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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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初征
我刚从偏门走进勤政殿的寝宫, 就见小顺子忙朝我摇头。我忙上前轻声走了两步,刻意压低声音问道:“可是文渊阁的人在里头呢?”
“可不是么,娘娘, ”小顺子低声道, “云州刚好了两个月, 这阵子又是一天三次加急, 战事吃紧, 皇上也忧心得紧呢。”
“皇上的午膳进了么?”我叹了一口气,方道,“怎么尚食的奴才都呆在外头?”
“奴才该死, 没能伺候好皇上!”小顺子也是一脸的惶恐,慌得就要跪下, “娘娘一会儿若是要进去, 可得好好劝劝皇上。都两天了, 皇上总是这么饮食不进。”
我的眉头不由地皱到了一起去,看来仍是老样子, 元昶究竟还要不要自己的身子了,这么大的岁数,仍是顾前不顾后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欲抽身去偏殿等候,却听得殿内一阵脚步乱响, 我心里明白这是外殿的朝臣已经散去, 便示意小顺子进去回禀一声。不一刻, 他便又转身出来, 对我道:“娘娘, 皇上叫您呢。”
我忙将芷若手中的食盒取了来,三步两步地进了门。元昶大约是刚刚打发走了过来报加急的外臣, 看上去脸上满是焦虑。我也顾不得见礼,只连忙上前取过他手中的暖炉,伸手一探,果觉得凉丝丝的,热气也没有了,便不由地轻声嗔道:“就是这样子,那底下的人都不在跟前,自己也不记得保养些。”一面说着,我一面又将自己的暖炉塞在他手里,又起身去那一旁的小柜子中取了新的龙涎香饼拿来烧着。元昶倒也心急,忙道:“你把朕的弄好了,就换过来吧,不然你自己又没得用了。”
“少不得等一刻,”我上手试了试,仍觉得那暖炉不大好,“皇上这暖炉也不知冷了多久,还得让它先自个儿暖暖才是。臣妾这一路走过来,早已不冷了,现在也不用那些东西,倒是皇上先委屈些,先用臣妾的暖一暖。”停了一刻我见他已经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便又问道:“午膳可还没进呢?臣妾瞧着尚食的奴才都停在外头呢。”
“叫他们都散了吧,”元昶摇摇头道,“朕不想进。”
我这才起了身,将已经烧得热热得暖炉放进他的手中,换下了我自己的,一边又帮他揉着肩膀道:“不进也罢,见天一个样子。也没趣儿。不过,”我略一顿,柔声劝道,“臣妾今儿早上起来去御膳房亲自调了几道汤品,皇上赏个脸,尝尝可好?”
元昶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我见他没有拒绝,忙开了盒子捧出一个小碗儿。元昶见了,略偏了偏头,脸上神色一缓,有些好奇地道:“这是什么,一碗清汤怎么也能弄出这个味来?”
“皇上尝尝,再问也不迟,”我轻声笑道,“都在前门试过毒的,这会子可以直接用了。”
元昶这才就着我的手上喝了一口,品了一刻,方笑道:“仍旧是尝不出来,若说是荤汤,哪里有这么清的!可若说是素汤,却也断出不来这么个味。”
“皇上猜得倒没错,不过,只对了一半,”我笑道,“是用十八种上进的野山菇,和上好的牛骨,以及海西贡上来的野山鸡熬的,因为熬透以后又反复滤过了十来次,这才清亮些。”
“到底是你有心。”元昶就着我手上喝净了那一小碗,有些意犹未尽地道,“可还有余的?”
“今儿就做出来这些,”听得他腹中几声响动,我不禁暗笑道,“不过那食盒还有别的,皇上要不要试试?”
“噢?”元昶挑眉笑道,“你还弄出了什么新巧玩意儿?”
我忙将那食盒中所带的几样精致膳食取了出来,一一摆开。
“这样,是用海西的法子做出来的开胃菜品,这品小菜虽尝着酸凉,但却无寒凉之份呢。”我浅笑着指着最前面的一小碟凉菜道,“配着加了软芋头的薄饼,最是可口呢。”
“哦?”他挑了一筷子细嚼了嚼,半是惊喜地道,“这道菜,朕先前在海西尝过的。还是那夜里,你单独做给朕用的!”
我浅浅一笑,微微点了点头,又引着他去看下一道菜。就这么半劝半哄地,我终于让他把膳食进了下去。吃了东西,他的精神便好了些,于是又埋在了书桌上批阅那些奏折。我见了,便噤声要出去,但却听得他道:“你留下,从今儿起,下晚就歇在这里。”
我听了,只好笑道:“便是留下,也得让他们把晚上用的东西预备下。”说罢,我便出了殿门外吩咐。但刚出了殿门没两步,却见昭阳和承祜两个人偷儿一样地躲在偏殿里,不知都在嘀咕些什么。我见了,不由地心生疑惑,便刻意放重了脚步,抬高声音咳嗽了一声。这倒真把这两个孩子唬了一跳,不过昭阳见到是我,反倒朝我忙忙地跑了过来,凑在我身边道:“母后母后,您是要回坤成宫么?父皇也要回去么?”
我以为她是要去闹元昶的,便皱了眉头责怪道:“你别在这里闹你父皇,前头事多,你两个又跑来做什么,还不好好回芙蓉馆呆着呢!”
“母后,”祜儿连忙起身道,“昭阳不是来闹父皇的,是,是……是替儿臣说话的。”
“替你说话?”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又得什么不是了?”
“没有啊,母后,”昭阳眨着眼睛,无辜地替祜儿辩解道,“三哥哥想去云州,求了父皇好几次,连折子都上了,隔了这么久,父皇就是不给个回话儿。我们去问大哥哥,可大哥哥也推说不知道,所以,我才来问父皇的。”
我这才放下心来,正了正神色对祜儿道:“原来为这件事情,罢了,你两个都回去吧。现在你父皇刚缓了一刻,没得为这种小事把他吵的心烦。这事情母后也知道一二,你们不必进去,只等母后问清楚了再说,如何?”
祜儿的神色略有不甘,但也没有违拗我的意思。只见他行过礼,便要叫着昭阳离开。谁知昭阳却拉着我的手,腻腻地道:“三哥哥你先回去,我要和母后说几句悄悄话儿。”
我只得苦笑着先吩咐下人将祜儿送回谨身馆,待祜儿转身出了殿门,昭阳却又一言不发。我着急去看顾元昶,便有些急切地开口问道:“你有什么好话儿要跟母后说,怎么又不吭声了呢?”
“母后,”昭阳慢慢地抬起脸,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霎时间溢满了晶莹的泪水,只见她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一字一句地慢慢道,“母后,有一天,三哥哥也会离开我吗?”
我不解地蹲下身子,将女儿柔弱的肩膀搂入怀中,轻声问道:“你是舍不得你三哥么?”
“嗯。”昭阳噙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着他去求你父皇,让他去云州呢?”我更加不解了。
“我不想看三哥哥不开心。”昭阳低低地道,“几个皇兄里面,只有三哥哥与我待得时间久,也只有他真心待我好……我也想让他和我一样,要什么,便有什么。这样,三哥哥就不会总躲在兵营里了……”
我轻轻帮女儿擦拭着滴下来的眼泪,好言安慰道:“你三皇兄还小呢,想你父皇不会这么早就把他放出去,况且就算是要放出去……孩子,你都这么大了,哪里能一辈子跟着你三哥哥玩呢?”
“那,我还能跟谁呢?”昭阳瘪着小嘴喃喃道,忽悠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母后,要是三哥哥不在宫里了,母后和父皇能一辈子都陪着昭阳吗?”
“傻丫头。”我笑着摇了摇头,“父皇和母后不是一直都在你身边么!好了,别瞎想了。一会儿母后让织造所的人叫来,让他们用上个月新进上来的月影纱给你裁几件新的衣衫,这可是你父皇特地嘱咐留给你的料子呢。”
昭阳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眼睛。我见状,忙将自己的帕子塞给她,嘱咐道:“别用手抹眼睛,仔细眼皮子里不舒服。”
昭阳接过我的手帕,一面行了礼,一面揩干眼泪回去了,我却慢慢在偏殿坐了下来,仔细把玩着两个孩子刚才的话,渐渐地,一种莫名的不详在我心中氤氲开来。
“昭阳不是来闹父皇的,是替儿臣说话的。”
“母后,有一天,三哥哥也会离开我吗?”
“我不想看三哥哥不开心。几个皇兄里面,只有他真心待我好……”
“我也想让他和我一样,要什么,便有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端倪——昭阳,我们的掌上明珠,只怕又会被人利用!虽然当日璃山的前因后果尚未完全弄清,但泰儿被搅在里面早已是不争的事实,而那时候泰儿所利用的人之一,就是昭阳。难道现在,尚未成年的承祜也要利用在身边的妹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么?!虽然这一次他并无坏心,可谁知以后会怎样?!况且,看昭阳的神情,恐怕,这事情,还有所谓男女之大防的隐患。好在这两个孩子都是年纪尚小,不然这事情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传出去,这两个孩子的清白名节还要不要了!亏得昭阳和祜儿都是心无城府的,他们的话正好给我来提了个醒儿。既然如此,云州的事情姑且不论,得赶紧让承祜行元服与大婚之礼,这样才能让他和昭阳名正言顺地分开,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不妥,再给元昶添烦。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昭阳只怕也没有那么轻易地妥协,保不齐还是要哭闹许久,还会闹到元昶那里……与其这样,倒不如接着承祜元服与大婚之后成人一说,将他暂时放到云州去,一来也好建功立业,为这孩子的将来打算;二来战事一开,祜儿只怕三年五载都回不来,正好可以断了昭阳的想头。理清楚了这两个孩子的事情,我这才起身吩咐下人将我的日常衣物和首饰零碎预备好了送到勤政殿的寝宫。
“皇姐!”冷不防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我连忙敛了神色回转身子,却见到一脸焦急的祖辉进了来。他见了我,脸上的焦虑还倒有所缓解,不大在意地跟我行了礼,便问道:“皇姐,皇上可是歇下了?”
“这几日那么多事情,哪里歇得下来?”我见了他,又不由地想起了云州的乱子,便道,“这几个月都不见你往本宫哪里去了,可是云州又出了岔子?你执掌兵部,手底下怎么也荐不出一个合用的人,没得三天两头让皇上心焦。”
“皇姐有所不知,前头领兵的贾代原是前些年世袭的镇守爵位,永徽九年谭家倒了之后,才正正经经地从西北调到了云州,又加封了伯爵位。这么些年云州都没闹事,皇上也当他是镇守有方。谁知两年前他儿子袭了爵位,竟然一发地不成器了,秋天那会儿就连着报了几次不好,后来皇上派了督军去,倒也打了两场胜仗——可谁知又是假传大捷,着实可恶!眼下云州各部又打起来了,闹得沸反盈天。”
“这次可又是打了什么旗号闹事?”我皱眉道,“别是和慕瑾月有关,那才是事故呢!”
祖辉皱眉想了一刻,方道:“似乎有这个搀和在里面,不过我也没细看。皇姐问得也奇怪,云州都打得不成样子了,皇姐还操心他的旗号做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心想祖辉你终究是心眼太实在了,但我也却不想在这里和他纠缠过多,于是便转了话头道:“既是如此,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莫不是前头又有了急报?”
“皇姐可是多想了,这回不是弟弟有急报,只怕是皇上有急召。”祖辉慌着说完,便赶着进了去。我知道他们有军机要谈,便也不再跟过去,只转身折回了偏殿,吩咐下人将我日常做的针线取来。
“娘娘,皇上叫您过书房去呢。”我那做了一半的香囊才戳下针去,便听得小顺子又来请我过去。我估量这仍旧是云州的事情要与我商量,便将手头的东西丢给芷若,又折回了勤政殿的书房。果然,书房里,祖辉仍旧站在一边,而见我进来,元昶劈头便问:“让承祜上云州,这是谁的主意?”
他的语气虽急,可我却很难分辨出喜怒,略定了定神,我方有些虚虚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不是两个月以前都驳回去了么?”
元昶点了点他面前的一份奏折,我迅速瞟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祖辉,顿时明白了这事情的先后——承祜这孩子,想带兵都想疯魔了!不但折子上了第二回,还拉上了祖辉敲边鼓!可我现在却又难开口了——怎么也得先弄清楚元昶的意思才是。于是我沉吟了片刻,方道:“孩子大了,自然有它自己的想法儿,这不是怕当面说了,皇上不准,他也怪臊的,这才又写了折子上来。”
“朕说的不是这个。”元昶叹道,“前番驳了他的折子,是觉得他年纪尚小。可你看今天这个折子里面,言语虽粗,但言及用兵谋略之道,却是老辣至极,断不像他素日的样子。祜儿年少不成器,朕也不会说他什么,可今日竟然假借他人之手欲成其好大喜功之心愿,朕实在是不能容忍!祖辉,你平日里也是教导他这些来着?!”
“皇上,”祖辉忙跪下道,“三殿下虽然年少,但其兵家要略,早已谙熟于心。前几番西北之战,三殿下曾与臣相议用兵之道。臣虽年长,却多不如三殿下临机之断。皇上若不信,可将三殿下召来细问便是。”
元昶重重地叹了一声,疲惫却有些微怒地道:“朕自然要问,可是,朕却也希望这其中用兵之道,是由你捉刀而成。这样,即便是临阵换将,朕,亦无所顾忌了。”
我和祖辉都愣了一下。怎么,刚才还在骂儿子不实在,怎么这一会儿又成了要祖辉出战?这倒还真是出人意料了。只见祖辉定了定神,回道:“臣谢皇上一片厚爱,但臣敏才远不及三殿下,若贸然出征,只怕会适得其反。”
“国无长君,国无宁日。军无长将,军中会发生什么,你心里只怕也有数。”元昶复又叹道,“朕也想将他放出去,可他年纪甚小,朕如何能放心呢!”
“皇上,”我缓缓地开了口,“如果皇上有心栽培祜儿,不如将祖辉和祜儿同封左右将军,出征时既可以使他们相互扶持,又免得皇上在宫城里担心,岂不两全其美?”我就知道元昶打的是这个主意,可叹祖辉竟然不明白,只一味推来让去。想到这里,我又忙对祖辉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吭声。
“这倒也真算个法子,”元昶终于点了头,喃喃道,“不过他两个的名位,还要斟酌一二才是。祖辉先下去吧,朕也乏了。”
祖辉询问似的看着我,我却只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元昶这一番试探为了什么,我也不大明白,只好暂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果然,待祖辉退下后,元昶好一阵子没有出声,只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他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句并无甚用的话:“提前给他行元服礼吧。”
我连忙答应了下来,但看着元昶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又隐隐觉得,这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鸿嘉九年初冬,皇三子承祜在行元服礼当天被晋封为淳郡王,加封云州征远将军,征平云州之乱。与此同时,因云州前些时候战事不利,兵部从上到下所有官员皆被降职,只有祖辉因为“议亲①”一说而被允许“戴罪立功”,不降反升地变成了云州的督军。
与前些年相比,这一年的冬天甚是短暂,连雪都没来得及好好地下一场。然而凛冽的冬日却并没有因为短暂而放过整个宫城,冷风吹来,仍旧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颊。御花园的景致,也大都因为这种逼人的冷气而变得毫无生机。就在这种阴冷的孤独中,我跟元昶在宫城的永旭门前,送走了我们的小儿子。不知为什么,当他回首望向我的时候,由这寒冷冬天所引发的苍凉与孤独,在我心里变得愈发地沉重了。
孩子,一定要平安地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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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所谓“八议”是指法律规定的以下八种人犯罪,一般司法机关无权审判,必须奏请皇帝裁决,由皇帝根据其身份及具体情况减免刑罚的制度。这八种人是:议亲,指皇亲国戚;议故,指皇帝的故旧;议贤,指依封建标准德高望重的人;议能,指统治才能出众的人;议功,指对封建国家有大功勋者;议贵,指上层贵族官僚;议勤,指为国家服务勤劳有大贡献的人;议宾,指前朝的贵族及其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