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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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香消
“沈凌霄,陛下有旨,宣你即刻进宫面上。”仆赫一只眼睛空洞干瘪,另一只眼睛凶狠阴鸷,他表情狰狞,语气中透出幸灾乐祸的意味。
“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吗?”凌霄放下手中的花铲,拍拍身上的泥,好不容易拉缪今天入宫,自己终于有空到百草园转转,没料到又被某人惦记上了。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庄严的圣殿站满了人,凌霄甫一出现在殿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路的那端,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媪搀着一个弱柳扶风的黄衣女子,女子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老媪浑浊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凌霄,让凌霄觉得浑身僵硬。
“沈凌霄,这两人你可认识?”缇斯倚靠着金椅的扶手,一只手撑着下颌,一只手抚摸着雄狮的脖颈。
凌霄看着老媪那张千沟万壑的脸使劲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回禀陛下,我不认识。”
“哦?你不认识?”缇斯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凌霄:“六公主可是不远万里来寻你的呢,没想到,你还真是个薄情郎。”
“什么?”凌霄听得很费力,像是生生吞下一个鸡蛋黄,卡在喉咙里梗得快流出泪来。
黄衣女子低垂下眼帘。
老媪不卑不吭的往凌霄面前一站:“你可记得那夜在‘冷香苑’,四下无人,被老奴撞见你将公主推倒在地,后来是公主求老奴放你走的。”
凌霄大彻大悟:“你误会了,不是我将公主推倒在地,而是我将她救下来,是她自己跌倒在地上的。”
“时至今日你还想狡辩!公主腹中已经怀有你的孩子了,你还不肯承认吗?那日,公主当你是有情有义之人所以求老奴将你放走,谁知你一去不归,杳无音讯,今日我们万里迢迢寻上门来,你还想作何解释?”老媪见凌霄慌乱,越发肯定心中的猜疑,语气咄咄逼人。
“怎么可能!我没做过那种苟且之事,我怎么能承认!”凌霄真是百口莫辩,凭空被人泼了一身污水。
“公主,你最清楚了,你说句话呀!”凌霄情绪激动的一把捉住黄衣女子的手臂:“你说,你快说啊!”
“大胆,公主乃千金之躯,岂容得你放肆!”老媪推开凌霄,将公主护在一旁。
“既然沈凌霄否认此事,拉缪,你去给六公主把把脉,看她是不是有孕在身了。”缇斯高高在上俯视众人,红瞳里有一抹笑意,似乎并不想息事宁人,反而希望事情越闹越大。
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观望着拉缪给六公主诊脉。
“如何?”缇斯问道。
“回陛下,公主确实有孕在身。”拉缪忧虑地望一眼凌霄,怎么帮她,难道要当众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心中一惊,再望向缇斯,浑身已经透凉:大汉派人将六公主送来,连带一个指认凌霄的证人,缇斯不但不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把所有大臣全部召集到圣殿,不慌不忙的慢慢审问,这样下来,就算拉缪想要悄悄将事情私下解决都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公布凌霄隐瞒身份的事实!原来,他的用心在此,那么,接下来他又要如何处置凌霄呢?
凌霄求助的望着拉缪,怎么办?真是要逼死她了!
“望陛下还公主一个公道!”老媪跪在地上竟然哀哀的哭泣起来。
缇斯扶额:“沈凌霄,你让我该怎么办呢?图坦与大汉一衣带水,素来互惠互助相处和睦,六公主乃大汉先皇——汉明帝生前最爱之女,汉明帝曾留下遗诏,特嘱咐汉王要将六公主的婚事慎重思量,所选驸马必须是忠厚可托、文武兼济之人,好不容易汉王挑中出身名门望族、文韬武略的沈约,可惜沈约福薄,竟然在成婚前夕暴毙。”
黄衣女子被戳到痛处掩面嘤嘤啜泣,老媪更是老泪纵横。
缇斯凝视着凌霄,用一种深不可测的语气诘问道:“沈约死后,六公主曾立誓不再嫁,幽居‘冷香苑’,谁知你竟然做出这等苟且之事,我若不严惩你,只怕难平众怒,也会伤了图坦跟大汉两国的邦交。”
缇斯缓缓起身:“来人,将沈凌霄押下,杖责50,交由汉使发落。”
“陛下!”修斯大步跨到殿前跪在地上。
凌霄知道他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但这个事实不能经他之口说出,她不能连累修斯背负欺君之罪,如果要罚,她宁愿自己一力承担所有。
凌霄抢在修斯之前脱口而出:“我是女子!”
缇斯的脸上显露出一种令人玩味的微笑,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撼的时候,缇斯的身子微微向前倾,仿佛没听清楚一般询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凌霄捏紧拳头大声喊出:“我不是男子,我是女子!”
缇斯满意的笑了:“诸位,你们可听清楚了?她说自己是女子。”缇斯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目瞪口呆的老媪身上。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老媪从地上爬起,颤颤巍巍的拉着凌霄仔细端详,口齿不清的重复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六公主已经昏厥瘫软在地上。
缇斯坐回金椅,又恢复到初始的安闲神态:“将六公主送入‘长平宫’悉心照料,章嬷嬷,你还需要亲自检验沈凌霄的身份么?”
“这不可能……不可能!”老媪跌坐在地上,浑浊的双眼涣散了,意识模糊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将沈凌霄带下去验明真身。”缇斯一遍遍极为耐心的抚摸着狮子蓬松的鬃毛。
须臾,凌霄被再度带上。
“回禀陛下,沈凌霄确实是女儿身。”一语毕,满座哗然。
缇斯收起脸上的和气之色,神色庄严凝重的俯视众臣:“章嬷嬷,你信口雌黄,凭空捏造,极尽诬蔑挑拨之能事,明明六公主腹中胎儿并非我国使者沈凌霄所为,你却教唆六公主指认沈凌霄是犯事之人,居心叵测!”
“丌克,你将这老妇带下去细细盘问,此事关系到两国声誉,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丌克领旨。
缇斯转向凌霄:“沈凌霄,你明明是女儿身却假扮成男子,欲意何为?”
凌霄战战兢兢的跪下:“我……”当时下意识就这么做了,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的。
“你难道是想假借男子身份的掩饰趁机接近某人?”缇斯步步紧逼。
“不是不是!”凌霄赶紧否认。
修斯急切的想要帮她辩护,却被拉缪暗暗拉住了,这个时候为她说话,只会让攻击的对象多了一个而已,而且会将事情越描越黑,甚至被牵扯为同党。
修斯狠狠剜他一眼,低声说:“你害怕被牵连,可是我不怕!”
修斯跪在凌霄身侧:“陛下,臣曾经怀疑过沈凌霄的身份,所以私下派人暗中盘查过,并无所获,后来又暗暗让人跟踪她,她每日饮食起居也无异常,若她是细作,怎可能一年时间过去了毫无作为呢?还望陛下明鉴!”
缇斯显出不悦:修斯的挺身而出超出他的料想,他本想以为大汉一行,拉缪将凌霄提为‘安达’,要么是日久生情,要么就是发生了其他让拉缪不得不将凌霄划入保护范围的事情,现在看来,应该是后者。拉缪是决定丢卒保帅了么,竟然不动声色!倒是修斯,不但不懂得见风使舵,反而逆风而行。这个弟弟、他最器重的弟弟,甚至是手把手教导的弟弟,真是太让他失望了。
凌霄感激地望着修斯,心中渐渐安定,头脑开始清晰:“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无依无靠。在这个男权社会中,单单凭借女子身份,我除了堕入青楼再无其他求生之法,为了活下来,我只能乔装成男子,乞求别人施舍一份工作,赚钱糊口,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意图。”
缇斯冷笑,撇下众人转入珠帘后,众人渐渐散去,只有凌霄默默跪在坚硬冰冷的地上。
“走吧。”修斯拉她起身。
凌霄抬头注视他,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修斯,谢谢你。”
修斯咧嘴一笑,仿佛刚刚的惊涛骇浪只是虚幻:“就冲你直呼我名字的这份勇气,我愿意这样为你。”母后死后,除了缇斯,再无第二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他愿意被人这样亲切的称呼着,就像是漂泊已久的浪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凌霄起身,两人相视一笑向殿外走去。
“六公主会怎样?”凌霄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图坦的水季又要来了。
“汉王当初明知长公主跟沈约两情相悦,却将长公主作为人质抵押到西郡,后来事情败露,便将六公主许配给沈约以期笼络沈约,谁知道沈约竟然是一个贞烈之人,婚前传出暴毙而亡的消息,六公主当即宣布此生不二嫁。现在六公主不知怀了谁的孩子,汉王又想要借机发难,竟然不顾皇家声誉,将六公主远送图坦当庭对峙,真是太过阴险。”
“为什么汉王要拆散长公主跟沈约,宫中那么多公主,随便找一个抵做人质不行吗?”
“你有所不知,长公主跟汉王并非同母,汉朝虽然有立长子的传统,可也有过立长嗣的先例。沈约五岁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才藻相类;十岁饱读六经五书,后师从‘太真道人’,传言能观天象言吉凶无不准。汉明帝身前极为看好他,有意将他招为长公主的驸马,所以两人幼时就常常在一块玩耍嬉戏,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后来,汉明帝薨,汉王继位,宫中曾有老臣进言:长公主已过及笄之年,而且饱读诗书、兼涉文史,若能招沈约为驸马,得到沈约辅佐,不啻为继承帝位的最佳人选。所以长公主被太后视为眼中钉。而六公主是太后亲生,若沈约与六公主结为连理,就能为汉王所用。”
“真恐怖,为了权势,可以舍弃骨肉亲情,那座富丽堂皇的夏宫底下,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凌霄抱臂立在风中。
“凌霄,既然你已经暴露了女子身份,就不能不考虑婚嫁之事了。”修斯将她的手捏在掌心,凌霄的手纤瘦柔软:“我……”
修斯刚想说什么,就被拉缪打断:“凌霄,我们该回府了。”
修斯恨恨地回头,截住凌霄:“你听我说完。”
“过来。”拉缪的眼神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改天再说吧,我该走了。”凌霄抽回手向拉缪走去。
“可是……”修斯回头,看到的是凌霄安静的跟在拉缪身后,两人渐行渐远渐还无,有微凉的雨丝从阴沉的天空中飘飞而下,修斯摊开手掌:“又下雨了……”
*
“丌克,我想见见六公主。”
丌克继续提笔写字,头也不抬:“你还嫌自己惹的麻烦不够多么?在圣殿当着众人的面被揭穿自己的女子身份,陛下虽然没有治你欺君之罪,可你也要有觉悟,不要以为每次都会有人为你拼命。”
当时他最害怕的是拉缪会挺身而出,没想到竟然是修斯屡次为凌霄辩驳,看缇斯离去时候的脸色,恐怕不单纯是冲撞那么简单了。
“长公主死了,这次六公主被困在长平宫多多少少跟我有关系,所以我想去见见她,求你帮我。”
丌克忍无可忍将笔甩在砚台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你以为你是谁?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成兵的神仙吗?还是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菩萨?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闲吃萝卜操闲心,那个六公主不过是个人质罢了,图坦只会好吃好喝的供奉着她,等时机成熟再以此为借口出兵攻打大汉,倒是你自己,没准哪天陛下不乐意了,取了你的小命也未尝不可!你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逻辑怎么就那么本末颠倒呢?”
“你让我见见她吧,她真的很可怜。”长公主死时,她尽了全力但结果依旧残酷。
“出去出去!”丌克将她推到门外,重重的合上门、放下门闩。
凌霄拍打着紧闭的门扉:“丌克!你怎么这么无情!她一个被困在宫中,腹中还有一个无辜的孩子!”
丌克狠狠的将案几上的书纸全部扫落在地。
“丌克!丌克!”凌霄不依不饶的拍着门,一道闪电劈过,狂风大作,雨丝如流箭射向地面,凌霄倚着墙靠坐在门外,盯着阴沉沉的夜,绝望之情如流水一点点的漫过心底。
又是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长空,接着便是惊雷炸响。
‘吱’,门被拉开,丌克站在门口:“去见她,对你、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
“那天,你不该救我的。”六公主委顿地坐在灯下用一根银簪子撩拨灯花,灯芯烧得哔哔啵啵直响,火焰随着她手中簪子的起落,忽明忽暗。
“对不起。”凌霄在她对面坐下,好说歹说终于说通了丌克,见了公主自己脑中空空什么也说不出。
冷风灌进窗子,屋子里弥漫起一股异香,凌霄嗅嗅:“这是什么香?”
六公主起身将窗户合上:“是我身上的味道。我出生便有异香,天气越冷,身上的香味越重,父皇便赐我‘冷香苑’,封我为‘冷香公主’。长大些了,开始读书识字,才知道原来菊花因为开于晚秋具有浓香故有‘晚艳’、‘冷香’之雅称,于是我在冷香苑遍植菊花。父皇对我宠爱有加,每年我的生辰,都会命朝臣从全国各地搜罗一些稀罕品种献上。我离开夏宫的时候,冷香苑里的菊花都谢了,我本来想在菊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了结此生的,未料到会遇上你……”
“你应该顽强的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
六公主依旧用簪子挑拨着灯花,似乎沉浸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生下来?若是女孩,像我一样被作为棋子随意丢弃,若是男孩,被视为威胁帝储的眼中钉肉中刺,生活在阴谋算计之中?我最后悔的事:一是没有在父皇死时随他去了,二是没有寻一个平凡男子随意嫁了。生在皇宫,才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怎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再重复自己的生活。”
“万一事情有转机呢,你怎么知道他出生以后就不能安稳的过完一生?”
六公主将目光转移到凌霄脸上:“你知不知道,皇宫里的日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死都是一种奢望,一旦被生养在皇宫,便不是你去把握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你。”
“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知道这件事情没有?”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懦弱的男人会因为你的爱而变得勇敢。是我自己太傻,自幼看惯了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却依旧轻易相信一个男人的许诺。”六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人之将尽的安详:“我的要求不多,只求他能带我离开那九重宫阙,守着一亩薄田,过着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清贫日子。可惜,他向往的是绮阁金门、锦衣玉食的生活。”
“你后悔吗?”
六公主摇摇头:“就算没遇上他,虽说人生有千万种可能,对于我而言,结局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死:独守空闺郁郁而终,或者穷奢极侈、醉生梦死,我都没有可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就是命哪,你以为自己逃脱了,其实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将你送到了终点。”
“你就不想再试一次吗?把孩子生下来,或许我可以帮你。”凌霄没有细想孩子生出来之后如何帮她,当务之急就是稳住她,让她不要寻死。
“你如果想帮我,就请你求图坦王把章嬷嬷放回去。她曾是母后的陪嫁丫鬟,后来做了我的奶娘,在我心中,章嬷嬷比母后更像自己的娘亲。”六公主握住凌霄的手:“至于我,你帮不了的。”
那天晚上,守夜的宫女嗅到长平宫异香扑鼻,香味中带着腥甜,于是唤来当差的侍卫进去查看,结果看到六公主居住的栖翠阁火光冲天,幸亏那夜雷电过后下了倾盆大雨,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栖翠阁只烧着了西北角。
六公主被人抬出来时,浑身烧得焦黑,辨别不出面目,尸身挛缩得变了形,她的脖子上插着一根银簪,室内未烧着的地板上残余着喷射的鲜血,如同一幅妖冶的残卷。
凌霄木讷地坐在窗前,看秋容老尽,山抹微云;天粘衰草,霜风凄紧;处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
烙轩城外的荒地里,又将添一座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