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嘉三年春, 元昶为了调养尚未痊愈的身子，下旨圣临璃山温泉行宫休养，并命太子监国, 代理朝政。

我不知道祖寿将我的意思透露了多少给太子, 更不知道太子对那番话能够理解多少。但出城送行的时候, 太子略显抗拒而恭顺的眼神, 不仅让我觉得心中阵阵的酸楚, 更让我对未来或许不可控的局面产生了丝丝的惶恐。尽管赵南丰在送行的队伍中向我坚定地点了头，可我的右眼依旧一刻不停地跳着，仿佛在预示着未来可能的灾难。

如果他日父子相忌, 我究竟该站在谁的身边？

我曾经那么坚定地请求赵南丰，请他还我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可是, 真正的太平盛世又在哪里呢？曾几何时, 我自认掌控一切地告诉钰菡，宫斗永远都不会停止, 而今日，我是多么希望这句话是依据不折不扣的谎话，这不仅仅因为，即将有着殊死搏斗的两个人，都是我挚爱的亲人, 更因为他们的荣辱沉浮, 都将与我的身家性命, 以致于身后的整个家族息息相关。

“母后母后, ”昭阳的小手晃着我的手, 轻声叫道，“你看钰菡嫂嫂是不是病了。”

“嗯？”我勉强分了一下神, 朝瑞儿身边的钰菡望去，有那么一刹那，我是真的有些担心钰菡那看似苍白的脸色是不是由于恶疾所致，然而对上她与瑞儿何其相似的眼神，我的心不由得凉了一大半，满心的担忧在那一霎间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暗地里有些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哼，是么？”便装作不理会昭阳的问话，转身抱起她上了凤辇。

“我要父皇，”昭阳在我的怀里有些不老实，歪着脑袋向元昶的龙辇闹着。

“阳妹妹可别闹呢，文武百官这都看着呢，”扶我上车的泰儿忙在一旁小声劝道，又像是安慰昭阳一般解释道，“父皇说了，出城五十里，就让妹妹到龙辇里坐着，可好？”

“不好！”昭阳见承泰在身边，根本不顾及我皱着眉头的表情，越发闹得来劲了，“上次秋狩，二哥哥就是这么哄我的，这次我再也不信，让我去找父皇，我要父皇嘛……”

昭阳说着，小脚在我的怀里乱扑腾起来，一个不留神，她踢到了我的小腹上，我掌不住疼，不禁哎哟一声略微弯下了腰。承泰见我面色不好，忙凑上前紧张地问道：“母后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蹙着眉头还未来得及回答什么，只见小顺子有些气喘地奔了过来，忙忙地道：“皇上有旨，宣皇后娘娘与晗明昭阳公主同坐龙辇。”

“怎么样了，身子还觉得不好么？”元昶细心地将手放在我的小腹上，一脸忧虑地道，“吓死朕了，还以为你又作了胎，昭阳这一脚，若是踢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无巧不巧，昭阳这一脚踢出了我癸水在身的日子，越上年纪身子竟越经历不得这样的日子，方才昭阳那一下虽然踢得不重，却让我疼得可以，又加上入龙辇更衣躺下时，月信竟然打湿了小衣。不啻元昶，连我自己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真的是作了胎。好在不过是虚惊一场，有惊无险。不过到现在，脑门子上还自是有时无地冒着虚汗。

“母后……”昭阳怯怯的声音从我脚边传来，我略略扬起头，看到小小的女儿有些畏缩地抓着盖在我身上的锦被，心里颇觉不忍，于是慢慢从锦被中伸出了胳膊，想要招呼她过来。

“哎，别乱动。”元昶一把将我的胳膊按了回去，一边用明黄色的帕子帮我拭干了眉头的汗，“太医说你现在受不得凉，仔细别乱动。”

我知道元昶这是故意给女儿冷落，不由地暗暗苦笑了一下，倒是难为他了，自从有了昭阳，真是没见过他这样跟女儿冷脸子。

然而昭阳却被我们的冷落吓坏了——从小就是被我们捧在天上的，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不一刻，只听得脚边扑通一声，小小的女儿脑袋顿时矮了半截，几乎隐没在了床下，哭声从那跪着的小人嘴中传来：“母后，阳阳错了，阳阳不该任性，阳阳知道错了，呜呜……”

我心里一阵酸楚，刚要开口安慰她，却见元昶朝我丢了个我眼色，示意我不要开口。果然，在我们沉默不语的威胁下，昭阳哭得更厉害了。

“母后，母后，阳阳真的错了……您不要不理阳阳……呜呜……父皇……”到底是昭阳聪明，哭了半天发现正主儿没开口，于是可怜巴巴地抓住元昶的袍子下摆，呜呜咽咽地道，“父皇……阳阳知错了，阳阳下次再也不敢了，父皇……求您别生气，父皇……您别生气了……呃咳，咳咳……”

小孩子哭的时间一长，就有些上不来气，呛得自己会咳嗽起来。元昶微微侧了脸，见昭阳的一张小脸已经被哭泣和咳嗽憋得通红，这才有些慌慌忙地把女儿拉了起来，抱在膝上轻声责备道：“怎么那么不听话呢，母后身体不好，你就不能让她给你少操些心，嗯？”

“阳……阳阳，下次，再，再也不，不，不敢了……”昭阳的声音在元昶半似安慰的责备下渐渐安静下来，但仍是抽抽噎噎地心有余悸，小手紧紧地抓着元昶的前襟，断断续续地保证着。

“好了，昭阳，”我看着女儿哭得这么伤心，自己心里也酸酸的，不由得从锦被中伸出了手，捏捏她的小胳膊道，“下次可不许任性了，记住没？”

昭阳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乖巧的让人心疼，但元昶却有些不满意，他托抱着昭阳那只手上用了些力气，在昭阳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故意放沉了声音责备道：“母后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昭阳嘴一瘪，我以为她又要哭出来，谁知她忍了忍眼泪，礼数周全地答道：“昭阳谨记母后教诲。”

元昶这才轻轻抱了一下女儿，把她放下了地，昭阳带着一个小花脸给我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退到龙辇外间去了。

“皇上这是何苦呢？”我有些心疼地道，“她都知道错了，还非要她这么着才罢。”

元昶俯身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握住我的手低声道：“你以前说的没错，的确是朕太偏宠昭阳，若是别的倒还罢了，怎么今日竟荒唐到这地步，想刚才你若真的有了喜，该叫朕如何是好呢……”

我看着他满眼的怜惜和宠溺，不禁想起了祖寿那日的话——爱一个人爱到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地步，那是怎样的情形——或许，我们这一生，所爱之情，早已融入骨髓，深刻地无法分离。

我浅浅地笑了一下，故意打趣道：“臣妾以为，昭阳是皇上最最珍爱的宝贝，怎么今日倒让人不解了呢？”

“朕只有一个最最珍爱的宝贝，那就是你……”元昶轻笑道，“阳儿，不过是你这个宝贝的附属……合上眼睡一会子，朕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我感怀地看着眼前的人，二十多年了，上天已经从我们身上取走了多少年轻的标识。为君为后十几载，青丝已生华发，眼角已生沧桑，可惟独他的这份情意，却仿佛初婚时许诺的一样，不曾改变分毫。我握紧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点，耳语般地回答道：“陪着我，一辈子……”

“一辈子……”元昶换了姿势，将我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中，轻轻回答道。

我像昭阳一样紧贴着他的身子，轻轻舒了口气，暗暗地对自己道——瑞儿，你说对了，终其一生，我都只爱你父皇。

你的心思，万不可被皇上的宠爱所收拢！

不知为何，突然间，孝慈皇后的话就那么没来由地回荡在我的脑海中。于是，对于这有些突如其来的温暖，我心中竟然有一丝丝隐隐的不安，元昶，你这么做，究竟是爱我，还是要用你的爱，最终化解我们可能会有的隔阂，让我在日后的争斗中站在你这一边呢？

难道一朝为后，也注定着此生要将自己所爱的一切作为人生的赌注么！

《仪礼》有言：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丈夫……儿子……

元昶，我是爱你的，可是，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在我们随时可能这个彼此为敌的家中，实在是太脆弱了……终于，我有些无奈地暗暗摇了摇头，在心里默默对瑞尔念叨——瑞儿，不管怎样，娘却依旧要保护你，因为，你不仅是我的儿子，还是我未来的一切。

“这里，就是璃山了？”我轻轻抚了抚发髻，有些疲惫地走出龙辇，虽说璃山的温泉行宫离京城并不大远，但这十几天的颠簸终究让我本就有些不适的身体感到劳累，相形之下，元昶的身体倒比刚离京城时好了一些，故而一到行宫，他反而先脚不沾地地和几位大学士议政去了，这倒让我轻松了些许，可以稍稍喘口气，为晚上的赐宴做些准备。

“回娘娘，正是这里，”随驾的芷若一边回道，一边体贴地看顾着在一旁的昭阳，“方才皇上嘱咐奴婢一定告诉娘娘，今晚车马劳顿，例行的赐宴免了，娘娘可先去沐浴，皇上稍晚时候便至寝宫用晚膳。”

此次出行，如往常一样，就带了我一个后宫女子随驾，我听罢，淡然笑道：“多谢皇上想着……你也累了一天了，先下去歇一阵子吧，本宫身边还有其他人，暂且够用了。”

“娘娘可一定先去沐浴，这句话，皇上嘱咐了好些遍呢。”芷若笑着道。

“本宫遵旨就是，只不知，这沐浴的地方，在何处呢？”我笑问。

“回娘娘，皇上赐浴——海棠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