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颜录
作者:秋若耶 | 分类:言情 | 字数:2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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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生死抉择
朝雪落定, 枕外幽寒衾内暖。细细端详枕畔人,不知是梦是醒。俞怀风将手臂从上官那颜脑袋下挪开,她睡得正酣畅, 翻个身, 紧挨在他怀中, 吐息温暖。他将被子拉严实了, 垂目看她的睡颜, 手指轻轻揉在她只剩红痕的眉间,再描过她眉眼、鼻梁、唇畔,指下肌肤细嫩光滑, 让人流连难舍。
他目光忽然一动,倾听到百步开外的声响, 描画少女眉目的手指一顿, 转向枕下摸出一颗檀珠, 屈指一弹,朝三尺外案桌上的铜镜打去。镜面角度在檀珠击打下被调动, 霎时便反照出了房间外相应角度上置放隐蔽的另一枚铜镜,彼处镜面正反照出另一枚相应位置的铜镜镜像,如此这般对应十数处铜镜,房间内的铜镜便可照见紫竹居内外各个角落各个场所的情形。
铜镜中,卓然带领上百甲士一落长驱直入, 将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更有冲锋陷阵的十数人不作停留, 直奔卧房而来!
俞怀风低头看了眼睡得香甜的上官那颜, 本想让她多睡会儿, 此时却别无他法了。从枕下再取出十来枚檀珠,搁于手指间。房门轰的一声被撞开, 阵前甲士洪水般闯入,同一时间,只见十几道暗影飞过,只闻十几处冷冽的破空之声响起,尽数击向破门而入的甲士,众甲士只觉或额头或胸口或腿部被一股极大的力道袭击,纷纷哀嚎一声,被击飞了出去,东倒西歪于院中。而房门此时则嘭的一声被关上!
清早的喧闹如煮沸的汤水,上官那颜在被子里动了动,伸着懒腰睁开了眼,一眼便见侧身而起的俞怀风。她愣了一愣,看清处境后,脸上忽地一红,一只手扯着被子,一只手忙从他腰间收回。
俞怀风深眸瞧着她,瞧得她垂下眼睫,将头蒙进被子里,闷声道:“对不起,师父!我、我该死!……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俞怀风转头看着铜镜,冲锋甲士士气被摧毁后,众人未敢轻举妄动,只严阵以待在房门外。他敛目,动手将上官那颜从被子里拖出来,轻轻拍了拍她额头,问道:“不要往心里去,是什么意思?”
上官那颜目光左右躲闪,偷眼看他衣衫凌乱发丝垂散的样子,目光碰到他清绝的面容,又立即避开,心跳如擂鼓,憋得实在难受,快要哭出来,“师父的清白之身,都被毁了,我罪该万死!师父的仙风道骨,都葬送在我手里了,我、我昨晚是故意的,我、我故意咬自己的,师父是无辜的,你就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我不会说出去……”
一边哭诉,她一边往床下爬,无比凄切。
俞怀风抬手揉了揉眉心,而后按住她的手。上官那颜魂飞魄散,往外爬不动了,只得硬着头皮将目光望过去。她昨晚的确胆大包天,做了极为混乱的一件事,现在心情则极度煎熬。望一眼他的清隽,便后悔不迭,再望一眼他的姿容,又觉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一点悔意也没有。心思如此反复,备受煎熬。
“不是你的错!”他将她拉了回来,抱入怀中,眉宇略显萧索,“我明知道错,却还是错得彻头彻尾。那颜,没有人是无辜的,我才是罪不可恕的!”
上官那颜怔怔看着他,看着他的愧悔,他的自责。许久,她伸出只裹了薄薄衣衫的手臂,跪着抱住俞怀风,哽咽道:“不要自责,下地狱的话由我去!”
这时,门外等得多有不耐的宦官高声道:“俞怀风接旨!圣上病危,召俞怀风龙榻前觐见!”
上官那颜更紧地抱住他,连连摇头,“师父不能去!圣上病危如何还能拟旨,必是望舒的主意!”
“不可不去,你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俞怀风放下她的手臂,起身穿衣。
“我不留下!我跟你一起!”上官那颜连忙道。她不敢再跟他分开,哪怕半刻!
少时,二人一同走出房间,满庭甲士更是严阵以待,不过在看到这师徒二人手牵手清晨同出卧房,便不由生出各种暧昧猜测,原来宫中传闻不假,这太子妃当真与其师尊不守纲常,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真难相信仙韶院的大司乐竟会做下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来!
卓然毕竟是大将,目光在二人紧握的两手间扫过后,便公事公办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也令末将来请太子妃。”
俞怀风依旧一袭白衣,目光不看任何人,牵着上官那颜从众人面前走过。宣旨宦官看着二人的无俦风姿,不由摇头,暗自叹息。
百名甲士紧紧随后,众人皆知俞怀风不好对付,竟能在饮过卸功散后维持不容人小觑的功力,果真不能以常情度之。
宫殿间白雪覆盖,琼楼玉宇一般,更显端严肃穆。百人的队列,一片肃静。俞怀风与上官那颜自始至终都无视跟随的众人,时不时停下,互问冷暖,取帕拭汗。而后面紧盯着二人的一片片目光,则有艳羡,有鄙夷。
入得兴庆宫,只见满朝文武、后宫嫔妃、皇子皇女皆跪于勤政楼外,抽泣声不绝于耳。
两人被带到三公九卿之前,等待宣旨。即便此刻,两人也没有松开对方的手。二人的身份是本朝太子妃与前朝皇族,更是乐师师徒,如此在大众面前表示亲近,毫无悬念地引得一片哗然。
上官那颜脸颊发烫,有意要缩回手,当众让人议论,即便她能够勉强承受,也不愿意让俞怀风遭受别人不齿的目光。她有动摇的心思,他却紧攥不放。
一些大臣气得险些晕过去,后宫嫔妃却多有艳羡。在众皇子前列跪着的是望舒与善舞,也都齐刷刷望了过去,讶异、愤怒、嫉妒也都或多或少流于眼中。
寒筠病危,众人都跪等在勤政楼外,竟然不分外朝内廷、大臣宫眷,就连最受宠爱的善舞也未被召入龙榻前。圣旨宣俞怀风前来,然而宫里的大太监却没有领着他入殿,只让他等着。
这一等,没有等来其它,却等来了皇帝驾崩的宫唁。宦官一个个高声传讯,满宫之人痛哭流涕。
不多时,望陌脸色忧伤地从勤政楼内走出,身后跟着手持黄帛圣旨的中书令上官廑。二人一出来,便看到了极为醒目的俞怀风与上官那颜。望陌脸上的忧伤之色顿时化为幽寒,上官廑则气得眼睛发红,怒视二人。
接触到父亲愤怒的目光,上官那颜心中一颤,低下了头。俞怀风捏了捏牵着她的手心,安慰道:“不用怕!”
这时,最前方的善舞站了起来,泪雨滂沱,厉声道:“未见父皇最后一面,太子哥哥莫非还不许我们见父皇的遗容么?”
望陌走下玉阶,深锁眉头,“先接父皇遗诏!”
“遗诏?哼!”善舞抹去眼泪,冷笑道:“父皇病榻前只有你们母子和你的岳父大人,这遗诏谁知是真是假?”
她一语出,满场的哭泣声顿时转微,存有疑惑的人不在少数。这时,皇后从殿内走出,威严地扫过众人,沉声道:“圣上刚薨,本宫尚在,有人要造反不成?上官大人,宣圣上遗诏!”
“是!”上官廑立于玉阶之上,收回瞪视女儿的目光,展开手中黄帛,念道:“先帝遗诏,众卿接旨!”
不服气的善舞也只得跪下。
冗长的遗诏直到末尾才道出了最核心的几句话——
太子望舒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四皇子望陌,封燕王,往就燕地,守国边域。公主善舞,朕最疼惜,着令陪朕陵三年。大司乐俞怀风,朕之乐师,着即日随朕殉。
遗诏念罢,上官那颜耳旁如有炸雷降下,惶恐地握住俞怀风的手,手心里满是汗水。俞怀风依旧捏着她手心,安慰道:“不用怕!”
望陌静静地瞧着宣旨的上官廑,嘴角翘起。
善舞嚎啕大哭,尖声道:“假的假的!”
一道遗诏,安排了各人归宿,唯一志得意满的是望舒。他令人将善舞强行带入偏殿更衣,目光与望陌相接,见他只在静静地笑,虽然这个笑容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但总算等到了摆脱的一日了。
最后,他将视线落到俞怀风身上,一挥手,立即有宫女端起梨木托盘上前,托盘上放有一个精致的玛瑙樽,樽内盛有玉液美酒,酒内则混有鸩羽毒汁。
望舒对上官那颜招手,笑道:“这杯酒是先帝赐的,爱妃还不过来,将这杯酒敬给大司乐!”
上官那颜摇头不绝,含泪看着俞怀风。俞怀风冷眼瞧向望舒,缓道:“我俞某是前朝遗室,为你大宸作殉岂不可笑?”
“你终究做过我大宸的宫廷乐师,也便是我大宸子民,先帝赐你作殉,是你的荣幸,一般人哪里有这样的资格!”望舒说着,看向身边的上官廑,笑道:“上官大人,大司乐要抗旨,难道太子妃也要抗旨不遵么?”
上官廑立即跪下,以头磕地,沉声道:“老臣一家忠心耿耿,得蒙先帝隆恩,与皇族结亲,将犬女嫁与东宫。老臣父女绝无二心,殿下不要听信谣言,犬女年幼无知,妄信乱党,请殿下宽恕!”
“你们父女的忠心,如何证明?”望舒问道。
上官廑望向俞怀风与上官那颜,郑重道:“今日,我与那乱党只能活一人,就由我女儿来抉择!”
满朝文武、后宫妃嫔无不胆战心惊,这场父女、师徒的博弈惊心动魄,天枰如何倾斜,没有人知晓。
上官那颜脸色猛然苍白,身体止不住的发抖,颤声道:“爹……你、你怎能……”
“颜儿!”上官廑手指玉阶上的石柱,脸色肃穆,“你若不将这杯酒给他,老父便只能撞死在这里,也好向先帝请罪!”
“爹……”上官那颜身心俱震,泪雨滂沱,跪倒地上,“女儿不能……”
“你要保他的性命,好,老父这就追随先帝而去!”说着,上官廑便从地上起身,发足奔向石柱。
“爹!”上官那颜吓得魂飞天外,猛然奔过去跪倒他脚下,抱住父亲的腿,嘴唇哆嗦,“女儿听话,爹爹不要!”
宫人将鸩酒托盘递到她面前,上官那颜手脚发软,勉强端住。
“送过去,给你师父喝下,你父亲的性命在你手里!”望舒温和地笑着,鼓励地将上官那颜推了出去。
手里的托盘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磕碰声,她双手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一步步朝俞怀风站立的地方走去。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来,看着她将鸩酒送到了跟前。
一个是师,一个是父,如何选择,还有疑问么?
她哭得心智模糊,脑中几乎不能思考,在旁人的引导下,将鸩酒端到俞怀风面前,托盘里却已盛满了她的泪水。
“傻丫头,不要哭了。”他替她拭去眼旁的泪,一手端起了盘中玛瑙樽。
他如雪的衣袂在风中拂过,如最翩然的一抔飞雪,眸底的凝视散在面前人的头顶,怜惜与慈悲只在挚爱之人的心间绽放。
“不要难过,一杯酒而已。”他语调如常,安慰着她,笑着将玛瑙樽举到了唇畔。白皙的手指,淡红的唇,玛瑙的色泽贯穿其间,织就一幅炫丽的画卷……
“师父……”上官那颜声嘶力竭,嗓音嘶哑,脑中的冲击快要将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