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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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雪原
拉缪没有带她入住到陀塔的宫殿,而是找了城外一座闲置很久的行宫,唯有极少数几个亲近的大臣才知道他们族长的归来。
凌霄站在拉缪身侧,看着众人脸上露出的担忧,心中有个信念更加坚定了。
“你先下去休息,我马上就过来。”拉缪轻拍她的手背,眼光中露出的安然神情让人心定。
凌霄被一个年迈的女人带了下去,她刚走到门外,背后的那些须发皆白的大臣们便迫不及待的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
凌霄隐在门边,偷偷往内看,拉缪坐在椅子里岿然不动任由众人各抒己见,群情激奋,他却默默然如同一座万年冰山。
“小姐,我们走吧。”女仆轻声催促着。
她将凌霄领到一间有温泉的房间,屋内没有生火,单凭从地下涌出的这股温泉,便使得室内温暖如春。
“我自己来吧。”凌霄解下披风递给她,她却一直站着,直到凌霄脱得只剩下贴身的单衣才退出去。
屋内只剩下凌霄一人了,她将身体浸泡在水中,头枕在沿边而设的玉枕上,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可以看见外面簌簌的飞雪,透过氤氲的水雾,可以看见屋顶用各色玉石镶嵌的花团图案,繁花锦簇的中央是一朵硕大纯白的雪姬莲。
凌霄觉得困乏,就趴在池边枕着手臂睡着了,直到有一双微凉的手搭在她肩头,她茫然抬起脸:“唔,怎么就睡着了……”
拉缪笑着用袖子擦干她脸上蒙着的一层水汽:“这泉水里有安神物质,难怪你会睡着。”
“他们说什么了吗?”凌霄转脸看向窗外,天已经黑了。
“你不必知道哪些言论,你只要明白,我既然打定主意带你出来,就不会轻易放弃再带你回去。”拉缪拿过一旁的衣服,展开:“起来吧,该用晚膳了。”
凌霄拿过他手中的衣服,努努嘴说:“你转过脸去不要看。”
拉缪笑着顺从的转过脸去。
拉缪将看守宫殿的仆从都撤去,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那个年迈的女人在桌边伺候。
凌霄默默的吃着,不时抬头飞快的瞟一眼那个女人,她似乎一直看着自己,可抬头想要与她对视,又发现她的目光看着别处。
屋内太静了,静得让人觉得压抑,凌霄等那人下到厨房去端来餐后甜品时飞快的说道:“她是谁?我该怎么称呼?”
拉缪笑着放下调羹,握住她的手:“她是我的乳母,母亲去世后她不愿跟我到烙轩,便一直留在这儿。按照你们汉人的叫法,你该称呼她为嬷嬷。”
正说着,那人已经托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芙蓉羹过来了,她走路极轻极柔,就好像四只爪子上长了肉垫的猫儿,不带出一丁点儿响声。
凌霄看着她将羹放在自己面前,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桌上两只交握的手时,本来就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层坚硬。凌霄轻轻抽回手,缩在桌下。
拉缪看出了她的尴尬,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等我们吃好了,你再进来收拾。”
女仆点点头默默的退了出去。
拉缪将凌霄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一手拿了碗,一手拿着调羹,挑起一小勺芙蓉羹放在嘴边吹吹,不烫了才送到她面前。
凌霄第一次被人这样喂食,满面涨得通红,犹豫了一会才在他融融笑意中张嘴接下。
这样吃了两三勺,凌霄便闭嘴不再接,摇头说道:“饱了。”
拉缪放下碗:“我带你四处逛逛吧,出去好多年了,终于回来了。”
凌霄挽着他的手臂,跟着他走在空寂无人的宫殿里,烛光照着四壁,印出两个修长秀美的影子,凌霄打量着壁上精美的雕刻,宫内华丽的摆设,高大恢宏的门廊,萦迂回环的复道,虽比不得图坦皇宫或者大汉夏宫那般华丽壮阔,却也不是一般权贵人家可以攀比的规模。
登到一处高楼,凌霄凭栏而望,可以将整个宫殿尽收眼底: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长廊曲折,玉栏绕砌,皆为雪所覆盖,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云山絮岭,四处皆白,旷远空濛。
凌霄忍不住问道:“这也是一处皇宫吗?”
拉缪将提灯放在栏杆上,探进凌霄的衣袖摸摸她的手,确定她没有被冻着才说:“很久以前,这儿也是一个国家,你脚下的城堡就是这个国家的心脏。我们没有高高的围墙,没有充裕的军备,人人安居乐业,谁也不去想冰雪之外是否还有另外的世界,这儿就是浑世中的最后一片净土。直到有一天,从沙漠里来了一群悍兵,他们烧杀奸掠无恶不作,他们骑着马、背着弓箭、执着长矛,他们善用火攻,所及之出皆成一片火海,让我们无屋可住无衣可穿,还强迫我们的国王交割了皇权,成为他们版图上最遥远的一个郡县,从那以后我们皇室血统世世代代都必须成为他的仆从。”
“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呢?”
“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之时,轻者上升形成天,重浊者下沉形成地,又苦于天地间寂寥,便决心创造人。为了在他死后,人类能够随着天地的造化而存活下去,于是赋予了人类两种神力:一为行水,二为驱火,可惜水火不相容,人类渐分两级,干戈不断。于是盘古又创一族,赋予他们御风的神力。风既可兴水也可止水,风与水相辅相成;风既能助火,又能灭火,风与火相生相克,原本三族同宗同源,但盘古死后,三股势力分散开来,各自据守一方。”
“行水者灵活变通,选择了土壤肥沃的中原;驱火者性格暴虐专横,聚居在气候干燥的沙漠地带;而御风者,安土重迁,留在了人类最初的发源地——雪原。经过亿万年的优胜劣汰,原本人人皆有的神力渐渐集中到某些资质超群的人手中,众生不再生而平等,进而分化出三六九等,天下,才有了今天的格局。”
“三族中,大汉族是进化最快的,图坦族其次,而我们陀塔一族民风最为淳朴,便成了他们刀俎下的肉,被奴役至今。并非我们不想反抗,而是我们天性里便有一种安于现状的惰性,观我族人,皆是些因循守旧安贫乐道之人,可否想过,万年前那场战争,虽非我们所愿,却是败在我们的不争。”
拉缪背负着手仰头望天:“母亲生我之时,梦与仙人遇,告之曰:此儿殊异,可雪国耻,赐之白莲。当日云销雪霁,彩彻区明。今日一个大臣又提及此事,希望我能借此机会与图坦抗衡,自立为王。”
“你答应了吗?”凌霄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拉缪摇头:“若要求独立,须倾全国之力,以我一人之力何可为之?图坦对此早有防范,每年我们税收近三分之二被充入国库,留下的三分之一不足成事,我们的军备,也不足以抵抗图坦的精锐之师。一旦举事,又是生灵涂炭山河飘零的结局。”
拉缪收回目光望着凌霄:“如今,我只想跟你过海阔天空的生活。再说,这天下姓李还是姓周,对百姓而言不过是一个名号,只要他们丰衣足食,并不在乎谁主沉浮。”
“你带着我走了,缇斯要是发兵陀塔怎么办?”凌霄显得忧心忡忡。
拉缪笑着,似乎是为了宽慰凌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等到了那一步再做打算把。”
凌霄打了个喷嚏,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子。
“我们下去吧,今天很晚了,要早点休息。”
烛光被穿堂风吹得晃悠悠,墙上修长的黑影也跟着荡悠悠,凌霄忍不住微笑,她又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觉。爷爷不习惯夜晚用电灯,特别是雨雪交加的时候,他觉得用电不安全,点上一盏昏黄的烛光心里才踏实,连带着凌霄也喜欢上这种烛光摇曳的夜晚,屋外风雪连天,屋内安宁温暖,仿佛这就代表了家。
拉缪推开一扇门:“你住这间房,我睡隔壁。”
凌霄探头往里望了望:好大好空旷的房子,一盏烛光不能将整个屋子照亮,烛光照不到的角落似乎蛰伏着些让人害怕的东西。
凌霄扯住拉缪的衣袖:“我能看看你的房间吗?”
拉缪笑了:“你是不是认床?”
凌霄的脸红了,嗫嚅着:“我住不惯这么大的房。”
拉缪牵着她走进去,将烛台放在床边,守着她坐下:“等你睡着了,我再离开。”
凌霄将脸蹭进厚厚的皮毛里,一只小手伸出被窝握住拉缪的指尖……
*
次日凌霄醒来,推开门,踮着脚尖透过隔壁门扉上的镂空雕花往屋内望。
“小姐,大人已经出去了,午膳之前回来。”
凌霄回头,冲女佣颔首笑道:“嬷嬷,早。”
女人似乎不领情,拖着着笨重的竹扫帚走到院子里沙沙的扫起雪来。
四下无人,凌霄落得无趣便提着袍子踩在雪里看漫天飞絮:“嬷嬷,这雪下个不停,你扫了也白扫啊。”
女人手下的动作不停,声调平板地回答:“若不扫,这雪会越积越多,洒下的种子,到了来年便长不出来。”
“种子?”凌霄好奇地跑去看:“什么种子?”
女人伸直腰擦擦脸上的汗水,喘口气说:“大人自幼喜欢钻研药材,所以我就在这院子里洒了些草药种子。”
“这儿一年四季都下雪么?”
“当然不会,雪下到春天就停了,夏天雪水一融,这些经过霜冻的黑土地就是最适合植被生长的沃土了,所以说,我们陀塔的雪原遍地都是黑金。”女人口气中透着骄傲,语气不觉温和起来:“我们这儿种出的药材,栽到别处都活不了。”
“你能带我去看看你们的药材么?”
女人显然很高兴:“等我弄完这块就带你去看。”
“我来帮你吧,两个人手脚更快些。”凌霄从角落里拾来一只小扫帚。
拉缪回来时,凌霄正弓着腰一点一点的往土里撒着什么。
“你在种什么?”拉缪走过去。
凌霄将最后一点种子放进挖好的□□里掩埋起来:“秘密!等长出来你就知道了。”
拉缪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女佣。
女佣摇头不语脸上的神色有一丝不忍,可是她们早已有约定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拉缪。
拉缪表示尊重她的决定:“既然你不肯说,那就准备用膳吧。”
饭毕,凌霄央求着:“带我出去看看吧。”
拉缪将她冰凉的双手捏一捏:“今天的风雪有些大,改天吧,反正日子还长。”
“你们整个冬天都待在屋子里,不枯燥吗?”
拉缪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厌烦了吗?”
“当然不是,只要是跟你待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我都觉得很幸福。我只是好奇你们的生活,你给我讲讲吧。”
拉缪的神色松懈下来,唇边浮现出一个明亮的笑,顿时让整间房屋都熠熠生辉,凌霄目不转睛地盯着拉缪看,即使再过一百年,这样绝色的男子无论年轻或是沧桑都让人百看不厌。
“冬天大雪封山,女孩子会跟在母亲身旁央求着要听些古老的故事,男孩子是不会畏惧风雪的,他们结伴而行或是跟着父亲外出捕猎:驯鹿、棕熊、紫貂、锦鸡、獐……幸运的猎人还能捕获到雪狼,雪狼是猛兽中的智者,他们神出鬼没,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怀疑它们只存在于传说里。”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之后,冻土上会流淌着一条条河流,江水晶莹,两岸风光绚丽,森林繁茂葱郁;山里会有雪化了形成的瀑布,千岩万壑中,一股激流穿山透石飞流而下,肆意浩瀚、白浪如山;夏日夜空,各色光芒汇聚,有时如同山茶吐艳,一片火红,有时恍若一缕青丝,飘逸幽怨,有时似是一场盛大华丽的烟花,绚丽无比;人们为了庆祝万物复苏,会挑选一个晴好的日子互相串门,彼此赠送礼品。待嫁的姑娘们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家中等候上门的亲朋好友,单身的小伙儿会拎着自己冬天猎得的野兽拜访心上人。”拉缪声音和缓,沉厚温婉的语调中描绘了一幅迤逦悠长的风俗画卷。
凌霄听得越发神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带我出去走走吧,求求你了,我的好大人!”
拉缪面露难色,凌霄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虔诚的对他拜一拜:“我知道你是菩萨转世,心肠最软了,求求你了。”
拉缪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将她从脚边拉起:“受不了你,走吧。”
凌霄大乐:“冻死我也无悔矣!”
拉缪正色道:“不许你胡言乱语的。”
凌霄的眸色暗一暗,立即又欢天喜地催促着拉缪往外走。
万顷林海一片银妆,这个皎洁晶莹的冰雪世界,大自然的神奇妙笔,让凌霄惊叹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人相互搀扶着在厚厚雪褥里跋涉,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又极为甜蜜,风将溯雪吹在脸上,化成一滴滴冰凉的水珠,像是泪。
走上一个高坡,凌霄惊讶地看到远处一个个冰雪堆砌的碉堡一样的小屋子:“那是什么?”
“雪屋。建不起房子的穷人,在冬天就用雪堆出一间房子,春天雪融化之后就到山林里砍来树枝建房子。夏天的时候他们幕天席地,孩子们在草地里打滚,就像春天爬出窝觅食的小灰熊。”拉缪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小时候我就想:长大以后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生一群活泼伶俐的小孩,也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凌霄忍不住笑起来:“冬天让你冒着大风雪出去打猎,你受得了吗?”
拉缪眨眨眼睛,露出一丝小孩般的顽皮,那抹狡黠,让凌霄心动不已,他高深莫测地说:“我的体力可能比不上他们,但是我有巧智。我九岁的时候独自一人猎了一匹有我两倍大的雪狼,不费一刀一剑。”
凌霄满眼敬佩的望着他。
“不过,后来我将它放了,因为我在它褐色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低弱的声音中辨不清是悲是喜。
“拉缪,你终究是一个仁慈的人,纵使你手中掌控着生杀大权,你还是会不忍心看着别人受苦。这么多年你隐忍了,并非你不能,而是你不愿,你心中装着大爱,你才真正明白天下的含义。”凌霄靠进拉缪怀里:“倘若有一天能让你得天下,你必定是一代仁君,修德勤政,万民悦服,四海景从。”
拉缪静静的想了想:“一个太仁慈的人是治不了天下的,政治需要怀柔,也少不了铁腕强权。若天下皆为我有,必定会分崩离析一片散沙。”
凌霄不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脸远眺:“那片水晶般的宫殿,是幻境吗?”
“不是。那片是曾经的皇宫,最高耸带金鼎的是飞霜殿,十二正殿、七十七偏殿的核心,每一代陀塔族长的交接就是在那儿进行的。”那里藏着我最黑暗的记忆。
凌霄仰脸看他:他微蹙的眉尖像落满雪的小山峰,颦蹙着无尽的哀伤。凌霄忍不住将他轻轻拥在怀里,低声说:“真想走进你心里,变成一簇火苗,照亮你心中所有的黑暗……”
拉缪的蓝眸子中水光荡漾,似乎有热泪就要盈涌而出,他的吻落在她莹亮如黑钻的眼上,乖巧的鼻尖,最后覆盖上她娇弱的唇瓣,辗转缠绵,那一刻,漫天的飞雪如同穿着白裙的精灵,旋舞着,吟唱出‘簌簌’的圣歌声。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