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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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君临天下
登高望远, 飞扬的溯雪落在城墙、寺院、碑碣、高楼上,仿佛是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带着浅浅的清香飘散到每一个角落, 座城池仿佛都笼在白纱下, 满眼粲然的纯白, 似蓬岛仙山, 似海市蜃楼。
凌霄拉紧白裘, 透过雪帘,望着这一片白雪皑皑的人间幻境出神,她的双手无意识的交叠着覆盖在微凸的小腹上, 凛冽的冷风让她原本白如凝脂的面颊越发剔透,那双顾盼生仪的眼眸, 皑如山上雪, 皎如云间月, 像琉璃玉一般,时刻流泻着耀人的光彩。
之之搓着冻红的耳朵, 轻声乞求:“小姐,我们下去吧。”
凌霄收回目光,脸上掩不住的失落:“他怎么还不回来……”
之之提过凌霄面前的鎏金铜兽暖炉,将炉火拨得更旺:“雪这么大,就算公子回了城, 您也看不见呀。”
凌霄绞紧了手中的一方丝巾:“为何这次, 连个口信都没有?”
她想起夏汐风两天前离开时, 郑重的握住自己的手, 那时, 她心中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几乎想劝他留下, 可他坚定的说:“这一次,可是最后一战了!”凌霄低头忍住泪,却在他晶亮冰凉的盔甲上看到一个苍白失血的人面,她咬紧嘴唇不再说话,偷偷将那颗狼牙系在他佩剑的璎珞上。
凌霄在心中暗暗道:汐风,你一定要回来!
入夜后,凌霄梦见自己站在冰天雪地中,正焦急的不知该往何去,忽然看见黑暗中走来一人,他颀长的身影横陈在身侧,那样诡异,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凌霄走来,伴着梆梆的脚步声。
凌霄转身想逃,却发现举足维艰,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身上的锦衣换做了囚服,□□的双足禁锢在冰冷的镣铐中,眼看着那人渐渐靠近,空气中竟然有一股腥甜。
凌霄惊出一身冷汗,才发现自己卧在桌上睡着了,侧耳一听,那梆梆的声音仍然未停,正恍惚不知所措,忽听门外有人低声说:“凌霄,睡了吗?是我。”
凌霄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扉:“沈先生!汐风呢?”
狼狈的沈约衣着破烂,脸上、身上受了不少刀剑伤,他眼中露出焦虑、慌乱,似乎还有一丝羞愧,看得凌霄心惊肉跳:“他……他不会是……”
沈约犹豫着,闪躲着凌霄探究的目光:“他恐怕坚持不住了,让我来接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凌霄眼前一黑,十指抠进木头中才勉强稳住身形,两行清泪滑下清瘦的脸颊,乞求道:“快带我去,快点……”
沈约将凌霄带上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凌霄如陷冰窖,浑身抖个不停,沈约看得心碎,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干脆坐到帘外,任凭风雪袭身:倘若肉体的疼痛能够减轻内心的负罪感,他情愿死在敌人的乱箭下……
当凌霄被沈约扶下车时,沈约垂着头轻声说:“原谅我。”
凌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盯着沈约,黑暗中走来一队人,他们似乎早已潜伏在此,只等两人自投罗网。
凌霄瞬间醒转,挣扎着想要甩开沈约的手臂,可惜已经晚了,她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看到了那张狰狞的脸孔上的独眼。
仆赫扬手将一物抛在雪地里,沈约立马放开凌霄,跪伏在地上将它捧在手心,泪如泉涌,珍惜之情如获至宝。他忽然朝凌霄拜倒,带着哭声说道:“我沈约对不起你,以死谢罪!”说罢抽出早已备好的匕首想要自刎。
仆赫甩出腰间弯刀,叮的一声脆响,匕首被击落,仆赫招呼左右道:“将他看好,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损伤!”
沈约被两个卫兵架起拖向丛林,他绝望的回看凌霄,那目光,已是万念俱灰。
凌霄跪坐在车上,当她看清沈约手中捧着的那半根螭龙玉簪,她就不再怨恨沈约的背信弃义,看来她当初丢失的那半根玉簪果然在他们手中,如今沈约为了长公主的遗物将自己出卖,算是因果报应吗?
凌霄自知反抗只是徒增伤痛,此时,为了护住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她只能顺从。
在一个镶嵌金顶的暗红色大帐篷里,凌霄毫无惧色的直视着斜倚在睡榻上的缇斯。
缇斯略显苍老,面上长着黑黝黝的胡渣,当他见到凌霄的那一刹,眼中的疲倦、怒意一扫而光,他略带嘲讽的望着衣衫单薄的凌霄:“穿得这么少,看来很仓促嘛,过来坐坐,这边暖和。”金丝绣边的战袍下露出一只泥迹斑斑的战靴,缇斯轻蔑的用靴尖点着烧得极旺的炉火。
凌霄依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眸光里有他窥不破的坚韧。
缇斯淡笑,折过身子趋近火炉,将修长的双手放在火边烘烤:“夏汐风将你藏在后院,没想到,你乖乖送上门来咯,若他知道……会不会像你听闻他的死讯一般,惊慌失措呢?”
凌霄淡若止水的眼神终于显露出慌乱之情。
缇斯得意道:“我还以为,你跟拉缪会至死不渝呢,没想到吧,什么情比金坚,都是空口白话!”说罢,爆出一串大笑。
凌霄眼中腾出怒火,双手捏拳,几乎想要朝他扑去拼个鱼死网破,可是,她突然感觉到小家伙在肚中轻轻踢了她一下,像是提醒一般,让她面上的痛苦、绝望、暴怒一瞬间转化为无尽的温柔,甚至浮现一抹淡笑:这是他们宝贝的第一次胎动!
凌霄瞬间冷静下来,下意识将双手从小腹拿开,可惜晚了,缇斯阴鸷的眼睛移至她的小腹,大步朝凌霄走来。
凌霄仿佛一只被烧着尾巴的猫,惊叫着朝门外逃去,缇斯越发笃定,一把抓住她披散的长发,毫不费力的将她倒拖进怀里,他的双手如同镣铐紧紧握住凌霄的手腕。
凌霄极为凄厉的惨叫着,拼尽全力想要挣开,缇斯死死压制着她,她发狂一般哭喊着:“求求你!求你放开我!放过我吧!求你……”
缇斯稍探了脉象,陡然松手,凌霄如同一卷上等纱绢,萎靡的蜷缩在被冰雪濡湿的地毯上,双肩绝望的抖动。
缇斯抿开一丝残忍的笑:“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真是意外的收获!”
凌霄一反当初的孤高不逊,匍匐在缇斯脚下,连连磕头:“我求求你,求你放过他!”
缇斯越发得意:“他?他是谁?”
凌霄泣不成语,断断续续道:“孩……子……孩子”小家伙仿佛感受到母亲的悲恸,小腿蹬得更勤了,凌霄只觉得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缇斯无视她的跪求,冷声对门外喝道:“把她带下去!”
*
夏汐风正跟夏怀远对着巨大的虎皮地图谋划着,忽然有人惊慌的站在门外小声报道:“沈先生来了。”
夏汐风跟夏怀远对视一眼,两人眼中满是惊诧:沈约的真实身份除了极少几个人,还会有谁知道,若不是沈约,能靠近帅帐的人中还有谁姓沈?
夏汐风面色阴沉,心中暗暗揣测:两天前他遣沈约回城给凌霄报平安,顺便调度城内禁军前来支援,若来人是沈约,何事让他耽搁了两天?难道是凌霄遇到不测?!
灰头土脸的沈约一进帐篷便长跪不起,夏怀远赶忙上前要将他拉起,一面责备道:“你不该自曝身份!”
沈约推开夏怀远搀扶的手臂,一仰面,竟然泪痕纵肆,他面向夏汐风声泪俱下:“我……我该死!”
夏汐风闻言,额角青筋浮现,一手扣在腰间,唯有冰凉的铁器才能让他把持住最后一丝冷静,他沉声问道:“你起来再说。”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希望无关乎凌霄母子!
沈约不肯起身,额头抵在地面:“我……我为了拿到尚琬留下的半根螭龙玉簪,我……我出卖了她!我该死!你杀了我吧!”
夏汐风刷的抽出佩剑,只是眨眼的瞬间,闪着寒光的剑尖已经抵在了沈约颈间,利刃刺破皮肤,果然是上等寒铁,鲜血漫过剑锋滴落在地,剑身上仍旧一片冰清。
夏汐风出手之快,夏怀远的惊呼还梗在喉间,要想阻止根本没有可能。
夏汐风忽然收手,将剑狠狠的刺入地面,薄如宣纸的长剑竟然大半没入了坚硬的冻土,发出刺耳的锐响。
沈约闭眼等死,夏汐风的仁慈让他越发抱定必死的决心,他毫不犹豫的抽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叮的一声,短刀弹射出去,扎进案台,沈约只觉得虎口震的发麻,夏汐风竟然再次放过了他。
夏汐风咬牙说道:“缇斯向世人公布了你的身份,还将你毫发无损的送了回来,为的,就是借我之手杀你!可是,我不能杀你!”那狠烈的眼神昭示着:他恨他之深,绝非夺他性命可以消解的。
沈约被他的眼神盯得不禁一凛。
夏汐风艰难的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再看他,竭力平静着:“你是沈约呀!天下儒生唯你是瞻,眼下正是大汉生死存亡的微妙时刻,我若为了一个女人杀了你,我就愧对天下儒士,大汉将不攻自破!所以,我不能杀你,你也不能因此而死!”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咬牙切齿吐出。
沈约恍然明白,自知若再求死就是置夏汐风于不义,他被愧疚折磨得生不如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赎罪?”
夏汐风似厌恶的撇开他,转而对夏怀远道:“马上派人调度城内的士兵!”
夏怀远露出为难:“沈先生迟迟不回,我早已另派了一人前去,可是,城内的士兵一半死忠于皇室,另一半,为静海王手中的兵符镇压,我们再无增援了!”
夏汐风双拳几乎捏碎:难道天要亡我吗?凌霄,就算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夏怀远嗫嚅着,终于下定决心讲到:“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就可以调度全城八千禁军了……”
果然,夏汐风不再像前两次那般斩钉截铁的拒绝,他露出犹豫考虑之色。
夏怀远眼中腾起希望之光:“现在朝中皆是静海王的势力,可惜他是庶出,没有正统皇室血脉;皇帝已被架空,无任何实权,徒剩一个名号。倘若此时你娶了静海王之女,便可借他之力推翻假皇帝,统领全城禁军,再迎娶柳如烟,联合柳家势力,里应外合,如此一来,这场战役,我们不但赢定了,还能趁烙轩空虚,吞并图坦!”
夏汐风沉吟再三,终于叹息着妥协:“给我备马!”
*
一天一夜过去了,凌霄不敢吃他们送来的任何东西,她想通过门外的哨兵向修斯报信,但那半截玉簪就是修斯诱惑沈约将自己出卖的证据,他如今还会帮她么?
凌霄转而想求助拉缪,可是把守的士兵任凭凌霄几乎哭出血泪来,额头磕破了一层皮,毫不动容。
凌霄时刻处在生离死别的煎熬中,她一遍遍抚摸着腹中胎儿,含泪自语,门外的风声都能让她惊骇不已。
终于,缇斯在第二天夜里来了,他依旧穿着初见时那身火红战袍,只不过染了更多鲜血,割破了更多伤口,他沧桑的容颜显出一丝不堪重负的憔悴,他眼中嗜血的欲望让凌霄不寒而栗。
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进,凌霄的心快要跳出体内:“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缇斯一把扭住凌霄纤细如竹篾的手腕,仿佛饥饿的野兽打量着将要入口的猎物,目光凶残:“没想到,掳你过来,竟然促成了他登基!那么,我必须给他一点教训了!”
缇斯阴冷的笑道:“有什么东西能比看见自己未成形的孩子的尸体更能让人崩溃的呢?”
凌霄一窒,眼看着从缇斯背后走出一人,他双手端着一只瓷碗,里面盛着乌红的汁液。
凌霄又哭又喊,声嘶力竭,双脚踢蹬,双手挥打,两个士兵轻松便按住了凌霄的身体,缇斯用力之狠毒,几乎将凌霄的下颌捏碎。
凌霄誓死不从,想要将入口的药汁吐出口腔,被缇斯猛的往床上一压,捏着她细瘦的脖子,稍一用力,那乌红的汁液便如一条小蛇蹿入凌霄胸腹。
直到确认凌霄完全咽下了药汁,再无法将药汁呕出,两人才松开了手。
他们甫一松手,凌霄立即将手指探入咽喉,想要催吐,可惜只是干呕,她面色苍白,双眼失色,呆滞的望着手指上沾染的乌红色。
仆赫轻轻道:“陛下请回避吧。”
缇斯仰天大笑摔开帘子走了出去。
仆赫转身要走,谁料凌霄从床上滚下,死死揪住他的下摆:“求求你,让我见见拉缪……”她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我要保住我的孩子!
仆赫的独眼倨傲的俯视着凌霄:“圣女将要产子,神祭大人是没空理会你的,你死心吧!”猛的一扯,凌霄绝望的松开手,滚倒在地毯上,仰面望着帐篷顶繁复的花纹,忽然仰面大笑,泪水倒流入心底。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一阵风蹿过,摇曳的烛影在凌霄身畔投下一个颀长的影子,凌霄依旧不动、不惊、不怒,近乎癫狂的笑着。
来人揭下掩面的风帽,语气冰凉渗骨:“夏汐风今日登帝位,统帅全军,并与静海王、柳氏两家联姻,封静海王之女夏瑶烟为贤淑皇后,封柳氏之女柳如烟为明妃……”
凌霄忽然静息的如同一个琉璃人偶,默默的听着,眼泪顺着面颊滑落。
那人继续说道:“即便如此,你还想要保住腹中的胎儿吗?”
凌霄终于扭头仰望来人,不禁惊骇:“你……你……”他的面孔似乎揉合了拉缪与缇斯的一切优点,最为怪异的是他的眼睛:一只水蓝剔透,一只火红耀目。
那人毫不为意:“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凌霄苦笑着,坚定道:“即便他背叛了我们,他仍是我的孩子!”
那人屈膝将凌霄扶坐起,手中多了一颗药丸:“不过,这个孩子能否健全,就看天意了。”
凌霄含服了药丸,果然,腹痛渐渐缓解。
突然,帐篷外鼓声炸响,来人抿唇轻笑:“看来,孩子生下来了,还是个男孩。”那人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渗出的鲜血已经迫不及待滴落在地毯上了,他面无表情的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一滩血肉,凌霄惊悚的别过脸去,忍不住的干呕。
那人款款道:“放心,这不是人的。”他不慌不忙的替凌霄伪装着,脸上竟然浮现出一抹浅笑。
凌霄闭目假寐,默不作声,待他忙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谁?你为何救我?”
那人掏出丝绢细细的擦拭着手指间的血迹:“你看我像谁?”
凌霄不假思索说道:“缇斯跟拉缪!”
那人露出赞赏的微笑:“不错,我跟拉缪同母,跟缇斯同父。当年,我父皇无意间一睹她的舞姿,这才有了‘落星湖’的传说,以缇斯的话来说,我是个孽种,我是家族的耻辱,因为,陀塔族是仆从,是奴隶,主子怎么能临幸自己的女仆呢,并且产下了我这个怪物!”
凌霄看着他略有扭曲的表情,觉得害怕。
那人笑得极为诡异:“我的存在,并没公之于众,他们之所以不杀我,因为我是长子!我,才遗传了操纵火的能力!”他看出凌霄眼中的惊诧,轻扬手,那烛火仿佛生了翅膀一般,随着他手指四处蔓延,他火红的眸子笑意越深,火势越大,就在火焰将要舔舐屋顶时,他手掌一收,一切如幻影,四周完好如初,竟无一点被火毁损的痕迹。
“我就像一缕孤魂,连姓氏都没有,我一直恨他们,直到,那日我见了你隔着纱屏舞蹈的身姿,我忽然就体会到了当年我父皇迷醉不能自拔的心情。”
他双眼空洞的举望着半空,呓语一般喃喃:“有风从南边吹来,吹动了月亮的弓弦,那是伴奏的韵律,她在月光中跳舞,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月光将她曼动的影子投射在光滑如镜的湖面上,那飘忽轻盈的暗影,如同彩蝶的鳞翅在风雨中瑟瑟,南天闪闪的星光陨落……”
良久,他一动不动的仰视着半空,忽然从地上弹跳而起:“我该走了!”他仿佛一缕清风从缝隙里飘走了。
一个士兵拿着一个四脚容器走了进来,嘴里直骂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