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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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成婚
永徽十五年春。
“这绸子的颜色倒鲜艳。”我抚摸着刚刚送上来的松江锦缎,笑道,“这次礼部办差倒是好,没见再去应付谁。”
“娘娘说笑,太子的大婚,哪一个敢不尽心。”底下的女官讨好地笑道。
我笑笑,却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小心地往后靠了靠。芷若见状,忙上来道:“娘娘,是不是身子……”
我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就听下人报说太子过来了。
“得了,免礼罢,”我摆了摆手,有些疲惫地笑道,“在母后这里还做这些劳神子做什么。”
“母后今儿可好些了。”瑞儿乐呵呵地走上来与我捧茶,“若是因为儿臣累坏了,那儿臣的罪过可就大了。”
“少贫些嘴罢,”我笑瞪了他一眼,“眼瞅着大婚的人了,还是这么着。”说罢,我不由地拄了拄头,的确,究竟是上了些岁数,这次怀孕也不比以往,总是让我感到莫名的疲惫。
“母后当心身子要紧,”瑞儿有些紧张地道,“倒是宣太医瞧瞧才好。”
我回神浅笑道:“不碍事的,不过是上了岁数才会这么着……真盼着这次能有个女儿,你父皇都盼了多少时候了……儿子啊,”我转头看着身边的人,感慨地笑道,“成了婚,就要从母后这里搬出去了。你从此就是大人了,这些年,母后管你管得够多了,虽说让你经了男女之事,可是,却没让那些个宫人留下孩子,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儿臣明白,”瑞儿点点头道,“嫡庶长幼不可乱,母后是希望嫡子也是长子,以免儿臣后宫偏乱。”
“不错,就是这话。”我欣慰地笑道,“你还年轻,前朝还需要多多历练。母后不希望你这么早,就被后宫的争斗烦得脱不开身。其实,你很像你父皇,”我轻轻叹了口气,感慨地道,“一样的脾气儿,一样的行动,就连眉目,都是一样的朗俊……”
“母后,”瑞儿温和地笑着,那样子像足了元昶年轻时的神态,“这可是母后和父皇一条心了。父皇昨儿还怨说,我们兄弟三个,没有一个长得像母后,就盼着母后这一次能有个小公主呢。”
“母后何尝不想要个小公主,倒还能省些心思。”我有些无奈地叹道,“你们三个,从小就没让母后省过一刻的心。你倒还好些,你看你二弟,从小就是那个病歪歪的身子,真让人操心,再看看你三弟,都不知哪一路蹦出来的活猴子,母后也不知上辈子欠他什么了……”
正说着,只听得门外咕咚一声,我不由得蹙了蹙眉。瑞儿担心我的身子,忙叫下人去看看怎么了。
“一准儿是承祜。”我没好气儿地捅了捅太阳穴,道,“看吧,准是方才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到本宫这里避祸来了。”
承祜是我的三皇子,永徽十年,在扳倒谭家不久后,我诞下了他。不用说,满心盼女儿的元昶又被弄得有些失望。但永徽十年的年景却出奇的好——内忧外患中就已经被扫平,所以我们对这个孩子的降生仍是充满着喜悦。元昶虽有些失望,但仍旧避开了礼部,亲自大笔一挥给儿子定了名字。因为是幼子,我的宠溺之情多少要重一些,而这个孩子却也和两个哥哥不同,自小就是连连闯祸,元昶左右约束仍是不得要领,我更是奈何不得。
“母后!大事不好了,”惊惊乍乍的一声传来,我不禁捂住了胸口,对着瑞儿苦笑了一下。只见承祜三蹦两蹦地跑了进来,冲到我跟前道:“母后救救儿臣吧。”
“三弟,母后正有身孕,你这般横冲直闯,成何体统!”瑞儿是长兄,自然先沉了脸训斥。
“大哥,大事不好了,还管那些体统做甚。”承祜一脸的可怜相。
“胡说!”我喝道,“你皇兄过几日便要大婚了,瞧你嘴里没干没净的,说的都不怕忌讳!你的管教嬷嬷呢?”
“母后,儿臣一着急,就忘了礼法,母后可千万救救儿臣。”承祜的眼泪倒是快,眨眼间便弄得一副受气包的模样。
“你又落了多少功课?”我有些不耐烦地问,这个孩子一天要喊三回大事不好,每一次必定是元昶那里要责罚他,便跑到我这里来求救。
“儿子没落功课。”祜儿低了头,轻轻地扯着我的裙带子。
“少做这些个没来由的讨好,”我打掉他的手,问道,“那究竟是怎得了?”
“母后……”祜儿的声音变得有些怯怯的,“儿子,儿子弄伤了一匹马。”
“啊?”我出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这也值得你天塌了下来一样叫唤?”
“可是,可是下人说,那是,那是母后的马。”祜儿辩解道。
我的马?我几时有马了?我偏着头想了一想,是了,还是几年前秋狩的时候元昶立的规矩,说皇后的坐骑,必定要去海西寻上好的白马才好。
“你这孩子,”我有些好笑,“你才这么点的人,倒敢招惹那匹马,不怕被踩着了啊?”
“儿子从远处逗弄的,”祜儿有些不服气道,“不过是练练箭手,谁知道真射上了。”
“什么?”瑞儿有些大惊失色,“你真的把母后的马射伤了?”
“没看清楚,就见那匹马歪着身子跑了。”祜儿噘着嘴道,“我离得远,多半是下人们告诉说的。”
“母后,”这回瑞儿倒先开口了,有些郑重地道,“这事情,恐怕还真得您跟父皇讨个情面,不然三弟这一顿重罚,多少是躲不过去了。”
“多大的事情,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我嗔道,“亏得你还是太子兄长呢,怎么也这般地沉不住气?”
“母后可是当局者迷了,”瑞儿赔笑道,“这些年谁要弄砸了给母后办的东西,父皇别说责罚,就是下旨杀人也是不眨眼的。远的不说,前些年二弟还病着,也不知怎的就把御花园的兰花掐了几只,父皇面上不好说什么,还不是把二弟身边的人都教训了个遍。这回可是专给母后办的马,三弟闯了祸,下人们可不敢背这个黑锅,所以……”
“得了得了,”我摆摆手道,笑骂道,“什么值得你絮絮叨叨说这么些……祜儿,好好谢谢你大哥,赶明儿闯了祸,还是先说给你大哥听才好呢……”
正乱着,忽然下人传报元昶过来了。
屋子里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我适才勉强把着腰身站起来,祜儿却眼尖,一下子躲到了我的身后半跪着。
“都起吧。”元昶随意地摆摆手,赶过来扶住我道,“今儿觉得如何了?要不要传太医过来瞧瞧?”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元昶却已经瞥到躲在我身后的祜儿,声音立时有些严厉道:“躲在这里做什么,万一伤着你母后,可如何是好?”
看样子他还不知道马的事情,我松了一口气,笑道:“不碍的,这几日倒也还闲不下来,等瑞儿完婚就好了。”
“噢,对了。承瑞,晌午礼部报说乌东和月氏的使者已经到了京城,特来恭贺你的大婚礼,你赶紧去乾德殿迎一下,不要耽误了。”元昶有些疲惫地提点道。
“是,儿臣这就去。”瑞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偷偷瞥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会意地出去了。
“你今儿不好好在书房待着,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元昶转头看见承祜还在我身边,又拉下了脸。
我还未及开口解释什么,只见司马监的太监跌跌撞撞地进来回报说,给我选的上好白马伤了大腿。
“你们怎么办差的!”元昶果然有些气急,开口斥道,“连这点子事都干不好,脑袋留着是做什么使的!”
地下的太监慌忙叩头,口称奴才该死,但却又分辨说这事情本是事出有因的。
元昶眯着眼睛想了一刻,突然敛了怒气,挥手要司马监的人出去。继而转脸冷声问着承祜:“又是你干的,嗯?”
“母后……”祜儿在后面紧紧地抓着我的裙裾,可怜巴巴地叫道。
“罢了,”我忙劝道,“不过是一匹马,皇上何苦和孩子计较。再者臣妾今年身子重,哪还有力气骑马呢。”
“你知道他昨儿干什么了,嗯?”元昶哼了一声,“昨儿也不知哪个奴才看着的,竟然让他爬到奉先堂的顶上去了!朕是看在瑞儿那句‘三弟年少’才没和他计较。这小子,越大越不成体统了!”
“你,你究竟怎么才好啊?”我一听这话,终究也有些气结,一把把他从身后拉了出来,怎么这孩子的行事越来越不合规矩呢,“你的管教嬷嬷都是死人呐!规矩就没教给你?”
“这次你别护着他,”元昶冷了脸道,“依朕的意思,倒是传了内廷杖,教训两次才好。”
托前头两个儿子一向听话守礼,内廷杖是什么我倒还真没瞧见过,但我知道,这是宫中管教皇子的重罚。然而祜儿大约是知道轻重的,一听到元昶这话,更是顾不得规矩了,一把抱住我的腿哭道:“母后,儿臣不要,不要,呜呜……”
“你是几世的活祖宗啊,”我弯下身去给他擦眼泪,“真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话到一半,我忽然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不由地往前栽了一下。元昶手快,一把扯开祜儿,扶住我焦急地道:“怎么,哪里不舒服了?”
“不要紧,我躺躺就好。”我靠在他的身上,任他将我抱进了寝宫。
“罢了,再来一次,我终究是不能够了。”我虚弱地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道。
“嘿嘿……”元昶偷偷地笑了一声。
“皇上笑什么?”我勉强抬眼嗔道。
“没什么……”元昶一脸坏笑,看到我询问的神情,又改了口道,“好好,全听玉儿的,这次要是个女儿,就再没有下一次了。”
“我都这样的年纪了,皇上还不死心?”我轻轻捶了他一下。
“朕倒想死心,”他蹭着我的脸颊,笑道,“可是,你这年纪越大,仿佛越精神似的,能耐也不见少,朕也没奈何啊。”
“又说这不正经的话!”我终于明白了他在笑什么,脸不由得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算起来,我今年已经三十有三,宫里面像我这岁数的女人早没有了怀胎的可能。
“朕说笑呢,”元昶见我一脸尴尬,忙换了好言好语安慰,“你我都这般的岁数,这次谁也没想到呢。朕跟你保证,这次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再不让你受这个罪了……”他顿了一刻,见我脸色有所缓和,又换了调笑的颜色道,“还是卿卿能干,不输给朕呢。”
“皇上!”我害羞地要挣扎着起身,却被他一把按回了怀里,顷刻,便吻上了我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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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来的日子就是在忙乱中度过的,转眼间,就到了瑞儿成婚的前夜。
我遣开了多余的人,只带着几个心腹来到了储秀宫。
储秀宫就是先前的孝仪宫,这里离我的坤成宫并不远,但因为这些年很少有人居住,并不十分奢华。今年为了遴选太子妃,元昶将这里改成了储秀宫,令新选进的待选太子妃们在这里居住。我带着人在这里七转八转,终于转到了一个熟悉的小阁里。
“你们等在外面。”我微微转头,吩咐道。下人听了我的话,都迅速退出去了。
推开的门扇子吱呀一声,我轻轻迈过门槛。门里的女子听到声响,慌忙回过头来。见到我,立刻恢复了恭敬的表情,叩拜道:“钰菡见过姨娘。”
我微微一笑,道:“怎么能叫姨娘呢……罢了,起来吧。”
钰菡起了身,微笑道:“钰菡也就只有这些机会,能再叫您一声姨娘了。”
钰菡是我海西娘家的女子,说来有趣,当初为瑞儿选妃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地选取海西女子。说实话,宇文一族入主中原这么些年,这才是更该笼络中原的时候,要是能选出合适的中原女子为妃,倒不失为一件坏事。但奇怪的是,在待选的一百一十八名女子中,从容貌到德行,从卜相到观形,偏偏就是海西只有一名女子顺利地进入了最后的殿选,而大殿上选妃的元昶也竟一眼就挑中了钰菡。至此,我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得上表请求元昶另选佳人,以避免后族坐大。然而元昶却道:“论德容颜工,钰菡是上上人选,举贤不避亲,卿卿不必在意。”
于是,才德色貌皆为上品的钰菡便留在了储秀宫,成为了准太子妃。
我听到钰菡的解释,心里漾起一阵暖暖的笑意,于是点点头道:“是啊,只有这些时候了。”
说罢,我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轻轻地踱步,看着那似乎未曾改变过的陈设,我不禁叹道:“你从一开始,就暂住在这个小阁里吗?”
“是的,姨娘。”钰菡恭顺地答道。
“真是命啊……”我感慨地道,“一转眼,都十五年了,可这一切,仿佛都是昨天的一样……钰菡,你知道么,在这座宫殿里,曾经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钰菡知道,钰菡从小就听海西的长辈们讲,姨娘是海西最美的明珠,”钰菡的口气渐渐变得敬畏了起来,“姨娘是海西的骄傲,泽被苍生,光耀九邦……”
“我?”我微微地偏了偏头,轻轻笑道,“本宫不算是海西最美的明珠,钰菡,你跟本宫来。”
我带她到了正殿后面的一间小佛堂,那里面挂着孝慈皇后的画像。
“看到了么?”我缓缓地道,“她,才是海西最美的明珠。”
“姨娘,她是谁?”
“她是孝慈皇后。她是我们海西最为出众的女子,当年她为了海西,付出了一切,全部的一切……”我看着那幅恍若真人的画像,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叨——
血雨腥风十五年,终成真正的母仪万方之人,姑姑,您看到这一切了吗?
您用您的死捍卫了海西的利益,我沿着您的脚步,亲手夷灭了谭家。
现如今,我的儿子,他身上流着海西的血液,已经贵为皇储。
海西自您起,已是两代为国母,姑姑,眼前的钰菡也将要步着你我的足迹,兴旺海西。
海西的家人,不但固守边陲,还已经纵横中原的朝堂,祖寿祖辉如今各有所成,您放心吧。
想着想着,我的眼中似乎溢满了热热的液体,我慢慢睁开眼睛,背对着钰菡道:“钰菡,你记住,从明天起,你就要嫁为人妇了,海西的荣辱,朝廷内外的争斗,都将与你息息相关,”说罢,我慢慢地转了身,“这场斗争于你,才刚刚开始,但却永远都不会停止。你逃不开,只能走进去。而且,还要紧紧地抓住你手里的天牌,永远,都不要放手。这些,你明白吗?”
钰菡有些愣愣地看着我,但口中仍道:“钰菡明白。”
“不,你可能并不真正明白。”我笑道,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但本宫也只能和你说到这里了,余下的一切,要你自己去弄明白。但不管将来如何,你记住,不管是姨娘,还是母后,本宫会永远站在瑞儿这边,这,是我们母子的约定。孩子,好好辅佐你的夫君,宫城里的女人,不好做啊……”
永徽十五年三月初九,在与十几年前的那个相同的日子里①,大齐国的皇太子行大婚礼,聘娶海西佳媛博济氏为太子妃。
我看着与元昶相似的男子在下首向我们行礼,十几年前的场景仿佛浮现在眼前。那一刻,我心中充满的,除了温暖,还是温暖。这华美的红色所产生的温暖,像一种莫名的快乐笼罩住了我,仿佛这些年宫中的明争暗斗都不曾与我有过任何干系。我心无杂念地沉浸在这种温暖的祥和中,内心感到过去十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让我踏实的感觉,又或许,我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一阵子了。
然而,自欺欺人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一点一点地减弱。就像我曾经对钰菡说过的一样——这些斗争永远都不会停止。很快,事实将我从迷梦中惊醒,进而将我推进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宫斗,以一种最为隐秘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吞噬进了鸿嘉年间纷繁复杂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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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此处参见《长相问》第27章-《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