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杜正一看着罗奇，冷静地说道，“如果他得到了母亲的疼爱，接着他就会渴望母亲的保护，得到了母亲的保护他又会希望家里不要那么贫穷。家里没有钱，受到别人的白眼，他依然有理由扭曲，依然有机会被恶魔选中，在某一天大开杀戒。所以，罗奇，你不是他。”

罗奇错愕地看着杜正一，杜正一的目光很深，他很少注意到杜正一看人也会看进深处。杜正一仿佛永远都是目中无人的，即便是现在他也带着一丝理性的冷酷，但他少有地把自己的内心敞开给人看了，罗奇知道那是一片善解人意的温暖之地。

他哽咽了一声，又忍了回去，仿佛在茫茫的黑暗海洋中看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杜正一继续说道，“人的心在满足了第一波渴望之后，就会蔓延向第二波，永远也不会有满足的那一天。意志不坚定的人永远能为自己找到理由，主观世界的理由本来就无穷无尽。就算没有父母，你的意志力也并不像你的外表看起来的这样软，哪怕只靠你自己的力量，你也依然还是会继续走下去的。不管多少人说你是怪物，你也要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们也说我是怪物，你看到我在乎了吗？我们跟怪物不同的地方，只有我们自己的心里才知道。”

又是一声没忍住的哽咽，罗奇含糊地说道，“我宁可自己没有父母，就像你一样。”

杜正一不知怎么笑了出来，好像觉得对话到这里还挺好笑的，“罗奇，我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也是有父母的。”

罗奇没有说话，羞耻地擦了擦眼泪。他想发誓说这是他十五岁以后第一次哭，但又觉得这话本身就幼稚地像十二岁。“你想他们吗？”

“我……”杜正一迟疑了一会，“我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八岁以前我是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我记得我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有点学究气，经常教我背诗。我母亲……现在想来她应该是个活泼又漂亮的女人。”

“后来他们就把你送到琼林去了？”罗奇拼命抹干最后一点泪痕，很想这样继续说点别的。

“我父母死于一场流行病，传染病，还是瘟疫？我不知道叫什么，该怎么说。”杜正一低下了头，那些从来不曾说出的往事，从他口中说出的感觉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有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其实他也知道，这些事从来都没被遗忘过。“裴枢找到了我，把我带走，我才幸免于难。”

罗奇怔怔地发了一会呆，看着杜正一，不知不觉地说道，“我真感谢裴枢。”

杜正一微微笑了，神色间有说不出的伤感，“我不知道。当时他们把我带走，告诉我说如果我跟父母待在一起，就会被传染，也会死的。可是我当时唯一的渴望就是能被母亲抱在怀里，哪怕跟母亲一起死了也好。这个念头，一直到现在也还在我的心里，还是我的遗憾。”

罗奇望着杜正一，只是望着，但是突然之间他就嚎啕大哭了起来。杜正一吓了一跳，错愕地看着罗奇。

罗奇在哭声里口齿不清地说道，“杜正一，要不是我知道你不喜欢身体接触，我现在就一定会抱抱你。”

杜正一错愕不已，啼笑皆非，可是渐渐的，心中的伤感和悲哀却越来越强烈。他分不清这原本就是自己的情绪，还是罗奇这个高级心灵感应者的悲伤太过强烈，辐射催化了他的情绪。可如果是罗奇的悲伤太过强烈，那也是为了他才有的悲伤，他依然还是承受不住的。有谁会为了一个战争机器大声哭泣呢？

……

杜正一猛地推开院子的角门，“麻将我有话想跟你说，跟我去前院。”

堂屋的门全都开着，阳光半落进去，关歆月正在堂屋摆饭碗。

“哎呀，真好。”关歆月一把就把筷子扔回桌面上，“反正我都是白忙。”

麻将懒洋洋地从饭桌后面站起来，拍了拍关歆月的肩头。“丫头，稍等。”

“罗奇呢？”关歆月皱着眉头看着杜正一身后空荡荡的门口。

杜正一没有回答，转身就向前院走去。麻将沉默地跟着他穿过院子里他昨天刚翻新好的甬道，进了前面的厅房，又顺着屋檐下的小路拐去了隔壁的院子，那里就是以前学会的藏书楼。

这里的院落比别处轩朗许多，院子里种着几株枫树，杜正一在一棵树下停下来，转头看着麻江。

麻江本来满脸不爽，还保持着刚才跟杜正一吵架时的状态，可是看到杜正一的神色，他绷紧的面部肌肉缓缓放松了下去。他还从没有在杜正一的脸上看到彷惶和难过，杜正一这个王八蛋从来都只有牛逼和不屑，所以只要看到这么一次无助，确实抵消得了跟着他受的气。

他想问杜正一怎么了，但是明智地没有先开口。手插在口袋里，他几乎是一脸痴呆地望着杜正一，生怕风吹草动又让杜正一扣回了面具。

“麻江，”杜正一说，又断在了这里，仿佛一阵穿屋打窗的春风把他的智商吹断了线，他的样子就好像突然失语，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

“嗯……嗯？”麻江觉得自己应该推他一把，给他一个回应，但天晓得要回应他什么，所以他的一声“嗯”最后还是用了个声调。声调，表示疑问句。

“麻江，”杜正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找回了勇气，“我能活的久一点吗？”

“那还用问吗？”麻江叹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医生我不是告诉你一万遍了吗？差不多每天还要多说一千遍，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使用能力的次数。每一次你凝聚力量，你脑子里的城墙就更脆弱一些，你现在其实已经根本就不适合再做个法师了。做个普通人，你才能活的久一点。”

“久一点，是多久？”杜正一说，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终究也没多久。医生，还有没有希望，哪怕是一线希望，能解决我脑子里的问题？”杜正一问道。

麻江打量了他一会，才说道，“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人里，最擅长治疗意识伤害的大师，就是罗瑞安。”

杜正一的嘴唇抿紧了。

“如果有人有希望攻克这个难关，那一定是罗瑞安。前提是，他愿意为了你的病全力以赴，专心研究，就有可能让你撑的更久一点。如果能撑得更久一点，如果罗瑞安在这段时间里都肯跟我一起努力，我们就有希望研究出修复的办法。但是，你因为他儿子的事，实在有些得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