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付黄昏
作者:鱼骨梳 | 分类:言情 | 字数:37.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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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回 时光
从来没有觉得时光如此平静过, 记得以前导师跟我说过,人一旦适应某种生活,日子就会过的平静而悠长, 我现在才适应宫中生活么?所幸还不算太晚。
康熙命人给十三修缮了屋子, 又加了炭火的定额, 十三的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不管是不是因为我的求情, 这总算是一个好消息。
时间已经来到康熙五十六年,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我和胤禛更加不敢见面,当值的时候, 碰到他来问安,便是我平淡生活里唯一的一点慰藉。
这日我奉茶到乾清宫东暖阁, 进门看见胤禛也在, 正在和康熙讨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端着茶盘进来, 给康熙奉上茶,康熙笑着对我说:“给四阿哥也泡一杯茶来, 要庐山云雾。”胤禛起身谢恩,我屈膝称是。
或许康熙并不是一位冷漠的父亲,只是有些健忘。
用天青色的茶杯盛着庐山云雾,茶香扑鼻,端着走出来, 听见胤禛正在说:“儿臣早些时候就读过这《心经》, 当时只是读懂了她的本意, 通过自身的修炼超脱世俗的痛苦, 到达智慧的彼岸。”
康熙面带微笑的仔细聆听着, 看我进来问道:“芙瑶,你给太后把经文都抄遍了吧, 对这《心经》可有什么感悟?”
我把茶盘放下,含笑对康熙说道:“回万岁爷,奴才又让您失望了,奴才压根读不懂上面的含义,觉得那些字儿就是胡乱排在一起的,平日里用手比着抄都怕抄漏呢。”
康熙听完我的话,笑意更深了。
我双手给胤禛奉上庐山云雾,他对我微微一笑,这笑隐藏在讲经的美好里,极不容易察觉,而我确是知道的。我深情而又隐忍的回望他一眼,在这样的岁月里,我们是如此小心又容易满足的相恋。
他把茶放在一边,对康熙说道:“儿臣前些年与一个人谈到《心经》,她这样跟儿臣说过,她说,一个人觉得身处苦海,是因为他心中有苦海,如果心中有彼岸的话,就算真的身处苦海之中,也会满怀希望。儿臣当时觉得有些道理,也没深加体会,现在重读《心经》才发觉其中的深意。儿臣身在利来利往的凡尘中无法抽身,但是如果心中宁静的话,即使身边有再多的嘈杂都会淹没在儿臣宁静的心海之中。”
这是我多年前在月下对他说过的话,想不到他还记得,还以这种方式重现给我。
康熙沉思了片刻,赞赏的说道:“果然精妙,心里有那些虚妄的受想行识,得失荣辱,才会觉得身心疲惫,患得患失,心里没有这些思念顾虑便会得到轻松解脱。佛法是这样的深奥,也是这样的浅显,可惜很多人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啊。”
康熙往后抻了抻身子又问道:“和你讨论《心经》的是什么人啊,难得可以开悟的这样透彻。”
胤禛起身,恭敬的说道道:“儿臣谨记皇阿玛教诲。”顿了一下又说道:“是一位有缘人,也是一位普通的人,但是真谛往往都是从这样细微平常的人口中说出。儿臣心里记着她的话,经常拿出来品味,每次都有新的感觉。”
康熙伸出手示意他坐下,淡淡微笑道:“是啊,佛不在枯燥的经文里,佛也不在焚香的寺庙里,佛就在细微平常琐事里,佛就在拈花微笑间啊。”
胤禛回道:“皇阿玛说的是。”
我端着茶盘后退着回到茶房,又听到康熙说:“恩,这《心经》是字数最少的佛家经典,二百多字却蕴含着如此大的智慧,朕改日也要重读一下,看看会不会有新感悟。”
胤禛又说道:“儿臣知道佛经上的字儿太小,不方便皇阿玛阅读,这是儿臣特地给皇阿玛誊抄了玄奘法师译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接下来听到康熙爽朗的笑声:“哈哈,孝心可嘉,朕可以不用戴那个什么老花镜了,看着怪晕的。哟,还是满蒙汉三种文字的,难得你一片苦心……”
胤禛越来越会投康熙所好了,这是好事吧。
不愿意想那些事,只是细细的回想着他刚才的话——“是一位有缘人”“ 儿臣心里记着她的话,经常拿出来品味,每次都有新的感觉”,不觉脸上都像开出了花。
在住处默着《心经》,看着是空灵的经文,落笔却成了甜蜜的情话,菩萨啊请原谅我的不敬。
十四敲敲门进来,几年过去,他俊美的脸庞上添了几许刚毅,眉宇间是成熟男子特有的隐忍。现在他不光得康熙的倚重,在朝野内外也有很高的声誉,“十四爷虚贤下士”的声名已经远扬。
他进来说道:“我昨天又去看翠儿了,她很好,还让我给你带好。”
我听完微笑着说:“我就是怕她没什么根基,在府里被别的福晋欺负,你能常常去看她,她们也会给你个面子的。”
十四自嘲的笑了一下,说道:“原来我还有这个功效,难为你了,在宫里还掌控着宫外。”
我笑望他一眼又问道:“嫡福晋兆佳氏还好么?”
“很好,比前些年好了很多。”
我边给他煮着水边说道:“十四爷,你平日里没事就多帮衬帮衬她们,你对十三爷的这些好,他以后都会知道,也都会记得。”
“我不需要他知道,也不需要他记得。”十四不以为然的说。
我笑而不语,以后你就该知道他会不会报答你了,十四,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我小心地观察着水,防止水煮的过老,总觉得身边的十四欲言又止,半晌他突然问道:“芙瑶,你还是忘不了十三哥么?”
“我为什么要忘了他?”我头也不抬的对他说道。
“芙瑶,别等了,皇阿玛不会放十三哥出来的。”
我轻轻的笑了一下,说道:“你不是说会帮他出来么?”
“是,可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已经为他受了这么多苦,我不忍心看你再这样下去……”停顿了片刻,他又说道:“嫁给我好么?十三哥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
听到这,正提着壶往盖碗里注水的手徒然一抖,滚烫的开水倒到桌子上,又顺着桌子淌到我的衣裙上。连忙放下水壶,拿茶巾来擦水。
感谢这一场手忙脚乱,让这一刻不至于那么尴尬。
“没烫到吧。”十四关切的问。
我摇摇头,低头摆弄着茶具,他猛地板过我的身子,说道:“嫁给我。”
“别这样,十四爷……”我挣脱他的手。
“为什么?我哪里不如十三哥?”
“你是你,他是他,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他听到这,默默的把我放开,自嘲的笑着说道:“朋友?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先头等你在宫里玩够了,后来等你忘了十三哥,现在哪怕你心里有十三哥我都不介意,可你只把我当朋友……”
我愣愣的听着,无言以对。
十四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打开香囊,倒出一朵干枯的紫丁香,绝望的对我说道:“这是我仔细寻来的五瓣丁香,是谁说向她许愿就会梦想成真?我跟她许愿让你嫁给我,显然是不灵的。”
说罢,默然的走出了屋子。
我一个人默默的滤出盖碗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因为出水太慢,整杯茶苦涩难言。低头看见十四留下的丁香花,正好放在我用茶杯砸榛子留下的痕迹里。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其实无论是因为身份,还是因为妙璇,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不爱你,而且已经心有所属。
耳边回响起德妃的话——“离我儿子远点。”或许,这样也好。
又到荷花含苞待放的季节,提着篮子到浮碧亭,也不采荷,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些娇羞的,尖尖的新荷,心中想着胤禛对我说过的“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脸上不自觉的漫上微笑。
“好巧,又在这碰上你。”回头看见了身后的鄂绮春,一袭素装,未带随从。
竟然遇到她,只好俯身行礼:“瑞主子吉祥。”
“罢了。”她转身看湖不看我。
她也是不想看到我的吧,刚想告退,她却开口道:“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这遇着么,你跟我说你到二十五岁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出宫,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总比在宫里老死强,现在你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吧,怎么还没出宫?”
鄂绮春是在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么,当年我句句刺痛她,现在她也狠狠的戳着我的痛处,这痛处也关乎着我的自由和青春,什么也不想说,这便是报应。
鄂绮春看到我的样子带了一丝笑,问道:“我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认识?我和鄂绮春之间也能用这个词么?在心里算着说道:“要是从选秀开始算,也有十年了。”话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一生之中能认识十年之久的人怕是也不多吧。”鄂绮春侧过头来对我说。
今天的鄂绮春和平常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八爷一派失势,连带着她阿玛,所以在宫里也要低调做人吧。
我俯身附和道:“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么,在延晖阁,那阵你可没有现在这么温逊。”
想到初入皇宫的气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微笑道:“现在您和奴才主仆有别,奴才那敢逾越?”
“知道那时我为什么走过去奚落你么?”鄂绮春的神情飘忽,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
“奴才不知。”这个问题我倒是从未想过。
“嫉妒吧,我当时自以为自己貌美,见到你却觉得逊色好多。”说到这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你当时静静的站在窗边,专注的看着一株凤尾竹,无论我们谈论什么都不为所动,像一幅美好的画一般。”
闻此我不可置信的看着鄂绮春,她淡淡笑着,又补充了一句:“真的。”看我不说话,又笑道:“不过说起话来就不美好了。”
这句话把我也逗笑了,“谁让你说话那么气人?不过你也不吃亏,那日要不是十四爷来了,我可就逃不过你的五指山了。”
她也笑了笑,但不知为何透着些许的惨淡,说道:“你知道我为何那样生气么?”
我摇摇头。
“因为我额娘确实身在贱籍,就是你所说的‘贱民’。”鄂绮春平静的说道。
什么!听到这句我的血液霎时凉到头顶,震惊自责之余是不敢相信,“镶蓝旗护军统领的正妻怎么能是……”
“谁说我一定是正妻所生?”
“可是有选秀资格的不都是嫡出么?”
“你是什么出啊,不也在宫里?”她看我一眼,我不想和她斗嘴,她接着说道:“我阿玛的正妻是喜塔拉氏是原来吏部尚书的女儿,嫁给我阿玛之后一直没有生育,喜塔拉氏是名门望族,无后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我阿玛便与府里的一个下人生下我,然后把我寄养在喜塔拉氏名下,所以虽然我的名分是嫡出,但我额娘是在贱籍的。”
愧疚震惊自责悔恨,心里滋味难辨,原来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这样无心又深深的伤害过她,难怪她那么生气,那么恨我了。
心中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都觉得苍白,半天只是低下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勾起一丝笑说:“都过去了,当时你又不知情。”
短暂无言,我问道:“那喜塔拉氏待你好么?”
“自打把我过继给她,她就怀孕了,之后还一连生了几个儿子,她说都是我给她招来的,所以待我一直很好。阿玛虽然没给我额娘名分,她在府里过得也比其他下人强。”
听到这,还能减轻一点我的愧疚之情。
想不到有一日我和鄂绮春也能这样和平的在湖边站着,看了片刻,她突然带着一丝自嘲的说道:“不过当年在湖边,有一句话你还是说准了,在这宫里女人最大的盼头就是见皇上,你依然可以时常见到皇上,而我已经两年没被翻过牌子了。”
想不到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在后宫里也能体现的这么明显,八爷失势后,鄂家一族也被康熙冷落了,在想到这心里又漫上一层悲凉。
劝慰道:“你会是在意这些的人么,不被召幸也省去许多烦恼,一个人在后宫安静的生活,不是也很好么?”
“我是不在意那些,可是我需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皇上百年之后,我才可以在后宫立足。”她突然加快语速的说道。
我是不愿意提及后宫之事的,但是说道这里,我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我跟你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爷如今也是有春秋的人了,即使他召幸你,也未必……你知道吧。”
“怎么未必?穆嫔陈氏去年就为皇上生了皇子胤袐……”
还未说完,她突然“扑通”一声给我跪下,我连忙拉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跪在布满鹅卵石的甬路上,直视着我的眼睛恳求我:“芙瑶,我知道你有办法让皇上宠幸我,一次就好,只要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救救我,也救救我们一家!”
我的脑子乱极了,她只要一次机会就好,莫不是她有什么别的办法让自己怀孕?想到这里不敢往下再想,只是努力的拉她起来,可她却死死的抓住我的双臂,眼睛含泪的说道:“求你。”
这样的目光满怀期待又楚楚可怜,让我不忍再看。看着正值盛年的如花容颜,想到我曾经那么多次恶语中伤她,心中愧疚的一片柔软。
扶着她说道:“你先起来说话。”
她听罢泪中带笑,站起来问道:“你答应了?”
“我没有把握,只是试试而已。”
她欣喜的说道:“你肯试我已经很感谢了。”
“你可会弹琵琶?”
“会的,自幼在家阿玛找师傅教习过。”
“那就好,待荷花盛开之后,你着粉色宫装,化淡妆,天气好的时候,日日在这碧水湖畔弹琵琶,赏荷,我会在万岁心情好的时候引他过来。”
“我记住了。”她的眼里腾起希望。
“但是你要知道,第一万岁未必会来,第二即使万岁来了也未必如你所愿,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能不能成要看你的造化。”
“我知道,你肯为我冒险……”
“诶,”我伸手制止她,说道:“我也不是很愿意听谢谢,我帮你只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
说完,我们互相望着,却都扑哧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