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门外疾风骤雨吹醒了我的思绪, 我就那样突然站在了门口，一动不动。

“娘娘……”身后，小德子的声音软软地传了来。

一道惊雷劈了下来, 我身后的宫人被吓得一哆嗦。我在他们的恐惧中慢慢地转回了身, 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坤成宫的正殿上, 缓缓地端坐下来。

“娘娘……”小德子看着我, 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住了, 但又感到迷惑不解。

“本宫问你，”我冷冷地看着他，“皇上, 为什么传了内廷杖？”

“这……”小德子一时语塞，但却仍跪下道, “这, 奴才, 奴才……娘娘，救礼郡王要紧, 娘娘还是……”

“说！”我冷然吐出一个字，吓得那奴才只剩下发抖，不敢再开口。

“你今天要是不说出来原委，本宫是不会去说情的。”我盯着地下的奴才，声音寒得让人害怕, “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皇上为什么传了内廷杖, 你比谁都清楚吧, 嗯？”

那奴才这回子却跪在地上, 只剩了发抖的份儿。

“哼，”我冷笑一声, 吩咐道，“鼓瑟，你去勤政殿看看，究竟是为什么传了内廷杖！小德子，本宫可给你机会了，你不说，好，过会子本宫查出来了原委，若是你们与这些奴才有关，你们便一个也跑不了；而若是与你无关，却耽误了礼郡王的事情，他要有个好歹，你就等着陪葬吧！”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小德子忙叩头道，“奴才但说出来，娘娘可一定救救主子，今儿夜里，主子，主子说要出宫走走，让奴才跟着，奴才就跟去了，后来，后来主子进了一个叫什么，什么怡红院的地方，好大一会儿才出来……晚上回宫，一进宫城门口儿，就让皇上的侍卫给拿住了，送到了勤政殿，皇上说主子荒废学业什么的，骂了半晌……接下来，就，就传了，内廷杖……”

我听得怒火一阵一阵地往上顶，不由地恨恨地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要你们在礼郡王身边，就是这么伺候的？！怡红院……好，真好！你们可真会教唆主子啊！！来人，把这个引着主子做下流事情的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底下的太监不敢怠慢，忙一拥而上将小德子拖了出去。小德子见状忙大声哭喊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我毫不理会，只是挥挥手让把他赶紧带走。末了，我的胸口还是一阵阵地起伏，怒气也未曾消得。

“娘娘，”芷若上来劝道，“娘娘，礼郡王那边……”

“不管他！”我恨恨地道，“胆子可真大，去青楼……让皇上随便教训，打死了本宫也不心疼！哎哟……”我的下身突然开始一阵阵地疼了起来，不由地抓紧了芷若的手臂道，“哎呀，怎么这时候来了呢……”

“娘娘您，”芷若见我生产也不是第一次了，忙道，“娘娘别急，奴婢扶娘娘回去躺下。鼓瑟，清影，快去勤政殿告诉皇上，再去传太医，娘娘要生了！”

“娘娘，娘娘，您用力啊！”稳婆在一旁不断地朝我叫喊。

用力用力，也要有力可用才行。大半夜的不进汤水，又被惊醒，我哪里还有力气！况且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哪里还比得了当年！

似乎是嫌这屋子里还不够热闹，窗外的惊雷也一声声地响了起来，搅得我心神不安。不一刻，寝宫外面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不用问，我也知道，准是元昶来了。

“娘娘，”芷若在一旁不断地为我擦着汗，“娘娘，您用力啊，您不是盼着能有个小公主吗？您用力啊。”

公主？我的意识都有些迷蒙了，朦胧中，仿佛有人将苦涩的汤药与我尽力灌了下去。我被呛了一下子，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发觉的身上早已是湿答答的。真是好累啊，前面三个孩子，都未曾像今天这样折腾过我，这个孩子，必定是我前生的冤孽……

“娘娘，娘娘，您不能睡过去，”稳婆焦急地喊，“快，芷若姑娘，掐掐娘娘的人中……”

睡过去？这倒是个好主意，疼到这种地步，这个孩子竟然还出不来，睡下去或许就不疼了，不疼了……

仿佛有人出去的声音，接着，大殿里响起了几声询问，片刻，元昶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当然是保皇后，你们磨蹭什么！”

一阵迷蒙中的慌乱，仿佛又从门口涌进来了一群人，我紧紧抓着吊在床头的布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娘娘，”芷若跪在一旁，在我耳畔道，“娘娘，您听到了吗？皇上说，保您要紧，您，您……”

我费力地喘着粗气，刚才元昶的话我早已听到，其实那一刻，除了对他的感激，母亲的本能使我还想拼尽全力告诉他——保住孩子，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孩子了。

可是，不行！如果保住了孩子，我可能就会危在旦夕，如果没有了我的庇护，那承瑞会怎么样，祖辉祖寿会怎么样，海西又该如何自处？是啊，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元昶是对的，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却不能，不能让我膝下的三个孩子失去母亲！

于是，我费力地将头偏向芷若，用力地点了点头。

“娘娘，这是要……”稳婆看到我的神情，大概以为我要保孩子。

“要什么要！”芷若突然转了头，声音有些凌厉地道，“没听到皇上说什么吗？保住娘娘要紧！”

“是是是！”稳婆连忙答应。

我欣慰地看着芷若，微微笑了笑，握着布带的手渐渐松了力气。

朕的姗姗，姗姗就这么去了……

仿佛是很远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姗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好熟悉，却又让人心酸。

昭华会好好的，你放心……

昭华？我曾经差点就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不是么？

我的女儿……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啊，我怎么能放弃！

于是，几乎要松开力气的手又再度抓住了布带，我在疼痛中一点一点恢复了神智。

老天，请你帮帮我，这个孩子，我们已经等了将近十七年了。

“娘娘，用力，再用力……”

“孩子啊……”我毫无意识地喊着，“孩子……”

“娘娘，头，看见头了，用力，再用力啊……”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稳婆这一句话。

孩子，你决定留下来吗？我死死地抓着布条，拼死使出身上最后一丝力气。

终于，在黎明的第一抹朝霞将宫城渲染得美轮美奂之时，那一声婴儿的啼哭结束了我将近一夜的痛苦。我软绵绵地瘫在床上，身上的骨头仿佛都被人抽去了一般。看着奶娘用大红色的凤缎，将粉嫩嫩的生命包裹出去，我竟然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我们有女儿了，我们的女儿！

星辰过去了，

太阳起来了，

海西的男子啊，

一定有天佑的福分。

太阳离开了，

黑夜起来了，

海西的女子啊，

必生有凄怆的绝美。

我不禁骄傲地想——孩子，身为女子，却和母后一样生于朝霞满天之时，你将来，必定是极贵的。

永徽十五年七月十七，大齐国的嫡长公主诞于坤成宫。

当日，元昶钦赐女儿名为“昭阳”，盖取“仰福帝居，阳曜阴藏”之意，又谓大齐国必如朝阳一般，有如日中天之势。为显嫡公主尊崇，特赐封号“晗明”，又称“晗明昭阳公主”。

永徽十五年八月十七，晗明昭阳公主满月，元昶下诏，大赦天下。

永徽十五年十月下旬，晗明昭阳公主满百日，元昶再度下诏，命将次年年号改为“鸿嘉”，次年是为鸿嘉元年。

这些都是后话了，话说回来，昭阳的出生不比她的几个哥哥，这次生产对我的身体极有损耗，月子里虽然有爱女之心，怎奈身子终究是不大好，太医说需要好好进补，于是生产完的这个月，我整天只能窝在坤成宫里。元昶照例是要天天过来的，这回有了女儿，来得更加得勤快了。

这日里，我靠在床上，刚刚进完一盏燕窝，见元昶又抱着昭阳左右不撒手，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得了，”我放了燕窝盏，笑道，“都抱了半晌了，放下歇歇吧。要不给我，让我也稀罕一会子。”

“那怎么成？”元昶这才回过头来，“你身子还没养好，哪能抱孩子？朕抱来你瞧瞧才是。”

我无奈地摇摇头，前头三个孩子小的时候，也没见他对哪个特别上心——瑞儿倒是个例外，因为是长子，所以费了些心思。不过我印象里，元昶统共也就抱过瑞儿一次，那小子还不开眼地尿了他父皇一身。

元昶抱着昭阳坐在我身旁，眼里满是宠溺：“你瞧，这眼睛和鼻子，跟你还真像。”

“还没足月呢，”我笑嗔道，“哪里就看出来了。”

“怎么看不出来。”元昶瞪了我一眼，“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坯子，和她母后当年一样，艳冠群芳，风华绝代。”

“当年？”我有些失望，联想到前些日子元昶跑去林岑梅那里的事情，不由地微微地撅了嘴，“哟，看来现在，臣妾是越发地不如人了，连个没出月壳的丫头都不及了。”

元昶回过神来，终于把孩子交给了奶娘，回身搂住我道：“怎么会呢，玉儿永远都是最美的，北方佳人，倾国倾城啊。”

“嘁。”我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信？”元昶把我用得更紧，笑道，“等你出了月子自己照照，保管和十六岁时一个样儿。”

“皇上又来了，”我笑着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怎么现在不给照照？”

“现在好好养身子，不许你多想。”元昶宠溺地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说到多想，还是他了解我。月子里，我放心不下的还有一个，那就是承泰，这孩子平时看着倒好，怎么一惹就惹出了沸反盈天的事情来。

“皇上，”我停了一刻，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前些日子，承泰贴身的太监半夜里来过一趟，说……”

“你知道了。”元昶的声音一沉，明显透着些烦闷。

“知道的不全，”我握住他的手，也低声道，“究竟，这孩子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朕也不知道，”元昶摇摇头，“禁卫所报上来的事情也是七零八碎的，少了祖寿和祖辉，事情办得也不利索了。本想承泰自来听话，孰料那一晚上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朕心里委实着急，这才传了内廷杖……哼，那孩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节，还跟朕顶上了，死活都没开口。”

“臣妾明白，青楼那种地方……”后半句我没说出来，但我们心里都明白——当年的废太子就是先从行走青楼开始，一步步被废的。元昶当年利用的，也正是这一点，故而我们都担心，他这次去青楼，会不会也是被人别有用心的利用，又或者是要去做什么威胁瑞儿的勾当。

“罢了，不想了。”元昶安慰道，“这件事情放放再说，正好让禁卫所去查查，反正承泰这两三个月大概都出不了门，过些日子等查出来了，再去问他也好。你仔细自己的身子，别再操心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