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 老太爷看向孙媳妇儿，只见刚刚还端庄温婉的人儿，已经苍白着脸站在了椅边, 手还在做端杯状没来得及放下, 身子在微微地发着抖。

老太爷一时有些懵, 半晌后才反应过来, 忙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天扬……”

几乎同时书房的门被推开, 天扬小跑着进了屋，“奴才在……”

“去请……”话才说了一半，老太爷就见孙媳妇儿失了魂似的, 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才转了话锋, “让大奶奶的丫头进来。”

陈鱼走近站在画边, 颤抖着指轻抚上那三个苍劲挺拔的字体，一遍又一遍。

李师师……

这是一个几乎让所有后世人熟知的名字, 丰姿艳容体柔神媚，是《水浒传》中燕青的红颜知已，是相传与宋江有过故事的女人；这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艳满京师在仕子官宦中颇有声名的行首，周邦彦是她的入幕之宾, 当今皇帝是她的裙下之臣……

只是, 这样一位色艺双绝的栖身京城名妓的画相, 怎么会被老太爷挂于书房内呢？

一股惧意油然而生：这里是不是她所知的大宋呢？难道历史被改写了嘛？那……后果就太可怕了……

老太爷哪里知道陈鱼的心思, 只当她是身子不适呢, 见丫头进了屋，厉声喝斥着梅染快点去侍候大奶奶。

梅染不明所以地应着, 几步走到了小姐的身边，轻声问着：“小姐，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嘛？”

陈鱼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半晌才茫然地摇了摇头，推拒了丫头相扶的手，“我没事，下去吧，我和老太爷还有话说。”

看着梅染犹豫着步子，最终藕荷色的裙摆划过门槛，朱红的书房对开大门又复关紧，陈鱼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了稳已经快跳出胸口的心，默默告诫着自己：不要急，不要躁……

行回至小会客厅，重新在交椅上坐好，陈鱼才问道：“爷爷，那副画上的女子……”

才吐出几个字，嗓子就紧得无法再说出什么，感觉心口压了巨石，喘息都坚难了起来。紧紧地攥着拳头，让指甲抵在掌心，绵绵地疼才能让她暂时清醒，只是……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起来……

是自己没出息嘛？反正也是穿越了，在哪还不都是一样的……何必计较是不是身在历史中，何必计较是不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以前……

不对不对……如果只是穿越了时间，她还可以安慰自己，父母还在千年后和她看同一轮明月，如果只是相隔了岁月，她可以在看到历史上的名人时，将平面的图文换化成立体的真人，至少现在和以往还在同一水平线上，还有可比性……

如今存在着另一个空间的可能，怎么能不让她怕不让她惧？离开了原有的空间时间的轨道，她还是她嘛？

老太爷见孙媳妇流了泪，心也跟着慌乱了起来，递上了自己的帕子，心中钝钝地疼着：这个孩子自从嫁入陈家，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孙儿不待见她，那些个女人明里暗地里使坏心眼儿，他都知道，本以为有自己管着护着，能保她生活得无忧，谁想现今自己上了年纪，身子不争气，还要劳烦身怀六甲的媳妇来操持产业上的事情。在府里有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要她拿主意，在外面又有关系着百姓生活的粮食要她定夺。平日里总在和善亲切示人，再苦再累都不会表现在面上，而今天……却是这般真情流露，让他这个老人家情何以堪……

“丫头……想家了吧……”

陈鱼一怔，这是从何说起？抬起不解的眸望着老太爷，破天荒地，老人家却调开了视线，没有与她对视，这……不寻常……

感觉到好像另有隐情，陈鱼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心口的堵也慢慢消散了，“爷爷，那……”说着眼睛又瞥向了那副画。

老太爷长叹一声，也跟着望了过去，发了半天呆，才寂落地道：“你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你的祖母……”

恩？祖母？奶奶……有奸~情，绝对有奸~情！

很快，好八卦的欲望就战胜了原有的恐惧，兴奋起来的神经在叫嚣着要深挖，陈鱼咽了咽口水，才小心地问道：“那……您……”

老太爷瞧了眼语无伦次的孙媳妇，对她所展现出来的慌乱很满意，虽然也很喜欢她端庄稳重的性子，可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该有面貌还是要有的，平日里在下人外人面前雍容淡定就好，在他这个至亲长辈面前，还是要真实些，才会更讨人喜欢。

“归昞的画画得象吧？当初你亲爷爷都称赞过呢。”

归昞又是谁？陈鱼更糊涂了，到底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怎么了，谁能告诉她啊……

“几十年过去了，爷爷都已经老得变了模样，只有平儿还是双十年华的风韵。”老太爷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且满足的神彩，明媚得让人无法正视。

平儿……陈鱼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摆了道大乌龙，于是吞着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李归昞……是您的朋友嘛？”

老太爷点了点头，“是啊，一起长大的朋友，只是……不在了……”

陈鱼暗自松了口气，抹了抹想象中的冷汗，原以为自己只是半个文盲，现在看来整个儿都是啊，师字与归昞的繁体字她不会写，但是能把简体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的字给认错，的确不能不说她的文化水平不敢让人恭维。

BS自己的同时，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原来是自己想多了……

见孙媳沉浸在心事中，老太爷幽幽地道：“爷爷也曾年轻过，爷爷也曾经有过被人迷住了眼睛的日子，所以……丫头啊，总有一天焱儿会看到你的好的，你……就耐心地等等吧……”

这句话以前听过，却没有像今天这般触动陈鱼的心：画中的女子是自己这个身子的祖母，看着被几十年来精心打理的卷轴，和高挂在书房正中的情形，自己的祖母与老太爷之间怕是有故事的，那他……所说的被迷了眼睛的说法，也就不言而寓了，只是……这身在福中不知福是陈家男子的特质嘛？非要等到失去后，才会有老太爷这般的明悟嘛？

她不知道老太爷的嫡妻有没有等到老太爷的转身，只是她……没有等谁回眸的想法，既是心越走越远的两个人，就算是同盖一床被子，也温不了身，暖不了心，何苦要执着的想牵引着对方呢？还不如就此放手，静等着一个契机，然后各自天涯……

如果到那时，她相信，再回想起在建康城的日子，她一定会是面带微笑的。她也相信，陈焱亦同，因为他并不是个狭隘的人，因为他是陈家顶天立地的男儿……

她承认，以往也曾因情绪影响了判断，所以……此刻她不再心存怨恨，只是客观地看待着他。

只要……他也能相安无事的一起等着那一天，她一定会做个出色的主母，一定会成为他贤明的妻，一会是孩子榜秀一样的娘……

孝敬长辈，善待小叔，辅佐郎君，教导子嗣，想着就是很美的画面，温馨得让人禁不住的想流泪……

转了转眼珠，化解了眼中的酸涩，回眸间却对上了老太爷殷殷期盼的眼神，陈鱼淡淡一笑，抬手理了理鬓角，借机隔开了老太爷的注目。

虽然很想知道老太爷这样一个硬汉的柔情过往，但是她也不想再以假面目欺瞒了，本来隐藏着真性情，扮演着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就已经够吃力了，要时时警惕着不能穿帮，以防会让人生疑她不是原来的陈家二小姐，还要不停地吸引着各种资讯信息，来充实着自己，作为穿越人，已经比土著民少了十几年的见识，再不用心地学习，很难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

不得不瞒着的部分是陈鱼的情非得已，为了达到目的以悲喜去左右这位真心疼自己的老人的事情，她不想再去干了。虽然以前没少做过不择手段的事情，可是那面对的是职场上的厮杀，人人都戴着假面，没有真心实意，下手自然没就没什么顾忌。如今要再耍心眼儿，那就太对不起老太爷的宠爱了。

老太爷的感情中掺杂了太多的因素，这是陈鱼一直都知道的，有家族的利益，有对临安陈家的忌惮，有对老友的愧疚，有对她这个远嫁他乡女子的怜惜，还有就是今天才发现的，与自己的祖母有着一段不简单的往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团绕在一起，才形成了老太爷对她的复杂感情。

以前也计较过甚至暗暗防备过，现在看来是自己过于猜疑了……

才想着，就感觉孩子重重地踢了一脚，等适应了这种牵着内脏的隐痛后，陈鱼于扶上隆起的肚皮，心中在道着歉，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情绪起落也会影响到肚中的孩子。

老太爷见陈鱼动作，心中一惊，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忙叫了丫头小厮进屋，打发人去请大夫，等大奶奶回了院子好请脉。

陈鱼唇边漾着笑纹，“爷爷没事，刚刚容儿踢了我，一时有些不适应，没什么事儿的。”

老太爷面带着忧心，道：“你这身子……我着实是不放心啊，要不……”

陈鱼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爷爷，鱼儿没事的，府里有陈总管在帮称着，粮号的事等收粮的事情告一段落也就是研磨上的事了，那些多半是磨场的事，也不用鱼儿操什么心，您还是安心养着吧，等大夫说您真正好了的时候，您就是还要鱼儿管，鱼儿都不会依呢。”

老太爷笑眯了眼睛，几缕灰白的胡子也跟着左摇右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