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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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订婚
没想到苍术口中的‘让你死心’来得这么快,快到凌霄还没有从苍术的突然消失中恢复过来,就被推入了另一个深渊……
“凌霄,你怎么了?”丌克伸出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停手,快停手,墨汁都飞溅出来了!”
凌霄依旧双目痴呆的盯着桌面,一只手执着澄泥砚,另一只手不停的旋转着,对于丌克的话充耳不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丌克看着墨汁在自己衣服上晕开了满天星,面前摊开的《百草集录》已经乌黑一片了,他只能伸手抓住凌霄的手:“你中蛊了吗?怎么都听不见声音呢!”
凌霄被突然打断,整只手都撑在砚台上,浓黑的墨汁顺着衣袖往上渲染,大半个袖子都变得乌漆吗黑。
“啧啧,全脏了!”丌克看看自己,再看看凌霄。
泪水从凌霄眼眶里涌出来,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涌泄不息。
“喂,你哭什么?”丌克被吓到了,平时跟她斗嘴怄气有时候小小恶作剧的整她一下,凌霄都铁骨铮铮从不认输,锱铢必报的讨还回来,所以丌克才乐此不疲的把她当成一个小小玩具,今天一大晌午竟然就无缘无故就哭起来了,确实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稀罕。
凌霄越哭越凶,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让丌克慌了手脚:“别哭别哭,让别人听见了就该误会我们了!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呀?”
丌克找来绢帕给她擦眼泪:“难不成是想夏苍术了?”
“不是!”凌霄推开他的手,自己用袖子在脸上胡乱的抹,这本是她惯常的行为,但今天这袖子可是染过墨的,于是整张脸都变的跟罗刹一样狰狞,刚刚的梨花带雨还让丌克打心里疼惜,现在满脸黝黑就让他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这个样子好看,哈哈……”丌克第一次这么毫无忌惮的大笑,像是要将十六年生命中缺失的欢笑在这一刹那都补偿起来。
丌克自幼跟在拉缪身边,每天都对着那张万年不化的寒冰脸,他自然极少敢露出笑意来,从他懂事起自己似乎就从没有机会因为可笑而笑过,在他的世界里,笑容只是一种工具、一种麻痹别人的手段,而不是抒发情绪、表达感情的符号。
不仅是他,几乎每一个陀塔族人都是如此:他们生活在冰寒清冷的雪原,性格中已然跟坚冰一样凉薄疏离,更何况,陀塔族还背负着万年前战败后的诅咒。
情绪,对于一个遭受诅咒的民族而言太过奢侈,仰人鼻息的日子让人压抑苦闷,而他们至尊至上的族长,只是寄人篱下、替人卖命的一个傀儡,如此的耻辱,只有冷漠以置之,如此的民族现状,陀塔族人的生命中还有何可笑可喜之事。
丌克笑得这么酣畅淋漓,笑过之后,连他自己都惊讶:那把心锁何时已经被人悄悄打开。
从他第一次有心思去取笑凌霄开始,他就已经不是那个‘冷面判官丌克’了;从他第一次对凌霄不计后果的行为发出斥责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不是那个一心一意只在乎拉缪的丌克了;所以,今天他会为凌霄莫名其妙的哭泣而焦虑,所以,今天的他会因为凌霄满脸泪痕墨痕而发自内心的大笑。
曾经,他看过一个女人跪伏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那个女人有一双玛瑙色的瞳仁,一双巧夺天工的手,那双眼睛在阳光下赛过最璀璨的水晶,那双手能绣出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
他看过她的舞蹈,美艳绝伦;他尝过她亲手做的菜,其味无穷;他看过她做的衣裳,胜过宫中最好的绣娘。只不过,这舞蹈、佳肴、衣裳都不是给他的,而是呈奉给拉缪的,她事事完美,唯一错在不该死心塌地的恋上拉缪。
拉缪是陀塔族人的希望,拉缪的婚姻操纵着陀塔族人的生死,族长,永远没有错了重来的机会。
丌克从能听懂大人的话开始就被灌输这样的思想,如果拉缪是为陀塔而生,那么他就是为拉缪而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活下来的责任。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十二岁少年,却做了人生第一件连自己都觉得羞耻的事情。
那个女人最后走了,全身毒疮,流着恶臭的脓水,那双飞针走线的巧手也毁了,晶莹如玉的肌肤寸寸剥脱,露出鲜红的肌肉。
当她被锁在地下室里,她夜夜嚎哭,那声音穿透层层铁板泥墙一直刺进他的心里,最后一次见她,是因为他不忍心看她死在那里,变成一堆白骨。
她因为疼痛而全身战栗着,她跪伏在他的脚下,血肉模糊的十根手指紧紧握着他未染尘埃洁白如雪的靴子,她口齿不清地重复着一句话:“让我……让……我见……见……他……求求……求你了……”
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样子,不怕吓到他吗?更何况,你忍受的这些,都是他默许的……”
那个女人绝望凄苦的眼神,是他四年里一千多个日夜里的噩梦。
直到凌霄的出现,就像一抹阳光,跳跃在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点燃心内的灯,渐渐驱散了那个来自地狱的一抹幽魂。
凌霄狠狠的一脚踩在他脚上:“笑!笑什么笑!你这人怎么这么冷酷无情,看我哭的这么伤心,你竟然没心没肝没肺笑得这么开心!丌克,你太可恨了!”
这是丌克十六年里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也是凌霄十五年里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从前,就算是看到别的孩子有父母关怀也好,被同伴取笑有娘养没娘教也好,明白自己被父母厌弃了也好,都不曾哭的这么认真、这么难受,那时只是懵懂的觉得委屈,而现在,却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被抛弃了,被拉缪抛弃了!
呜哇!拉缪的未婚妻明天就要过门了,为什么会这样!
凌霄哭的更加卖力更加伤心了。
“明天是大人的好日子,你可不能哭哭啼啼扫兴哦。”丌克像哄一个奶娃娃一样摸摸她的头。
“要你管,你今天让我哭够了,我明天就不哭了!”
“好好好,让你哭够,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丌克作势要走,按照往常的惯例,此刻就算有血海深仇,凌霄也会立即冰释前嫌讨好的跟在他身后,可今天,凌霄依旧站在桌边哭的像个泪人,看来是真的伤心了。
丌克转回身:“哎呀,你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乖,别哭了。”
哄劝无效,丌克干脆整整衣服在椅子里安然坐下,摊开还没写完的《百草集录续编》,执笔悠悠闲闲的写,无视身边的痛哭失声的凌霄。
终于,女孩儿哭累了,拿着他放在一旁的绢帕擦干眼泪,又极其粗鲁的擤了鼻涕,然后自己去茶几上到了一杯茶,咕噜噜喝下。
半晌,丌克听到背后似乎悄然无声,忍不住回头看看:原来凌霄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空茶杯,一脸的墨汁,已经辨不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了,就像是一头黝黑发亮的小灰熊,穿靴戴帽,吃饱喝足之后蜷缩着趴在两只爪子上睡着了。
丌克忍不住又笑起来,摇摇头继续笔下的工作。
其实整个《百草集录》的编写几乎都是他一人包揽了全局,把凌霄留在这里,也无非是让她做一些端茶倒水洗笔研墨的小事,偶尔让她跑跑腿去厨房端些糕点来,她保准在进书房门之前要吃掉一大半,给丌克留下的都是她不喜欢吃的残羹冷炙。
比方说入夏后的荷心凉糕,她会将外层晶莹剔透的凉糕一点点抠下来吃掉,只留下一个嫩绿的荷心;夜里加餐的龙眼枣仁羹,丌克碗里全是枣子,因为龙眼全都被凌霄在厨房的时候就一颗颗夹到了自己碗里……
向来挑剔的丌克竟然一而再再而三默许了凌霄的这种抢食的行为,以至于一听菜名就知道自己真正能吃到嘴里的只有哪些部分了。
可丌克就是习惯了凌霄在身边的感觉。
有她在的时候,就算她吵吵闹闹、心不在焉、答不对题、眼神飘忽、心在曹营身在汉,自己也觉得舒畅,看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可笑,跟她唇枪舌战觉得思如泉涌;她不在的时候,笔下晦涩,写不出东西来。
*
睡梦里,凌霄嗅到一股甜香,那香味忽远忽近的,让她忍不住跟着香味仰起头,然后感觉到鼻尖一点清凉,她睁开眼睛:丌克一手拿着一只狼毫,笔尖鲜红欲滴,另一只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百合银耳莲子羹。
“你!你竟然在我脸上画画!”凌霄擦擦鼻子,果然摸了一手的鲜红,反正自己一脸的墨汁,也不差这一点颜色了,于是她双手一摊:“快给我吃,我要饿死了!”
“哟,你哭得挺累的嘛。”丌克将碗拿远,让凌霄够不着。
“哼,难道你没哭过吗?难道你不知道,哭是一件很费力气的活吗?”凌霄说的理直气壮,宛若丌克才是那个哭鼻子的人,宛若哭是一件很高贵的事情。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呢,我就给你吃。”丌克放下狼毫,用调羹搅动莲子羹,清香四溢,他满意地看着凌霄望眼欲穿的摸样,慢条斯理的挑一调羹放在嘴边轻轻的吹:“不然啊,等凉了,我就自己吃掉。”
“切,当我白痴呀,我不会自己去厨房端吗?”凌霄说得豪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丌克在桌边悠然坐下,尝了一口,等到凌霄走到门边才说:“啧啧,真是人间美味,龙肝凤髓也比不过呀。忘了告诉你,你睡的太久,已经过了厨房开餐的时间,而且明天有宴席,所以今天晚上厨子们睡得早,谢绝加餐。”
凌霄站在门口顿了顿,心虽不从,可肚子不饶人。
丌克又喝了一口,啧啧有声:“哎呀,晚上吃的太饱了,我真的吃不下了,倒掉可惜呀,不如赏给下人好了。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不忙呢?”说着向门外走去。
凌霄扯住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丌克,我早上就没吃什么,中午只喝了一点玉米粥,现在真的好饿好饿了……”
“那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呀。你哭不要紧,那本昨天才誊抄完毕的《百草集录》全染了墨汁了,还有我刚做好没三天的衣服,全毁了!光是那衣料就是上好的云锦,宫廷贡品,外面集市上千金难买的哦,还有衣服的绣工……”
“对不起啦丌克,我今天真的很难受。”凌霄哀求着。
“真的不说?”
凌霄摇摇头,眼睛紧盯着那碗莲子羹。
“那你就饿着吧。”丌克端着碗走了,转背前看到凌霄眼中那抹贪婪的神色不禁在心中笑起来。
凌霄抱着腰往自己房里走,不甘心的绕道去厨房:果真,连灯都灭了,灶膛里只用煤球捂着一点火星,翻遍了整个厨房,只有些空空如也的锅碗瓢盆,能吃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
为了防止别人下毒,吃的东西都是专人把守的,这个厨房只是给下人弄弄小吃的,所以没有落锁,但绝对是找不到干粮的。
凌霄颓废的推开房门,心中默哀:真是身心俱创啊!
点亮灯,桌上赫然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饿的全身发软的凌霄忍不住高呼:“丌克!万岁!”
屋外有个颀长的身影满意的退了出去,他只是不放心她而已,想要知道她哭泣的原因,想要帮她解决她遇到的难题,想要她的脸上每天都挂着笑容,想要心中那抹亮光永远灿若夏阳皎如秋月。
听到她欣喜若狂的高呼自己的名字,确定她又恢复了对于美食的贪婪,他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凌霄吃饱飨足,和衣蜷缩在床上,看到透进屋内的月光,心中又幽幽升腾起一股自怨自艾的悲伤。
早就能料想的结局,如今如此真实的上演,自己还是被击溃了。
从看到拉缪的第一眼起,就勾起了自己心中那股悲凉,他就像雪一样纯美,受不住自己内心炽热的温度,眼看着雪一点点被烤化了,以为自己将坚冰捂热化作了一池春水,可是春水要变成蒸汽渺渺飞升,消失在明蓝色空气中了,吸进去的是甜蜜,吐出来的,是绝望。
拉缪,要是你不曾注视过我,要是,你不曾对我展开笑颜,要是,我不曾看见你落寞的背影,要是,我不曾体会到你的孤独……我就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
凌霄远远的站在众人之后,遥遥的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拉缪:
他依旧纯净如初雪,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翠的玉簪盘成一个好看的髻,银嵌玉的发冠穿插玉笄,以与发髻拴结,两旁垂坠一根末端拴着一颗玉珠的丝带;
雪白的冰蚕丝袍子上有一朵用金丝夹银线孔雀翎绣的似莲非莲的花纹,这花是雪域精灵:雪姬莲,它是陀塔神族的标徽,而这袍子相当于皇帝的龙袍,如非重大场合是不能穿的。
这是凌霄第一次看到拉缪盘发、戴冠、盛装,心中那个撕裂的口子裂开得更大了。
立在道旁的仪仗队开始奏乐,玉埙的乐音在凌霄听来像是哭声,凄凄惨惨、呜呜咽咽。
阳光下,一顶雪白的轿子在红毯的尽头停下,轿帘被一个素衣女子掀开来,一抹同样圣洁的纯白身影款步走来,猩红的地毯似乎就是为了显衬出女子的冰清玉洁、纤翳不染。
近了些,女子衣服上那朵同样精美绝伦的雪姬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深深刺痛了凌霄的眼睛。
这就是身份的象征,凌霄只是开在尘土里的一朵雏菊,而他们,才是开在瑶池里的并蒂莲。
更近了些,女子绣衣翩跹,容华若仙,年方及笄,如粉荷露垂,杏花烟润。
她行至拉缪面前,双膝着地,伏跪在地上,直到拉缪弯腰将她扶起,执着她的手,她低头嫣然含笑,明丽欲绝。
拉缪牵着她,转身向府内走去,目光忍不住在人群中梭巡。
凌霄赶紧将头一低,退后两步,让站在前面的丌克将自己挡住。
拉缪触到丌克的目光,微微颔首,心中某一处空落落的直响: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拉缪跟女子坐在大堂上,府内的主要任职人员都必须一一上前来给女子请安,凌霄的手一直在袖子里抖,心中酸涩难耐,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丌克站在大堂左首一一介绍来人,轮到凌霄的时候,丌克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在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这是掌管百草园的主事沈凌霄。”
凌霄上前来迫不得已对视着女子:她也有一双蓝瞳,水光潋滟,秀曼皆雅,世罕其匹,让凌霄自惭形愧,匆匆低下头去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灰溜溜的逃回角落里。
礼毕,凌霄如同虚脱一般躲回房间里,将小瓷瓶跟木槿花并排摆放在桌子上,忍不住又哭泣起来:“苍术,我真该跟你走……我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你现在在哪儿呀?”
凌霄将头埋在臂弯里,双肩剧烈抖动着,那种痛,从心蔓延至全身:“苍术,我好难过……”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凌霄抬起头,看到丌克提着一只竹篮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凌霄拉着衣袖擦了一把脸,抓起袍子将桌上的东西包起来。
“别收了,我都看见了。”丌克放下篮子从她手里拿过那朵木槿花,对着阳光细细的看,眉毛都皱在一起:“夏苍术给你的?”
“不是。”
“否认的太快了,欲盖弥彰嘛。”丌克将木槿花还给她:“真是搞不懂,这玩意不送给女孩子,反倒送给兄弟了。”
“为什么要送给女孩子?”
“你不知道?”
凌霄摇头。
“相传浩翰的戈壁沙漠里,有一种生长了千万年的石头,它是一种植物的结晶体。这种植物的种子天生成对,开花后根茎相连,花如玫瑰;如果其中一株死亡,另一株也不再开花,并且慢慢枯萎……”
“无数年后它们的躯体与沙子结晶成一种奇特的花朵,没有生命但永不调谢,成为象征恒久爱情的‘沙漠玫瑰’,也就是你手里拿着的这种沙漠玫瑰石。风雕石形成的地理条件特殊,故产量稀少,而其中花形酷似玫瑰,完整的展现花卉特征的沙漠玫瑰更是凤毛麟角。”
“木槿花又叫沙漠玫瑰?难怪我怎么觉得它跟玫瑰长得这么相似。”
“红玫瑰代表炽热的爱恋,男子送女子玫瑰是为了表达爱意、孚获心仪女子的芳心,可惜玫瑰容易枯萎,能够长久保存的也只有干花,就好像预言了爱情永远不会长久,长久的只是有关爱情的回忆罢了。”丌克缓缓的说。
“丌克,你爱上过谁吗?”凌霄好奇的追问。
丌克漠然,他想起曾经有个女人这样说:“不愧是‘冷面判官’丌克,你的眼里只有应该不应该,没有爱!你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永远不懂什么是幸福!”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凌霄不解的看着他说完后转身离开,桌上的篮子里放着精美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