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付黄昏
作者:鱼骨梳 | 分类:言情 | 字数:37.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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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回 九思
春天是美好的的季节, 满眼的新绿让人觉得生活并没有那么绝望。虽然隐约觉得即使到了后年,我年满二十五岁,也未必会如愿出宫, 但总归是有个盼头。
很久没有和莞尔一同去采花了, 又到槐花满枝的季节, 和莞尔挽着手挎着篮子去剪槐花枝。
“姐姐, 咱们上次一起来剪槐花是什么时候了?”
“四十七年, 那时候还遇到了良主子。”提到良妃莞尔的话里有一丝感伤。
“四十七年。”我重复了一下,“感觉好遥远了,现在良妃娘娘都去了。”
“良主子最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 想不到也这么短命。”莞尔又是一声长叹。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槐花树下,回想那个时候, 我在这一跳一跳剪槐花的滑稽样子, 不禁笑了起来。
莞尔顺手摘了一朵花插在我的发髻上, 我也要折一支插在她的鬓角,她却不依, 推来搡去便打闹起来,恍惚中觉得我们又都回到了十几岁的年纪。
突然听到旁边的花丛里有人提我的名字,对莞尔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屏息听了起来。透过花丛缝隙看到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宫女在闲聊。一个圆脸,一个长脸。
“你说在乾清宫当差的宫女芙瑶到底什么来头?”长脸的宫女问道。
“不是说她和万岁爷有那回事嘛。”
“但是这么多年了万岁怎么还不册封她?”
“册封了还要翻牌子才能见, 这样每天都陪着不是很好嘛, 万岁爷每天批折子也是很寂寞的。”她声音上挑, 不怀好意,
听到这, 莞尔有些气愤,看了我一眼, 我释然的对她笑了一下。
“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万岁爷是何等的光明磊落,怎么能在乾清宫养内宠?再说要真是那样,这么多年了早该有身孕,肯定要被册封成妃子了。我听说的可是另一个原因。”长脸宫女接着说道。
“哦?怎么说的?”圆脸宫女很好奇。
“万岁最疼爱的十公主不是难产殁了么,万岁思女心切,就把年龄相仿的芙瑶当成了十公主,对芙瑶是像对女儿一样好哪。”
“我看不是,哪有阿玛把女儿留到这么大还不出嫁的?她今年都二十多了吧。”
“你有所不知。”长脸宫女语气神秘,让我都很想听下去了,她接着说道:“一是万岁爷舍不得,你看宫里的公主哪一个不是二十左右才出嫁的?二是万岁爷要给她找个好人,这最好的人便是以后的皇上!万岁是想让芙瑶以后当贵妃,当娘娘!”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我倒成了皇位指向标了?想想就觉得好笑。
“哦,怪不得,听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这储君可不是这么好找的,万岁心里可不得掂量掂量么。”
“那是,我们在东三宫当差的都是这么说的。”说到这时长脸宫女的话语里透着神气。
“唉,真好啊,你从延禧宫出来还能去伺候别的娘娘,我被分在御膳房,消息可就不这么灵通了。”
“诶,原来在内殿伺候良主子的宫女太监们被分到哪去了,我怎么一个也没瞧着?”
“能近身伺候娘娘的肯定有好去处,咱们就甭担心了。”
“也是。”顿了顿,她又问道:“你说万岁爷能把芙瑶许给哪位爷呢?”
“这个咱们做奴才的可不好猜,按你那么说,这个人不就是未来的主子了?”
“对呀,对呀,咱们可得对芙瑶好着点呢,也许以后全仰仗着她呢。”
“那也不一定,没准她还没熬到贵妃什么的,咱们就出宫了,谁还管她嫁给谁呢。”
“猜猜嘛,反正我觉得不是八爷。”
“恩?这怎么讲?”
“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告诉旁人。万岁爷有一次来咱们延禧宫,良主子求万岁爷把芙瑶嫁给八爷,可是万岁没准,还很生气,那次我就在殿外当值呢。”
原来良妃真的求过康熙,是在八爷跟我说让我嫁给他之后么?
“不是八爷,那就是十四爷了,万岁最喜爱十四爷了。”
“我觉得也是……”
……
话题扯到十四能不能即位上,觉得没趣,便拉着莞尔离开。莞尔早就气的面色难看,挣脱我的手要去花丛后面。
我又抓住她的手笑着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都不生气,你理她们作甚?”
莞尔摇着头说道:“妹妹,我当然知道谣言不可信,可是她们老是这样乱嚼舌根,早晚会大祸临头,不去提点她们一下,我怕她们活不到年满出宫。”
莞尔总是比我想的周到,放开她,提起槐花篮子,一个人慢步离去。
笑着问自己,什么时候真的做到了百毒不侵?她们分析得倒还真有些道理。
走着走着,猛然想到,康熙会不会也听到这个谣言?涉及储位,他会像我一样一笑置之么?
脑袋里不住的想一部电视剧里的情节,因为喇嘛的一句“你会成为一国之母”,大玉儿就不得不嫁给并不喜欢的皇太极。
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么?想到这不由得浑身发冷,下意识抓紧怀里的篮子。
恍惚的回到住处,看见傅九思在门口等着我,提着久违的红木食盒,站在碧绿的春光里,让人觉得亲切。
“好久不见。”我走近说道。
“我说过,你开心的时候并不需要我。”
我笑笑请他进屋。
打开食盒是许久未吃的西湖醋鱼,色泽诱人,香味扑鼻。尝了一口更是酸甜清香,口感绵软。
“能教我烧这个菜么?”我一时兴起问道。
“当然能,你应该学会做这个菜的。”傅九思说这话时倒有些激动。
“应该?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女儿家不是都要会做菜的么,要不怎么嫁出去啊。”
我“切”了一声,傅九思又深沉的说道:“你知道关于西湖醋鱼的故事么?”
“这个菜也有传说?我还真没听过,讲来听听。”
“说的是,在宋朝的时候有姓宋的兄弟二人,大哥的妻子美艳动人,被一个恶霸看中,恶霸为了得到她,就将宋兄害死,宋嫂怕祸及宋弟就让他连夜外逃,临别的时候就给他烧制了这道西湖醋鱼,希望他铭记生活之酸甜,将来为兄复仇。后来宋弟果然考取功名,回到家乡报了杀兄之仇。”讲到这傅九思的眼里好似冒出火光。
“真的假的?”我将信将疑的问道,“好端端一道菜非要套上复仇的故事?那样吃起来不是很血腥?”我夹起一块鱼肉问道。
“当然是真的,这菜又叫叔嫂传珍,不惜你找别的厨子问问。”
“好吧,暂且信你,可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吃了口菜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教我做这个菜啊?”
“等我找个合适的时间。”说这话时,傅九思又回到了和善的兄长。
又是一日轮值,康熙又在躺椅上睡着,给他盖上薄被悄悄出殿。
梁九功在门口悄声问道:“万岁爷睡着了?”
我点点头,和他走开几步,小声问道:“万岁这两日胃口怎么样?”
“不好。”梁九功忧虑的摇摇头,“万岁爷近来总是传爱吃的醋鱼,可是也进不了几口。万岁心里苦啊。”
我叹一口气,也无计可施。
突然感到殿内有动静,梁九功连忙让我进去看看。
殿内光线昏暗,只见康熙坐在长椅上,面露疲态。
我走过去,还未说话,康熙便直勾勾的看着我说道:“苏云,是你么?”
康熙又把我认成苏云了。我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苏云,他们都怪朕狠心,怪朕糊涂,你能明白朕么?”康熙就这样盯着我,眼光迫切而真诚。
这种目光打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我不忍心的吐口而出:“我明白。”
康熙突然绽开了一个笑脸,轻松的说道:“只有你会懂朕,只有你能对朕自称‘我’,朕多喜欢这个字啊,可是他们都跟朕说儿臣,说臣妾,说奴才,哈哈哈……”说到这康熙突然大笑起来,笑的让我发慌。他又说道:“朕也想说‘我’啊,可是朕只能是朕,朕只能是朕啊。”康熙仰天说道,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号。
半晌他喃喃自语般说道:“最近朕总是梦到你,可是在梦里你都不跟朕说一句话,反正原来你也不爱和朕说话。在梦里你穿着淡粉色的衣服,就像一株欲开的莲花……唉,朕太乏了,朕要再睡一觉,朕要再睡一觉……”说着,又躺在躺椅上。
看着他躺下又退了出去,看着眼前垂老的康熙只觉得心酸。
有些人争来争去只是为了享受称孤道寡的快感,熟不知自称了一辈子“朕”的康熙,此刻只想像平常人一样可以说“我”。
好久没有好好练字了,照着太后或者说顺治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着,写着写着佛经上看不懂的谒语却都写成了两个字——“胤禛”。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他也会想起我么?摸了摸颈间的西施泪,依旧那么冰凉。
“咚咚咚”,响起敲门声。
好奇的打开门,看到的是秦福。
“姑娘打扰了,这是我家主子给姑娘的信。”
一下子把信从他手里抽过,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掩饰道:“谢谢秦公公。”
“姑娘客气了,奴才回去复命了。”说着恭敬的离开。
展开信是纳兰公子的采桑子——
“彤霞久绝飞琼字,
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不由得把信按在胸口,喃喃的重复“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夏日已至,康熙去畅春园避暑,我没有随行。
这日傅九思来找我,说是可以教我做西湖醋鱼了。有些兴奋的和他来到东华门附近的一排房子里,他边开门边给我介绍着,“我平时就住在这,你先在这等等,我去看看御膳房里还有人没,没人咱们再过去。”
“御膳房里那么容易没人的?不是总有人在值班吗?”
“我有专门做西湖醋鱼的小厨房。”他笑着对我说。
“真是万岁爷得意的大厨啊,快去吧。”
想到以后有机会可以做给胤禛吃就满心欢喜。一个人环视着傅九思的住处,倒也干净利落,还有书桌和纸笔,傅九思果然是识文断字的。
随意翻看着案上的书,抽出一本竟然是《本草纲目》,原来傅九思还研究这个,是为了做药膳吧。把书放回去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小罐子,里面洒出像是花瓣一样的东西。
把黑色的干花瓣收到罐子里,总觉得这花瓣那么眼熟,好奇的拿起来闻了闻,里面传出的味道让我震惊。
恰巧傅九思这个时候回来,高兴地对我说道:“厨房里的人都被我支开了,走吧。”
“这是什么?”我举着罐子肃容问道。
傅九思的微笑凝在脸上,对我说道:“这是干枯的牵牛花,我收着它治腹胀的。”
“你骗骗别人还可以,可你骗不了我。牵牛花只有种子可以入药治腹胀,再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牵牛花,这是山茄花,有毒的。”我拿起一片对他说道。
“对,我看错了,这是山茄花,用来平喘的。”
“你对药材很有研究嘛,你有喘症么,怎么不吃杏仁?反倒用这能让人精神迷乱又不常见的山茄?九思,我当你是朋友,你连我都要骗么?”
眼前人沉默了一会抬头对我说道:“是,这是山茄花,我是不该骗你,我该把一切告诉你。”
“一切?万岁爷最近时常出现幻觉,精神不济,失眠多梦,莫不是……”我疑惑的问傅九思,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他走过来,拿走我手里的罐子,放到桌在上,拉我坐下。
“的确,我是把山茄磨成粉末,放到他的菜里。虽然他每次都让梁九功先试毒,但是梁九功吃那点太微不足道了,根本起不到作用。其实我给他下的量也不大,我就是要一点一点的折磨他。”说这话时,傅九思眼神发狠,让我觉得如此陌生。
“为什么?”我不可置信的问道。
“为什么?哈哈……”傅九思笑着问我,“他手上有多少鲜血?他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他自己清楚么?”
看着傅九思狰狞的笑,觉得毛骨悚然,小心的问他:“你不是要反清复明吧?”
“反清复明?前朝也一样,皇帝没有一个好东西!”
“那你和皇上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是我和玄烨有什么深仇大恨,是我们和玄烨有什么深仇大恨!芙瑶,你还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你的父亲就是被玄烨杀害的,你的一家都被他流放了!”
“什么?!”听到这句我不由得大叫一声,傅九思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身世?
“你现在可能不信,你听我慢慢给你讲。”他以为我不信他的话,用双手抚了抚我的肩膀,耐心的对我说道:“我爹以前在苏州织造府里的当管家,我从小便在苏州织造府里长大,织造大人安大人和安夫人对我都很好。我六岁那年,安夫人怀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你。”说到这他满怀深意的看了我一眼。
我的思绪完全乱了,关于我身世究竟还要延展出多少枝节?
“安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当时朝廷上已经开始对安大人发难,可她每天仍带着微笑,有一次,她抚着肚子问我‘九思啊,他们都说小孩子说话准,你说我肚子里会是个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我当时觉得小妹妹多好啊,又乖又听话,想也没想就对夫人说‘会是个小妹妹。’我爹站在一边听完就要打我,结果夫人面带微笑的拦住他,说她就想要个女儿,我爹这才作罢。”
“你还没出生,安家就被抄了,安大人因为无法归还国库欠款被杀头,其他亲戚家眷都被流放。我爹在安大人死的那天也随安大人去了,临死前,他咬着牙告诉我,一定要为安大人报仇。”傅九思的眼里闪着血光。
我茫然的听着,原来我并没有听完这个故事,关于我的身世,还有这么多的可以丰富的情节。
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问起,半天捋出一句——“那你是怎么入宫的?”
傅九思笑了一下说道:“夫人做得一手好菜,其中最拿手的便是西湖醋鱼,她曾经教过我娘,我娘又教给了我。当年玄烨住在织造府,吃过夫人的西湖醋鱼之后便念念不忘,我就是凭着这道菜成为御厨,并且我也要用这道菜让玄烨生不如死!”傅九思发狠的说。
听到这不禁打了个寒战,又接着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安大人的女儿?”
“因为你的容貌,也因为你手上的玉镯。虽然当时我年纪还小,但是我对夫人的音容笑貌却记得异常熟悉,后来在宫里远远的望过你,还以为见到了夫人。但是直到在园子里看到你的镯子,我才确认你就是安大人的女儿。因为那镯子是夫人一直带着的,出现在你身上,你又和夫人如此相像,我便推断你就是安大人的骨肉。”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还真被你说准了。”
这回轮到傅九思惊讶,“怎么,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夫人还活着么?她现在在哪?”他抓着我的手急切的问道。
我松开他的手,对他说:“安夫人,也就是我娘,在安家被抄之后,被秘密的接进了宫……”
我还没说完,傅九思就打断我说道:“不可能!”
“你听我说完,她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要生下我,生下我之后六天,她便悬梁自尽了。”
“什么?夫人啊……”傅九思脸上霎时流下两行热泪。
我拍拍他的肩膀,又说道:“本来皇上想要抚养我,可是我被太后悄悄的送出了宫。后来我又阴差阳错的入宫,再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关于我的身世,我都是听良妃娘娘说的,当时皇上让她照顾我娘。”
“他果然把夫人接近宫里,看来我分析的没错,他就是因为想霸占夫人,才置安大人于死地!”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安濂确实是犯了法的。”
“你说什么?!”他好像想象不到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要不是当皇上的穷奢极欲,安大人怎么会欠下那么多银子?”
“你说的不假,可是就没有自己不善于理财的原因么?继任的李煦就把织造府经营的很好,从不亏欠朝廷银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安大人可是你的父亲啊。”
“九思,你不要被复仇冲昏了头脑,平心而论,当今圣上是不是一位好皇帝?”
傅九思并不说话,我又说道:“曾经我也纠结于该不该恨他,有人告诉了我一句话‘仇恨只是对自己的束缚,所谓的报仇也只是仇恨的叠加’。我问你,当你给皇上吃这种□□,看着他被你折磨时,你心里得到满足了么?”
“我当然满足,我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我高兴死了。”
“但那只是复仇的快感,而不是解脱的快活,你知道那种豁然开释的感觉么,那才是真正的快乐!就算最后康熙因你而死,你能确定他的继任者还会这么仁政么?万一继任的是位暴君,你就是百姓的罪人!现在因为你的药,皇上总是精神不济,可能已经做出错误的决断,你已经铸成大错!你这一生都打算为仇恨活着?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啊。”
良久傅九思都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在双腿间,半晌低落的对我说了一句:“你先走吧,我一个人想一想,想一想……”
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九思哥。”
听到这,傅九思猛然抬头,有些意外的看着我。
我又问道:“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他点了点头。
“九思哥,想不到我还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就见过你,这也是一种缘分,我不想你害人害己。我娘亲如果在世,也不会支持你报仇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罢开门,门外明媚的阳光,刺的我眼睛生疼,可我还是大步的迈到阳光里。
关于我的身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究竟还要牵扯多少人?想不到傅九思竟然是安府管家之子,想不到外表亲切儒雅的他,这么多年竟然都在为仇恨而活。
如果我真的是安芙瑶,我会恨康熙恨到要杀了他么?想到这我好像有些理解上官婉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