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本书由零点看书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109.传奇
“娘娘, 您看这样可好?”芷若在我的发髻上插上了一支沉甸甸的九凤朝仪簪,终于弄妥了我的妆容。
泰儿死后不久,就到了鸿嘉十六年的春节。这一年, 我已经整整五十岁了。看着镜中雍容华贵的那张脸, 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所经历的一切——那些痛苦、忧伤、快乐、幸福, 它们都曾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不曾抹去的痕迹, 最终又悄然无息地融入我的灵魂里。每年的这时候, 我看着自己的容颜,就好像一个飘荡的灵魂在高台上远望自己的肉身。那镜中的容颜总是让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子曰, 五十而知天命。我的天命,又是什么呢?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 尽量不去想那些让自己感到沉重的事情。接着我微微抬起了手, 宫女们见状, 忙上前扶住了我。我略微整了整衣袖上的褶皱,挺了挺胸, 端庄地向奉贤殿走去。
那里,是今年赐宴的地方。可我不大明白,元昶为什么会把好端端的家宴和外臣的赐宴放在一起,难道,他也会害怕家宴上可能会出现的悲凉, 还是因为, 家事国事, 对我们而言, 本就是一件事?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尖利的通报一成不变地响起。我目不斜视地跨进奉贤殿, 殿内早已等候多时的外臣与皇亲国戚忙望向门口,齐刷刷地向我跪下行礼。那一刻, 我竟有些微微地紧张了。好像自从册后大典之后,我这还是头一次接受这么多外臣的跪拜。我轻轻扬起下巴,看到元昶就在那高台上等着我,尽管在远处,我竟然也能看到他挂着微笑的表情。
那是我的丈夫,我的君主,他在等我。
我对他报以相同的微笑,慢慢经过那一个个低矮的身躯,不疾不徐地走在那一条五色织锦毯铺设的大道上。对我来讲,那些对我屈膝行礼的人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有他。
终于,我提起裙摆,缓缓登上了那只有五六级阶梯的高台。元昶笑着起身,预备迎我。我微微一笑,便要俯下身去行礼。然而他却很快地绕过了高台,扶住了我几乎还没有弯下来的身子。
“今日你我只谈家事,不行国礼。”他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向他微微地笑了笑。他牵起了我的手,我们绕过桌子,共同站在了那仿佛可以睥睨天下的高台上。我看到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惊讶地发现,奉贤殿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臣子。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天,我也是穿着深红色的凤袍,和他站在一起,共同接受群臣的朝拜。
于是,从那时起,君临天下,母仪万方,就成了我们一生的全部。
此佳儿佳妇,必能成就锦绣河山!
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到了先皇曾经留给我们的话儿。三十年前,我曾是如此青涩地站在那里,谦卑而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我的荣耀和责任。现如今,我们就站在这里。然而睥睨天下,我不禁扪心自问,这一片锦绣河山,我们真的成就了吗?
我感慨万千地对上元昶的笑容,不禁微微垂了眼睑。片刻,我抬起一只手,洪亮地道:“诸位平身。”
“谢皇后娘娘,臣等恭祝娘娘千岁,千千岁。”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宫殿中响起。元昶满意地笑了笑,见众人都站起了身,便道:“都坐吧。”然后便携着我坐了下来。
“玉儿,”在众人正有些忙乱地归坐的空当儿,元昶突然转过头,轻声对我道:“你可知,今年为什么朕会在奉贤殿赐国宴并家宴?”
我连忙转过脸,低声回答道:“臣妾不知。”
元昶得意地笑了一笑,这才解释道:“因为今天,有个特别的人。”
特别?会是谁呢?然而不等我发问,元昶便开口问道:“太子,你说的那个人,可已经带来了?”
“回父皇,就在殿外。”
“传。”
不一刻,一个僧侣模样的老者缓缓进入了大殿。乍看上去,他那朴素的僧袍袈裟和这宫殿中金碧辉煌的氛围极不相称。
然而,他自己确是浑然不觉。只见他缓步上前,见到我们,也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跪下。他只是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贫僧有礼了。”
我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但元昶却仿佛和他很熟络似的。只见元昶并不在意那和尚的礼仪,竟然带着几分恭敬地回道:“高僧不必多礼。”
他是谁?为什么连一向不大礼佛的元昶都会对他如此客气?
只见那和尚缓缓地直起身子,他那深邃的目光没有看向别处,只是静静地落在了我身上。还未等我说什么,那和尚竟自先开口,轻声吟道:“海西自有薄情王,为求万安乱梨娘。一朝使得雏凤起,便有佳璧耀九邦。”
这句久违的谶语搅动了我近乎尘封的回忆。仿佛是一道灵光从眼前划过,那些旧日里细细碎碎的回忆在我眼前一幕幕浮现了出来——那片草原,那匹疯狂的白马,还有那个谜一样的老人。
“你是……格纳?”我犹豫着问道。
底下的人点了点头,微笑道:“贫僧法号格纳。”
我心里有一丝释怀,但看到他的模样,却仍有几分疑问,于是,我开口问道:“本宫记得,初见格纳时,高僧已是耄耋老人。为何几十年过去了,高僧反而看上去更年少了呢?”
“娘娘,”那和尚微微一笑,“贫僧是格纳的衣钵传人,这是海西佛法世世代代的传统。”
“原来如此,”我亦有些释然地笑道,“今日得会高僧,真乃本宫的幸事。皇上何不设座,请大师入席?”
元昶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听格纳开口道:“娘娘不必忙乱,贫僧今日,只为普度海西千秋万代,不为宫城一餐珍馐。所以,贫僧有一事相求,乞望娘娘成全。”
我疑惑地与元昶对望了一眼,有些不解地开口道:“高僧有何相求之事?只怕僧俗两界相隔,本宫无法达成高僧的心愿。”
“娘娘权且安心,”格纳的声音依旧沉稳,“贫僧此次前来,只因师傅传我衣钵之前曾嘱咐过,为保海西千秋万代,贫僧收回海西佛家至尊宝物夜明珠,以为普度海西众生而用。如果贫僧没有猜错,这颗夜明珠,现就收藏在娘娘身边。不知娘娘可否将此宝物归还佛家,以全我佛庇佑众生之念。”
“这倒有些奇怪,”元昶皱了皱眉,但依旧笑道,“你怎么知道这颗珠子在皇后身边?”
“此夜明珠取于‘阴中最明’之意,”格纳缓缓地道,“我佛家世世有言,唯天下女子至尊方能收得此物。如今海西阴气以至极盛,所谓月满则亏,故而为保娘娘和海西的平安,贫僧须得收回此物。”
“放肆!”瑞儿率先在一旁出了声,“我母后是天下至尊,怎么会有月满则亏之说?!”
“太子,方才娘娘讲,我僧俗两界相隔,正是此理。”格纳也不恼火,仍旧徐徐地解释道,“此物庇佑娘娘已有数十年,如今娘娘大难已尽,大福将至,如在将此物留存身边,反而会适得其反。”
“你这和尚甚是胡言乱语!我母后有什么大难?”
“太子,佛法众生平等,娘娘虽是天下女子至尊,可也需经历天下人所无法承受的苦难,方可成就天命至尊……”
“太子,不必说了,”瑞儿还想再说什么,我忙开口打断了他,浅笑道,“所谓佛家之宝,于本宫而言,也是身外之物。所谓物无常主,今儿你既然求了它,本宫断没有强留的道理。不过,那珠子认人,它是否愿意跟着高僧回去,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这个自然,”格纳微微点了点头,“所谓佛家至尊之宝,自然有它自己的灵性,可以识人辨人。若是贫僧自己走了眼,贫僧也愿意将此物留在娘娘身边,不会强取。”
我这才点了点头,吩咐下人去取那枚夜明珠。不一刻,芷若就将那个我熟悉的紫檀木盒子取了来,交给了格纳。
格纳轻轻抚摩着盒子盖,低声吟唱一般地道:“自我一别,数年有余,彼若有心,且随我来。”
说罢,他打开了盒子。就在盒盖开启的那一刹那,五色的霞光从盒中冲出,将整个宫殿照射地仿佛如仙境一般。
“娘娘,”待那霞光散尽,格纳对我深深一拜,沉声道,“您和□□孝慈皇后,是海西真正的奇女子。”
“高僧何以出此言?”
“此光乃是我佛临世时其身所带的霞光,”格纳解释道,“如今此物经您与□□孝慈皇后二人精气灵神之影,便能得此光辉,可见您与□□孝慈皇后,都是海西佛家的传奇,堪与我佛相论。”
我听了他的话,不由感慨地一笑,双手合十道:“多谢高僧,我若为传奇,只愿海西后世少有纷争,化后世传奇为安宁。”
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那席面上原本该坐着人的空席——那里面,有我的儿子,我丈夫的兄弟。
我想格纳应该听懂了我的话,他静静地再度朝我一拜,便转身欲走。
“大师且留步,”我忙忙地开了口,“我想知道,大师预备把这颗珠子带到何处呢?”
“来自来出来,去自去处去。”格纳轻声说完最后两句让我们有些费解的话,便飘然离开了奉贤殿。几年以后,我方才知道。格纳将此物重新埋于南山脚下,而在明珠所入之地,立生澈湖为屏,生群山为倚。佛家有云:此为泽佑万世之民。
所有的人都愣愣地看着格纳离开了奉贤殿,就像在看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梦境消失了一样。
“皇上?”我看着元昶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禁低声问道,“这些,您信么?”
“朕相信他,”元昶意味深长地笑道,“因为,他给朕的谶语,全都实现了。”
我感到他更加有力地握住我的手,就像在握住他的万里江山。
五十而知天命,我终于明白,我的天命,就是成为海西的传奇,成为大齐国的皇后。
暮鼓的声音在攻城内悠悠响起,就像是在元昶登基前的那声声晨钟一样,低沉,有力。臣子们感到了我们身上的霸气与自信。他们纷纷跪下身去,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奉贤殿——
“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末云:写罢此文泪涔涔,千古一叹为伊人,万载家国同体事,谁人不是太痴心!
-----------全文完-----------
二零一零年一月十四日夜初稿于石门玉泉
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一日夜再稿于紫金苑
二零一零年二月三日三稿于昊海园
二零一零年二月二十一日四稿于中景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