侧遍植桃花龙槐,建有义狐冢,族中人重又迎回狐皮,将狐皮入葬,祭祀香火,从不间断,陈氏族人所求,时有灵验。
结谊茅堂里,情种槐花荫。白首难求事,命途尤可凄。恩义明天地,缘续了前因,此情长可忆,杯酒话狐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