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无双日 国无二主

“我甚至有打算在瓦剌牧羊。终生不再回来。”

“可是你却把我接回来了。”

“还把我当狗养。”

霍剑华周身肌肉紧绷僵直。

他双目浑浊失焦，手里不断用力扯紧那条勒住他亲弟弟的白绫。

他的大脑其实一片空白，这种状态代表着什么他完全搞不清楚。

由于没有足够的演技经验，他抓不住这种偶然顿悟的灵光乍现。

他只知道，他的全身已经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理智已经完全混沌不堪。

言语，肢体，五感，似乎已经不属于他，全靠一种奇怪的演员本能，或者说一种神经质的本能在支配。

霍剑华的脑海中全是剧本，眼前能见到的都是剧本里冷酷孤高的朱祁镇。

就好像现在他的身体控制权，已经归属给了剧本里的那个朱祁镇。

那个因为要亲手勒死亲弟弟正狰狞痛哭，又因为同时可以扫平耻辱坐稳皇帝之位而大笑的疯魔朱祁镇。

朱昊被霍剑华猛地带到怀中之后，只觉得勒住他脖子上的白绫突然被大力收紧，这力量异常强硬凶暴，已经不是有白豆腐外号的霍剑华能用出来的了。

他耳边模模糊糊，只听见不存在的风声里有熟悉的低吟。

因为缺血缺氧，他的双眼就算徒然的大睁着，眼前却也只能看见一片虚幻与黑暗。

“现在，我被你迎回来了，在南苑像狗一样关了七年。”

“这七年来，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每日每夜想的都是什么。”

“复仇。”

“我要复仇。”

“不是向瓦剌，而是向伱复仇。”

“向那个迎回我，又把我像狗一样关起来七年的亲弟弟复仇！”

霍剑华痴痴的呓语，他的声音缓慢古朴，恨意和愤怒在他脸上激荡不止。

永安宫外乌云蔽日，沉沉的风声里有惊雷闷闷的滚过。

宫中两条赤龙正缠斗不止，他们身有同样的血脉，明明同种同属，却依旧是不死不休。

“天无双日，国无二主。”

“你明知我们两兄弟身体里留着同样斗狠的血，你就不该留我这条命在。”

“你应该后悔一直没杀了我。”

霍剑华手中持续用力，他已经能听见白绫过度受力后摩擦而产生的呲呲声。

现场的剧组的工作人员鸦雀无声，只有摄像师不断根据李国利的悄悄指示正在不停的操控着摄像机。

玩真的？真要勒死朱昊吗？

朱昊你怎么还在演？不怕被勒死？

围观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心里紧张不已，他们心里疑虑不止，但他们转头向李国利看去，李国利只是站起来紧张看着情况，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

任何运动员，或者说任何人的一生应该都有至少一个最最光辉璀璨的瞬间。

那是就算无数年后，只要回忆起来，就觉得一切宛如梦境的荣耀时刻。

他看着镜头中心的朱昊和霍建华，看着他们以疯魔状态在戏中缠斗不休。

他觉得这就是二人演艺生涯里，最光辉的荣耀时刻。

演员生涯里，还有什么比演到混沌疯癫，理智完全丧失，激动疯狂，以至于所有人都感觉是剧本里的角色降临于此，正在众人面前，在镜头面前抵力死斗要更光辉荣耀呢！

李国利心中激动不已，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朱昊和霍剑华。

他虽然只是导演，但他深切明白朱昊和霍剑华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这是何等的全心全意，何等的极致澄明！

“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朱昊在霍剑华怀抱中痴狂的笑了。

“大哥，你看看我啊！”

“我的皇后死了，儿子也死了。”

“我在这个皇位上熬了痛苦的八年，身体熬成这副鬼样子。”

“熬了一个妻离子夭，残破不堪。”

“皇位于我，不过是一副担不起的重担。”

“我不杀你，是想把皇位还给你。”

“我已时日无多，就算你不去夺门，我死之后，也当是大哥你重登大宝。”

“不过现在的你，已经夺门复辟，不杀我的话，你如何能够坐得稳当？”

“杀了我，去做你的，大明皇帝吧。”

朱昊昏昏沉沉，在理智丧失之前，他拼尽全力说着。

“天、佑、大、明。”

朱昊一字一顿，旋即觉得地暗天昏，无边的黑暗压下，冰冷和安宁淹没了他的知觉。

霍剑华两行浊泪从脸颊滑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后悔吗？

不清楚。

好像流泪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这双浑浊的眼睛，感到了痛苦和悲伤。

他松开了他死死勒住朱昊的白绫，望着朱昊双目无神圆睁的倒在了卧榻上，他有些失神的站在了一边。

看着倒在卧榻上的朱昊，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李国利仍然没有喊停，摄像机仍然不断运转。

留我一条性命，是为了把皇位还给我？

就算我不去赌上性命夺门复辟，还是能够重登皇位？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如果一切是真的，那我杀千古奇冤的于谦，杀大臣，杀了一批又一批不肯下跪忠于祁钰的大臣，杀了一批又一批大明的忠肝义胆的文臣武将。

又该算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

霍剑华跌跌撞撞的走到永安宫外，外面的侍卫和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

眩晕，失神，有些想吐的恶心感轰击着他的大脑。

他看着长空中阴云密布，低低压着宫殿的屋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太监蒋安见状把心一横。

沧浪横流，勇者改命。

在众人愣神胆怯不前的时刻，他壮着胆子低着头跑入了永安宫内，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郕王殿下重病不治！薨！”

“陛下万岁！江山永固！”

“千秋万代，国祚永延！”

蒋安在霍剑华脚边叩首高唱。

“陛下万岁！江山永固！”

“千秋万代，国祚永延！”

其他侍卫和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呼啦啦跪倒一整片接连叩拜。

他们高呼万岁的声音穿过这紫禁城的琼楼玉宇，直直的上抵云天。

“我错了吗？”

风云变色，惊雷滚滚。

霍剑华神情没有任何的喜悦，他看着眼前叩拜的侍卫和太监，和他们身后的巍峨紫禁城，轻轻的问。

没人回答。

他没来由的想起土木堡之前，他坐在皇位龙椅，而朱祁钰站在身边的情景。

“大哥，这件事交给我。”

朱祁钰淡然一笑，眼神里尽是兄弟情深...

......

大风烈烈而起，飞沙走石直将现场的工作人员吹得睁不开眼。

一块本应该牢固嵌在永安宫屋顶的琉璃瓦，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了粉碎。

“好！停！”

大风干扰之下，李国利终于用喊了声停。

看完这一整幕，李国利有一种忽然回到了现实的感觉。

就好像他真的穿越到了那一天，亲眼看见了朱祁镇和朱祁钰之间的以命相抵，亲耳听见了朱祁镇的疯癫和朱祁钰的怒吼。

亲身感受过了，那改变了大明政治环境的，那天的烈风和骤雨。

他转头看着监控器里剪辑师正在粗剪刚才的视频，脑子有一些些乱。

他确实是想让朱昊和霍剑华自由发挥一下，但没想到他们竟然给演得如此精彩。

执导这么多年，第一次有演员给他见识过这种情况。

不过也有个小问题。

朱昊和霍剑华的自由发挥，几乎改动了这一幕里面所有人的戏码。

虽然剧情上倒是没有多大改动，只是删掉了曹吉祥去勒死朱祁钰，改成了由朱祁镇自己亲手去勒死朱祁钰。

但是刚才朱昊和霍剑华几乎全程是自由发挥，节奏和台词全都是自由随心，节奏全自由就代表其实没有任何节奏。

李国利真不知道粗剪出来之后的视频会是个什么鬼样子。

刘施诗在李国利喊停的第一时间就冲进了永安宫，扑到了已经没有反应的，“死”不瞑目的朱昊身上。

她摇了摇朱昊。

朱昊大睁的双眼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又摸了摸朱昊的脸。

冰凉。

她用手去试探了一下朱昊的鼻息...

没有？！

刘施诗心里忽然慌了，她看着朱昊脖子上已经出现的明显勒痕，心里已经想到了最坏的事情。

“李导！朱昊他好像...”

刘施诗紧张的跑到了李国利的身边，她想喊救命，却喊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声音紧张而干哑，拼命的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了很微小的声音。

“你说什么？”

“朱昊那小子怎么了？”

“他可真行，生生把霍剑华给带到剧本里，跟他一起在剧本的角色里迷失了。”

“以前这小子学过催眠还是怎么的？”

“但是真是过瘾啊！”

李国利看着监控器里剪辑师粗剪出来的视频小样，意外的感觉非常满意。

因为镜头拍摄的定位点之前都设置完了，霍剑华移动的时候也没有超过他和曹吉祥本来就定好的点，所以拍摄出来的效果非常不错。

除了节奏和光线上确实还有一些问题，这个后期还得仔细调一调，其他的还真没什么大毛病。

李国利觉得再让朱昊和霍剑华重来一遍这一段，也绝对没有这一次这样精彩了。

“话说回来，霍剑华这勒得可真用力...”

“朱昊这小子没什么事吧？”

“他人呢？”

李国利看见视频里霍剑华把朱昊抱进怀里之后，确实是下了死手，心里越来越感觉不妙。

“朱昊他...没有反应了！”

刘施诗情急之下抓着李国利就走。

“你说什么！”

李国利一挥手，示意跟组医生马上跟来。

“你们这么慌张干什么？”

刘施诗抓着李国利进永安宫之后，跟组医生也慌慌张张的拿着急救箱跟在身后。

他们正看见朱昊坐在卧榻上双目闪亮。

朱昊看着他们慌张的不行，笑着问道。

朱昊刚才失去知觉的时候，做了悠长的一梦。

这个梦里他不再是崇祯，甚至不是官员，而是明末普通百姓的一员。

他在萨尔浒上亲见了满洲兵排山倒海一般嘶吼冲杀，也见到了明军官兵最后的怒吼。

“我想写一本小说。”

“一本关于明末的小说。”