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将心向明月
作者:萧瑟行者 | 分类:言情 | 字数:48.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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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书生忧道不忧贫
桑洲城富甲天下, 百姓也自比别处多了几分大气,不管前方的镇海军统领越东乡再怎么焦头烂额,有林晟坐镇的桑洲城依旧一片政通人和的景象, 百姓安生乐业, 商贾往来频繁, 茶楼酒肆生意不减, 勾栏院里笑语连连, 金水河中一片脂粉腥甜,战事的影响丝毫不显。
午后一场冷雨,淅淅沥沥了近三个时辰方歇, 残阳从浓云中挣扎出来,淡淡夕晖已染不透金水河, 也驱不走河面上的一片氤氲湿冷之气。下游东面的河畔, 坐落着一处延伸至水中的三层重檐小楼, 雕梁画栋,临水迎风, 乃是城中风月胜地之一的半月湾。
三层面水的一间开敞厅堂,白清正提着茶壶小心斟着茶,此时尚未入夜,堂上只一位客人,乃是一位二十几许的青袍男子, 正倚栏而坐, 望着水上的一只归舟良久发愣, 一直目送它隐入寒烟深处。
案上杯盏中的茶汤清透, 茶香沁人心脾。男子端起茶盏嗅了一嗅, 叹道:“寒冬时节还能品到此等香茗,白姑娘当真奢侈。”男子面相斯文清俊, 谈吐不俗,只是眼中有些风霜落拓之色,身上衣袍也旧得发白,一望便知不是什么富贵之人。
“公子莫冤枉我,这茶可是我悉心保存了很久,只招待过公子一人而已。”白清说着轻轻放下茶壶,转身走向琴案,信手拨弦,曲调清新舒缓,隽永空灵。她乐感超乎常人,仿佛深入骨髓,不同于喜欢闭门独奏的云小楼,白清很享受对客抒怀,即兴而起,随性而发,鲜有滞涩。
琴音不急不缓地和着栏外流水,白清素手不停,一心二用,开口道:“公子今日来访,可是又得了新词?我盼了好些日,银子都备好了。”
男子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小张粗糙的黄麻纸,道:“是有一阕,偶有所得,无所谓买卖,赠予白姑娘就是了。”
“哦?”白清来了兴致,停下了拨弦的手,起身走至近前,拿起来默念半晌,不觉间会心一笑,只是再一细看,却是眉头微皱,道:“公子字迹明明利落有力,无端被这劣纸埋没了,我这儿前日得了些玉宣纸,等下送公子一些,权当报酬了。”
男子微一躬身,道:“多谢白姑娘好意,在下孑然一身居无定所,不敢糟蹋姑娘的上等纸。承蒙姑娘多次照顾,在下无以为报,不敢再谈买卖。”
白清一笑,看向男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玩味,直觉这人有点意思,浑身上下藏不住半两银子,总要花光了才开始操心钱的事。从此人的众多游戏之作中可以看出,他不仅出入各大歌舞坊,拿些唱词换银两,还在客栈跑过堂,在街边为人代笔写过书信,摆摊卖过竹席草鞋,甚至还做过摆渡船夫,在码头当过搬工,明明满腹才情,却偏偏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安之若素,明明举止端正,没有半分纨绔之气,却又是各大风月场上的常客,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白清看了看男子,故作幽怨地道:“也是,公子连真实姓名都不肯透露,由着那些俗人将你编排成什么‘无情公子’,这买卖不做也罢。”
“无情公子?”男子微一愕然,失笑摇头道:“姓名又有什么意义?你若介意,那我也姓白好了,姑娘是清清白白的白,我是一穷二白的白。”
白清无奈,心道这姓名说同没说又有什么区别,刚要开句玩笑,责他没有诚意,却突然被一个男子声音截住话头:“啊哈,老白,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二人诧异地循声看向楼梯处,说话之人还未露头,只能闻得一阵脚步声在楼梯上响着。须臾,一名打扮贵气的年轻公子上得楼来,神采奕奕,很是高兴的样子,走至男子案前,躬身一揖,笑道:“白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被唤“白兄”的男子一脸愕然,万没想到自己随口编出来的姓氏这么快就生效了,再定睛一看眼前的男子,总算认出了来人,动了动嘴角,扯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原来是范公子,好久不见。”
范公子出手很是阔绰,随手就递给白清一锭元宝,道:“他乡遇故知,还请白姑娘给找个清静地儿,让我们叙叙旧。”
白清看了看先来的男子,见他缓缓点了点头,便带着二人去了二楼一间临水雅室,而后便默然退出,留下二人。
先前还喜气洋洋的范公子突然耷拉着脸叹起气来:“秦翰林,我这两个月跟在你屁股后面折腾,整整累瘦了一圈儿啊。”
对面的男子恍惚了一瞬,“秦翰林”这个称谓,他自己几乎都要遗忘了,他无名无姓、身无分文、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已有四个多月,今日还是得面对现实,他曾是大赵朝野尽皆看好的后起之秀,曾是当今赵廷讳莫如深的前丞相韩平川最器重的弟子,曾是天下寒门士子倚以重望的拓荒之人。
秦渊思绪翻涌,沉默半晌,不经意抬眼,看到与他隔案对坐的范硕有些忐忑不安,不由一笑,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不过马上又被他矜持地藏了起来,淡然道:“范公子跟踪我足足两个月,真是辛苦了。”说着给他斟了一杯茶,“游手好闲之人囊中羞涩,只招待得起一杯粗茶,你多担待。”
范硕见秦渊终于换下了那副苦大仇深的神情,不禁也跟着放松起来,道:“你若想要功名富贵,还不如探囊取物一般,你自己拒之千里,旁人又能奈何?还好意思在这哭穷!”
秦渊实在没心思跟他嬉皮笑脸,正色道:“你想说什么?”
“实不相瞒,”范硕也挺了挺腰板,换上了一张严肃脸,“是陛下派我来找你,他想请你回朝。”
秦渊良久无话,也没什么惊诧神情,范硕心下打鼓,不知他是怎么个想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这阵子仗打得闹心,不进不退地僵持着,皇上干脆就不管了,又想出什么变法改制,开始折腾起朝堂来。”
秦渊失笑:“仗打不动了,开始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动刀子了?”
“哪能呢!”范硕道,“真要动刀子,皇上也不会让我暗中寻访你了。你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我不知道,但这口诛笔伐的本事,直要胜过千军万马了。”
秦渊离开赵廷的这段时间,确实写过一些讽喻词,不过也只是一些暗讽而已,笔伐是自己没错,但那个口诛的却不知是谁?《江门宴》的戏码演得极具煽动性,让秦渊怀疑幕后推手就是韩萱,也猜到了这背后有风月盟的势力。
他游历四方,一来是为体味世情,二来也存着寻找韩萱的心思,这才频繁出入风月场所,暗地里打探,只不过他与白清相交深浅,还未表明过真实意图。
秦渊兀自走着神,范硕继续道:“以你之才,又何苦这般浑浑噩噩,整日为一顿饭发愁?我知你有为民请命之心,忧道不忧贫,但一味混迹其中又能做什么?涧底之松难为栋梁,皇上想挽回士人之心,眼下是你进入朝廷中枢的最佳时机。”
秦渊一声冷笑:“我不过是个普通的读书人而已,但歌功颂德之事做不来,口诛笔伐之事也不过一时兴起,我也没那个闲工夫一直较真,皇上大可不必将我放在心上。倒是范公子,还能如此尽心为皇上奔走,倒是让秦渊刮目相看,你就当真不觉得,皇上卸磨杀驴,太过寡义?”
“卸磨杀驴?”范硕闻言一愣,秦渊所言应不是指韩平川,他若真敢称自己的老师为“驴”,那也是先帝的驴,不是赵灵昭的,范硕略一思忖,当即明白了秦渊话中深意,顿时语塞,苦笑不已。
事到如今,赵灵昭的意图其实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先是趁清除异己的时机,做出打压寒门新兴势力的假象,稳住了朝中和地方的几个世家大族,然后一步步榨干各世家的几世积累,蚕食大族根基,现在,他已经可以公然提出改革的名号,不把世族的不满放在眼里了,甚至还丝毫不忌讳地指派范硕为使者,召回秦渊。说到底,赵灵昭也不怕挽不回士人之心,召不回秦渊,大不了他再培养一个秦渊,这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秦翰林果然不同凡响,身在民间,竟也一眼看得透朝堂。”范硕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哪个皇帝不寡义?谁敢指望皇帝有义,怕不是脑子有病吧?”
这话几近大逆不道了,秦渊闻言朗声大笑,拍手称快,笑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才道:“永安城我是不会回去的,我现在也没什么具体打算,只想这样游历一番,换个角度看一看天下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