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付黄昏
作者:鱼骨梳 | 分类:言情 | 字数:37.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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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回 身世
康熙四十九年春天,康熙留下四爷监理朝政,带着一众阿哥拜谒五台山,我也随着去了。
刚回到紫禁城,正在和莞尔收拾衣物,听到咚咚的叩门声,不知道是不是久未相见的那个人,心跳加速,还有些情怯的去开门,打开门却看见傅九思的一张笑脸。
“芙瑶,你们的屋子几个月没住人了,想必有霉味了吧,我来给你送些熏香。”
看见傅九思我也是高兴的,因为这代表着我又要大快朵颐了。
“熏香倒是不用了,你有什么好吃的么?我正饿着呢。”我往他身后望去,没看见红木食盒,有些失望。
“小馋猫。”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喏,我新做的桂花饼。”
我接过桂花饼,对傅九思嘿嘿一笑,“原来也不是只会做鱼,进来坐啊。”
“原来给带好吃的才可以进去坐啊。”他像个哥哥般笑着斜睨我,“不了,晚上还有筵席,我得回去准备呢。”
“好嘞,不送!”我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
傅九思无奈的看着我,但无奈中依然眼光明媚。
进屋看到莞尔还在忙活着,我把桂花饼递给她,“先垫点吧。”
莞尔接过桂花饼,笑着说:“是傅九思吧。”
我知道她要讲什么,无奈的点点头。
“傅九思是个好人……”我和她一起说道。
“姐姐,十四爷是个好人,傅九思也是个好人,大家都是好人。”
莞尔放下手里的活计,斜着眼睛看我,等我的下文。
“姐姐啊,我看你不适合在万岁身边当值,倒适合去当个媒婆,开个婚姻介绍所,一定稳赚。”
“什么所?”莞尔皱着眉头问我。
“婚姻介绍所,就是给你这种爱好保媒拉纤的人开的,那里全是你志同道合的人,太适合你了。”我边点头边说。
“又胡说!我看你心情好了就爱胡说!”莞尔无奈的看着我,片刻眼光就转为温和,“不过你不中意他就算了,姐姐原本是想,他虽然是个厨子,倒也文雅懂理,你要是委身于他也不算委屈,皇家虽然富贵,可毕竟是非太多……”
“打住,打住。”我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好好好,姐姐看你最近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发愁把你嫁出去了。”莞尔拉着我的手,开心的说道:“妹妹你可知道前些日子我有多担心你?不过现在好了,许是这趟五台山之行,换了环境,你的心境也换了。”
我直接把莞尔的手握在手里,“姐姐,我不是换了环境就换了心境,是有些事情自己想明白了,我不该为无法改变的事后悔的,我也不能一辈子活在悲戚里,解脱了自己,才能解脱别人。”脑海里闪现四爷的面孔。
“解脱了自己,才能解脱别人?”莞尔喃喃的重复着这两句,“还得是能识文断字的人,这话姐姐可总结不出来。”
我拉着莞尔的手,把桂花饼塞到她的手里,“吃吧,好姐姐。”
从五台山回来还没去见过太后,这日特地做了榆钱糕带去给太后品尝。
每次来到太后这都觉得浑身放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檀香的原因。
太后看见我来了,高兴地像脸上开了花,忙拉我坐到她身边,让我给她讲五台山见闻,孟姑姑在一边也是满脸笑纹。
“太后,万岁爷这次住在清凉寺里,这个寺庙真不愧这个名号,里面很是清凉呢。”
“寺里有一块大石头,据说文殊菩萨曾经在上面讲经呢,上面还有他的题字。”
“寺里还有一棵古老的松树,寺里的僧人说有几百年历史了,枝干交错,盘屈如虬龙。”
“清凉寺里还有一座肉神佛,是一位叫即愣的大和尚圆寂以后,身体姿势不变,寺里的僧人就肉身塑的佛像呢,据说非常灵验。”
……
我眉飞色舞的给太后讲此行的见闻,讲着讲着,突然觉得太后的表情有些恍惚,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喜欢听,我感到有些不安,敛了敛神态问道:“太后,您还在听么?”
“在呢,哀家在听呢,不要停,哀家喜欢听。”太后脸上流露出安详的笑容。
看到太后这副神态,我才放下心来,忽的想起,传闻顺治帝就是出家五台山,不知太后可知顺治出家真相?康熙去五台山究竟是不是寻访父亲的足迹?试探性的问:“太后,有那么多的佛教名山,为什么万岁爷每次都只去五台山拜谒啊?”
闻言,太后安详的笑容凝在脸上,只是盯着我不说话。我心里一惊,暗暗后悔,我怎么就这么八卦?
半晌,太后才如梦初醒般说道:“芙瑶啊,你从文殊菩萨讲过法的寺庙回来,想必对经文的感悟更深了,去帮哀家誊写经文吧,你一走多日,哀家都没经书看了。”太后拍着我的手和蔼的说着。
“是。”我颔首说道。
我提笔来到案前,太后手搭在孟姑姑的手上进内殿去小憩了。
誊写了半日,许是因为外殿只有我一个人太安静了,许是我旅途劳顿还没休息好,许是刚才受到些惊吓现在得以放松,闻着缕缕檀香,竟然困得睁不开眼。
握着毛笔伏在桌子上,进入半昏半醒的状态,还未睡着的一点意识里,胡乱的想到,很多年前的政治课上,我也是这样困不可支的。
不知睡了多久,感到有人为我披上薄衾,正要起身道谢,却听到这样一句话——
“太后,芙瑶和她娘亲还真是像呢。”
心里猛然一惊,我的娘亲?那位故人就是我的娘亲?心里有种预感,困扰我许久的谜团就要解开了,虽然兴奋的心跳加速,仍不敢把眼睛睁开,继续装睡。
“是啊,平日里就觉得有五六分像,看这睡着的样子,又穿了她娘亲最爱的淡粉色,活脱就是一个人了。”太后的声音从内殿传来,显得很遥远。原来康熙喜欢看我穿粉色也是因为那个故人,也就是我的娘亲。
“像虽像,可苏云的性子太清冷了,都长在面向上,让人看着不敢接近,这点芙瑶倒是不随她娘。”孟姑姑走回内殿说道。
苏云?这名字怎么这么熟?猛地想起康熙那日给我看的那幅画像上的题字——苏州城里琵琶起,云锦织就不可即,原来这是一首藏头诗,藏得便是康熙心上人的名字。
“诶。”太后是否定的语气,“苏云的清冷是因为她内心的孤傲。那次芙瑶跟我说她谁也不想嫁,说她没有意中人,从眼睛里我就看到了苏云的孤傲,我能感觉出来,芙瑶骨子里还是随她娘亲的。”
“太后说的是,这孤傲劲,可不是谁都有的,万岁爷心里那么在意苏云可不就是因为她的清冷,她的孤傲么。”
“是啊,这事都过去二十年了吧,到现在皇上也忘不了苏云,后宫佳丽三千,可他心里只有一个苏云!初见芙瑶的时候我还替她担心,她那么像苏云,真怕皇上会把她收了,还好,皇上把她当成了女儿,失而复得的女儿。”太后的声音略显苍老和疲惫。
“太后这么说可是后悔了?”孟姑姑试探性的问。
“我又有哪一日不后悔?我总是在想,要是当初不把芙瑶偷偷送出宫去,留她在我的身边,也能册封成公主吧,到时候嫁个好额驸享福,何必在宫里当奴才伺候主子?可转念一想,太皇太后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把皇上交给你了’,我怎能留罪臣之女在宫,让皇上被人诟病?”
罪臣之女?我是罪臣之女么?原来我一早在宫里,是太后把我偷偷送出去了。
“还是太后您想的周到,当年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罢了。现在芙瑶回到宫里,也能常常来陪您,这样也很好不是么?”
“恩,我原本把芙瑶托付到了一户富贵人家,不知道怎么会沦落到街头流浪?让芙瑶受了这么多苦,现在好是好,可皇上终究还是怪我的。”太后的话里透着忧伤。
“这也由不得您,谁能料到这二十年里发生什么变故呢?要是苏云不自尽,她和芙瑶都能在宫里好好生活下去,哪还有那么多事端啊。”
苏云是自尽死的?这又是为什么?
“苏云真是太狠心了,我当初想着她既然愿意入宫,就是想跟了皇上,怎么还会抛下初生的女儿就寻了死?不过这样也算有个了断,以她的身份在宫里也是不清不楚的。”太后的话语里有些惋惜。
“万岁爷也没想到苏云会寻死吧吧,那天万岁爷真是勃然大怒,把手边的东西都给砸了,还把贴身伺候苏云的宫女贬到了浣衣局。唉,主子想寻死,奴才怎么能看的住呢。良妃也因此自责不已,吃斋礼佛的,渐渐幽居了。”孟姑姑的语气好像在感叹自己的命运。
怎么这事和良妃也有关么?怪不得那日在槐花树下她对我说“万岁终究还是把你找回宫了”,原来她也是知情的。
“那个宫女叫什么来着?”
“我记着是叫秋棠。”
“还活着么?”
“不知道,在浣衣局那种地方二十年,不死也没有人样了吧。”
“作孽啊。”太后顿了顿又说:“我这辈子只看过两次男人的悲痛欲绝,一次是董鄂妃去的时候,一次是苏云去的时候,哪个女人一辈子能让男人为他悲痛欲绝一次,也就够了。可是如果这个女人也是同样在意那个男人,又怎么舍得让他那么伤心?”
“太后,您又在多想了。”
“唉,人老了就爱想以前的事,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接下来交谈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也渐渐听不清了。
又过了半晌,听见太后和孟姑姑从内殿走出来的声音,才适时的起身,这时才发现装睡装的脸都僵了。
“丫头你醒了。”
“奴才帮太后誊写经文,却贪睡误事,请太后恕罪!”我颔首说道。
“诶,不怪你,许是这经文实在是太无聊了。”太后慈祥的拉着我的手,又道:“今日都在我这大半日了,也累了,回去吧。”
“是,奴才告退。”我再次颔首。
出了慈宁宫,我的心里如一团烂麻,片刻之间获得了这么多关于我身世的信息,我一点一点的回味着太后和孟姑姑的话,剥茧抽丝般整理有关我身世的蛛丝马迹。
康熙念念不忘的那个故人名叫苏云,是我的娘亲,就是说我们都是汉人。我又是罪臣之女,可是这罪臣又是谁?为什么苏云会入宫,又为什么生下我之后要自尽?这一切又关良妃什么事?
越想越乱,我觉得自己已经迫近真相,可偏偏在真相间隔着茫茫迷雾,我怎样也看不清。如何才能拨云见月?这些事看来只有康熙,太后,孟姑姑还有良妃知道,我该去问谁?
秋棠!我突然想到,那个被贬去浣衣局的宫女,应该也是知道原委的,希望她现在还活着!
转身踏上去浣衣局的路,边走边祈祷秋棠不要死。走着走着又嘲笑自己的冷血,我现在祈祷秋棠还活着,完全是出于对自己身世的好奇,而不是怜惜这一条人命。
还未走到浣衣局就闻到阉骚之气,这里向来是被我厌恶的,自从进宫还从未踏上过这片充满戾气的土地。
院门开着,里面是成片的在坐在板凳上洗衣物的宫女,不施粉黛,不辨年龄,双手红肿,面无表情。不时有宫女茫然的起身去水井里打水,打完水回来又茫然的坐在那里洗衣服。我走进去,没有一个人抬头看我,不知是因为衣物太多无暇顾及,还是已经麻木到只会机械的洗衣。
我小心地走着,尽量不踩到地上成堆的衣山。秋棠,你在哪,现在也该四十多岁了吧,你还活着么?
我慢慢地走着,试图从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中找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
正找着,一个老宫婢用袖子擦汗时不经意的看了我一眼,突然她的手在额头上停住了,怔怔的看了我半天,扑通一声从板凳上跪倒在地,大呼“夫人!”
我也愣在原地,她膝行过来,用她骨节突出的双手抓住我的裙裾,哭着喊道:“夫人,夫人!你终于醒了!”
我下意识的要把裙裾抽出,却猛地想起,这便是秋棠了吧,她一定是把我认成苏云了。
“你是秋棠?”我蹲下来问她,看着她苍老的面孔总觉得面熟。
“是奴才啊,夫人你把奴才一个人丢下就去了,奴才心里好苦啊。”她伏在我的宫装下摆上哭泣。
我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别哭啊,我这不回来了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夫人呐。”她有些疑惑的望着我。
“我,是谁的夫人?”
“安大人的夫人啊。”
“安大人是谁?”我接着引导她。
“安濂,安大人啊。”
“安大人为什么获罪?”
“这个,奴才不知。”秋棠面露难色。
“那我为什么入宫?”
“这个,奴才也不知。”这个秋棠虽然已经几近疯傻,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还是分得很清楚。
“那我们在宫里时,住在哪,你总知道吧。”
“夫人咱们住在听荷轩啊,您忘了么?”
“听荷轩?听荷轩在哪,你还记得么?”我急的一把抓住她。
“在延禧宫……”
“哎哎哎,你这个老东西,不好好洗衣服跑到这来偷懒!”一个管事的太监喝断秋棠的话。手里拿着鞭子,扬鞭就要抽秋棠。
我起身一把托住太监的手,他正要发怒,一看是我马上点头哈腰的说道:“哎呀,是芙瑶姑娘啊,奴才是浣衣局的掌印太监孙财儿,刚才眼拙一时没瞧出来,姑娘见谅,见谅。”他收起鞭子,满脸堆笑。
“你认识我?”我嫌恶的看他一眼。
“小人虽然不认识姑娘,但看着衣着也猜出几分,姑娘怎么得闲到这浣衣局来?”他眼光猥琐的看着我说道。
“哦,前些日子从浣衣局送回来的衣物里少了一件坎肩,我来寻寻,看是不是落在这了。”我胡乱的编着。
“呦,什么样的坎肩啊,奴才也帮着寻寻,别是让哪个手脚不干净的拿了去,要是让我查到,定不会轻饶了她!”边说边扫视着埋头洗衣的宫女,不过好像没有人抬头看他。
我随口说的话不会给这些苦命的女子召来祸端吧?只好笑着说道:“有劳孙公公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许是我随手放哪却忘了,不必劳烦公公了,要是真的在寻到了,随便送给哪位宫女就好。”
“姑娘真是大方。”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秋棠,上去就是一脚,“你怎么还在这,今日的衣服都洗完了么,老不死的。”
我看着秋棠被踢翻在地,心里一阵不忍。
“让姑娘见笑了,这老宫女在这二十年了,衣服洗太久了脑子都洗坏了,吓到姑娘,看我一会这么收拾她!”孙财儿赔笑着说道。
“哎,别!”我脱口而出,孙财儿疑惑的看着我,我解释道:“我看这宫女也上了年纪,人又疯魔了,人都有恻隐之心,公公能不能对她照顾些,别动不动就拳脚相加。”
“这……”他皱了下眉头,“被贬到浣衣局里的都是获了罪的,本就轻贱,干不完活还有不罚的道理?”孙财儿边说话边拿眼睛瞟我。
我会意的撸下食指上的戒指,放到孙财儿的手里。
“这个嘛,姑娘也知道,这秋棠是万岁爷亲自贬过来的……”
我又抽出头上的一支金钗,“孙公公,这事都过去二十年了,万岁爷日理万机,哪还会记得自己曾经贬过的一个宫女?”
这下孙财儿眉开眼笑了,点头哈腰的说道:“姑娘说的是,姑娘说的是!姑娘真是好心啊,怪不得在万岁身边当红,好人才能有好报啊。姑娘,这浣衣局是阴气极重之地,不宜久留,奴才送姑娘出去吧。”
“烦劳公公了。”我又看了一眼捂住腹部面容痛苦的秋棠,她看我要走,双眼噙着泪水,口中低低的呼着“夫人,夫人……”,但是畏于孙财儿的淫威,不敢上前拉我。
“这是奴才的荣幸,您这边请。”耳边又响起孙财儿讨好的话。
出了浣衣局的大门,疾行几步,抚着柱子猛烈的呼吸,才觉得胸中不那么憋闷,在这紫禁城里锦衣玉食的主子们,可曾想过同一片宫檐下还生存着这样一群人?
然而更让我感到恶心的是那个掌印的孙公公,奴颜媚态,欺软怕硬,猥琐之至!
呼吸到新鲜空气,脑子也活泛起来,边走边想着刚才秋棠的话,我又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我的父亲是安濂,我的全名就是安芙瑶咯,可这安濂又是谁?还有苏云的住处,刚才秋棠的话被孙财儿打断了,听荷轩是在良妃住的延禧宫附近么?我离真相越来越近,却好似越来越糊涂。
新的信息让我心跳加速,我竟然有一种看推理破案片得快感。这比看片更刺激吧,我这可是身临其境。
突然又想到,这是芙瑶的身世,而不是我赵幻的身世,我何必这么上心,这么激动?难道我从心底已经把自己当成芙瑶了么?我好像早就把自己当成芙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