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快活
作者:思羽 | 分类:言情 | 字数:25.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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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月询番外
她出生的时候, 夜色如浓墨层层晕染,缀点一轮浑圆皎洁的明月,温柔氤氲, 所以爹给她取名叫作月娘。直白的名字, 一点也不费脑子, 一听便晓得, 这是个月夜出生的女孩儿。
爹没念过书, 字也只识得几个,自然没法子像颜家都给孩子取个文绉绉的好名字。像他名字里的询字,整个村子里, 便没有一个人写得出来。
除了她。她会写他的名字。因为他曾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 教她在白纸上写出一个端端正正的“询”字。他说, 《说文》曰:询, 谋也。当时她无不羡慕地说,阿询, 你爹真有学问,给你取了这样好的名字。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为何当时她隐隐感觉,他虽然在笑,却似乎一点也不快乐。
询, 谋也。一生算计, 这是他出生之际就注定背负一辈子的宿命。
儿时的他成天待在屋子里, 从不与他人打交道。第一次见到他, 远远的隔着窗户, 望着他的侧脸,她却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白白净净的,斯文秀气,不像其他的孩子晒得黝黑,满身污泥臭汗,筋骨粗壮。也许是因为足不出户,他的白皙透着隐隐的苍青,像一块玉,瘦弱得仿佛风一刮便能将他吹走。
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她却忘不了那一日,她与村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她大着胆子躲到了颜家的屋外,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他爹板着脸,严肃地命小小的他跪在一块牌位前磕头立誓的画面。
她听见他爹说,为父命不久矣,谷家大仇便落在你身上了。当时她年纪还小,还不晓得谷家大仇是什么,但也大约猜到什么是命不久矣。因为他爹的脸色很不好,比他还要白,白得灰败不堪,没有一点鲜活的生气。那种白她见过,奶奶病重过世前,正是这般脸色。
他爹走得很早。不到三十的年纪,便已白了青丝,眉额之间如砌深壑,像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病了半载便离世了。那一年,他八岁,她七岁。
听闻当年他娘亲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了他,却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她觉得他很可怜,一生下来就是没有娘疼的孩子,他爹还待他那样严厉。而在他爹的灵堂里,他没有流一滴泪,她竟不觉红了眼眶,因为想到了他不过八岁,还那样小,却连爹也没有了,从此孤孤单单,孑然一身,再没有人疼爱。
后来,她经常偷偷去看他。还是趴在窗前,隔着虚掩的窗户,看他独自坐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她以为他从未发现她的存在,却终于有一天,他搁下了手中的书,突然朝她望了过来,淡淡地说,进来吧。
偷偷窥视他竟还被他给识破,她觉得无地自容,羞得真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她讪讪地走到他面前,却听得他问,你一直躲在我的窗外,是不是想学写字?
她一呆,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显然会错了意。她红着脸,手足无措之际,他竟说,我可以教你。
她想,有个人陪着他,他或许就不会那样寂寞。
他当真十分认真仔细地教她认字写字。一开始,她连笔都拿不好,他却没有嫌弃,七、八岁的孩子,他的手和他的一般大小,却十分坚定有力地握着她,教导她如何提笔写字。她永远记得,当时他教的是“苏月娘”这三个字。
写完她的名字,她便问他他的名字怎么写。于是,“苏月娘”的旁边,写着“颜询”。她至今依然妥帖收藏着那一张早已发黄的纸。
渐渐的,她会写的字越来越多,但他不知道,她写得最好的,始终还是“询”字。他那样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她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她的心思,直到有一天,他又像最初教她写字一般,突然握住了她提着笔的手,写下“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下笔温存缱绻,提按转折如流水、如月华,他干净好闻的气息温温热热地扑在耳边,她轻轻地倚靠在他宽厚的胸膛,那一刹那,她觉得心怦怦地跳得特别厉害,像是要蹦出心口一样。
她想,若他一辈子都是忘忧源里的颜询,那该有多好。
那她就不会想此时此刻一般,孤零零地站在阴森幽静的坟地里,凝着一抔黄土,抚摸着眼前那块冰冷坚硬的墓碑上刻着的那三个硌手的字。
谷、彦、询。
手微微一颤,腕间的碧绿玉镯便不小心撞在了“询”字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鸟儿。
她抬起头来,怔怔看着一剪黑影飞快地划过天际,才发现,原来,今夜的月色那样好,皓月千里,圆满而美丽。
她恍惚想起,这天,正好是她二十六岁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